莫連衣上完最後一炷香,忍不住目光在這些排列的井然有序的靈位之上一一掠過,末了,懨懨嘆了聲:“陳家先祖在上,弟子莫連衣敬拜。”
那一年,她十三歲。
她是陳遠唯一的弟子,作爲嫡系公子的嫡傳弟子,她是有資格來祭祖的。
當然,陳家的四位公子,都是嫡系便是了。陳舟的父親,已經亡故的那位老爺,一生只娶了阮氏這一位結髮之妻。
在這個男人都三妻四妾的年頭,陳老爺着實是一股清流,不過這樣的男人,卻讓連衣尚未懂情爲何物的心中,莫名覺得舒服。
“好了,上完香就趕緊出來吧,師兄弟們都等急了,就差你了。”陳賀門下的沈臨,一聲輕裝便衣站在門外微微仰頭望着她,許是等的太久之故,素來好脾氣的沈臨也忍不住催促了聲。
莫連衣撇撇嘴,道:“我早就說了,你們要比武,自行去便是了,可千萬莫拉上我,我不去。”說罷,還特意強調了句:“說什麼也不去。”
“當真不去?”
“當真不去。”
“聽說今日的比試,勝者最終可以和家主比試一場,原以爲你定是想去的,這樣看來還是算了吧。”
莫連衣衝着那人走三步便停下來的背影翻了個白眼,恭謹的在蒲團上向着桌臺上的神位三叩首,便準備回醫藥館找陳遠。
他如今隨着家主,在醫藥館研習藥理已經有好幾年了,只是他的病,一直也未曾好過。
今日立春,街上有春日廟會,那個傢伙半月前就開始記掛着讓自己帶他出去玩了,平日裡陳舟將他看得緊,只有年節之時,纔會允他出去玩一小會兒,身邊還須得跟上能讓人放心的護衛。
自從一年前莫連衣打敗了三公子陳意之後,他便央求着,將身邊一堆護衛,都換成了莫連衣這一個人。
莫連衣剛跨過祠堂的門,卻猛然被人不由分說的一把拉出門檻,好險不險的另外一隻腳還未曾跨過門檻,好在她反應夠快,一個騰挪及時穩住了身形,纔沒有出糗。
送了那人一個眼刀,“沈臨,沈大師兄,我說了我不去。”
阿遠還不容易得了個機會能夠出去,若是今日不帶他,約莫又得跟她鬧上一個月。
碰到這樣一個比自己還小上一歲的少爺師父,莫連衣也不知道自己除了寵着,還能如何應對了。
沈臨依言放了手,卻依然一臉可憐巴巴的望着他,反而讓莫連衣莫名充滿了負罪感,“不是,你你你別這麼看着我,今真的有事啊,你也知道的,小少爺那邊……而且,你若是讓我和大公子兵刃相見,我實在做不到,若是我能做到的話,早便答應你了。”
這說的倒是實話,面對救命恩人又是授業恩師的陳舟,莫連衣心中明白,自己定然會不戰而敗。
“大公子樂見你這樣嗎?他門下弟子卻連他的試煉都不敢去?”
“誰說我不敢了!”
“喂,放手。”
沈臨無賴也似的緊拽着莫連衣的胳膊前行,莫連衣看他當真想拉着自己前往武場,當時便急了,手上一個反運小擒拿,靈巧無比的從沈臨手中掙脫出來,又仗着身法奇佳,轉而便從沈臨眼前飄出好遠。
“我走了,你自己去吧。”
莫連衣遙遙的站在另一幢的屋檐上,對着沈臨扮了個鬼臉,還頗爲氣人的搖了搖手。
沈臨無奈搖頭,莫連衣也不再理他,腳下一點,向着府中醫館的地方便飛掠而去。
看着飄身遠去的人,沈臨無奈笑着道了句,“但願你不要後悔纔好。”
卻不曾想,這本是無心的一句話,卻一語成讖。
那日的莫連衣和陳遠,並不是兩個人回來的,而是三個。
可是三個人,卻有兩個,都是莫連衣趕着新買的馬車帶回來的,通通不省人事。
那日府中門口執勤的護衛看到莫連衣半身染血的跳下馬車飛奔而來時,心中都顫了一顫,忙上前將也已經搖搖欲墜的人扶了一把,莫連衣慘白着一張小臉,雙手死死的抓着他們的衣袖,急切道:“快,快救救他們!”
那是陳府上下所有人包括陳舟在內的,第一次看見莫連衣情緒如此失控。
當昏迷的陳遠和另一個不知來歷的小少爺被府中小廝從馬車上擡下來時,莫連衣看着昏死過去的陳遠情緒直接崩塌潰敗,在聽到消息之後立刻趕來的陳舟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陳遠的性命,本是交由她守護的,可是,她卻連這一件事,都沒能做好。
這是陳府,對她唯一的一個任務而已。
“少爺,連衣對不起你……師父……師父他……嗚哇”哭得聲嘶力竭的少女猛然跪倒在地,滿臉淚痕,臉上滿是悔恨。
陳舟輕柔的替她擦去眼角珠淚,溫柔的恰似一江,澤被萬物。
“你怎麼那麼傻,不怪你的。我看你也受了傷,快去醫館上藥,阿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他有事的。”
陳舟將人從地上拉起來,柔聲道:“你好好養傷休息,我稍後再去看你。”
陳舟拍了拍她的頭,連那個多出來的少年是誰都不曾過問,直接將人一同帶去了醫館。
那時的莫連衣並不知道陳舟究竟是怎麼幫陳遠治好這次的傷的,只知道,幾天之後陳舟來探望時,說陳遠暫時沒有了性命之憂。
只知道,在陳遠因故夭折之後不到三年,陳舟那一雙溫柔的好似融了春日最爲明媚的那一縷光澤的眼睛,盲了。
而陳遠,也是被那些被她救下的那個少年引來的賊人,傷了雙目的。
只是那時的莫連衣並不會知曉後來發生的這許多事,從陳舟口中聽到陳遠無礙的消息,莫連衣心中的那些愧疚,才稍微散去了些,才分出心思想起來,自己救回來過一個人。
只是陳舟詢問他那個少年的身份,莫連衣卻也答不上來。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那麼便直接問他便是了。
少年傷得很重,一直在醫館躺了六天,才徹底清醒過來,從他口中得知了他的名字,沐連奕。
沐連奕,莫連衣,那時,她還在心中爲這其妙的緣分小小驚訝了一下。
雖然沐連奕不曾言明身份,但是陳舟從他的名字,和身上的配飾,也猜了個不離十,更何況十五歲的少年郎,爲了感謝自己與連衣救了他一命,還給了陳舟和蘭衣各一份令牌。
只言往後若是有需要,可拿着令牌,去京城隨意哪個鋪子,找令牌的主人。
連衣還只當他是個富家少爺,家裡的生意遍佈京城,陳舟卻好笑又無奈的道了句:“這麼貴重的物品,公子怎可輕送?”
沐連奕雖然病中虛弱,卻還是燦然一笑,“身外之物,若是有朝一日能夠幫上恩人,它才當真有了價值。”
便是那燦然一笑,宛如初生的朝陽,明晃晃的照進了莫連衣的心中。
一片暖意。
莫連衣心頭亂撞,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情緒。
是沐連奕,讓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情緒。
年歲不算大的少年,卻又一張利嘴,伶牙俐齒連陳舟也無可奈何,推卻不過,陳舟便只好收了。
說起來,這枚贈給陳舟的令牌,倒也沒有辱沒了它將門信物的意義,最終還是被陳舟,用在了廣安城,爲上官雁請兵之上。
沐連奕被仇家重傷,一時半會兒也無法痊癒,他自己倒是也不着急離開,便在陳府住了下來。
連衣初時是閒暇之時經常來探望他,到最後,卻是不閒的時候,擠也要閒暇的時間,來陪陪沐連奕。
這位沐少爺,卻是個話嘮。
陳府的人都驚奇的發現,連衣這個不喜聒噪的人,竟然奇異的能夠忍受的住沐連奕喋喋不休的話頭而不會生出將他一劍劈了的念頭。
情竇初開,不過那一剎那的頓悟,連衣這般聰慧的人,怎麼會不知曉這些幽微而生的心思。
只是她不確定沐連奕心中如何,只想着默默看着吧,如此便好。
可是當沐連奕牽上了她的手,她的心在那一瞬,便亂了。
夤夜,少年牽着她一路走向陳府後院的小竹林,林間掛了幾盞精緻的燈籠,少年羞赧的撓了撓頭,好半天,才微紅着臉頰道:“我昨夜亂逛時逛到這裡,覺得好看,想着帶你來看看。”
莫連衣睜大了眼睛望着他,本是伶牙俐齒的少年郎,卻窘迫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我就是想,把我所有認爲好的東西,都給你便好了。”
莫連衣怔愣半晌,沐連奕見她不說話,越發的笨拙起來,囁嚅了好半天,才問道:“喜……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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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莫連衣低頭淺笑,心中抹了蜜一般的甜。
“我也喜歡。”這一次少年的目光沒有閃躲,直直的望着她,笑得好似一隻狐狸,反倒讓連衣覺得窘迫起來。
這之後的第三日,沐連奕也收到了一份禮物,一張竹篾刻成的書籤。
上面只有兩個字——連衣。
那一張竹篾,燈火,是兩人互相饋贈的,唯一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