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一個是逐雁山上的採茶女。門不當,戶不對,怎還奢求與他再會?即便有緣再見,我該以什麼身份與他相近?救命恩人?故人?
心中頓時有些空落落的。
反覆默唸他的名字,容德,容德,容德,彷彿這樣我便能看到他站在我眼前。
我忍不住探手向前去撫摸他濃黑的眉宇,英氣有神讓人料定他出身不凡,他鼻樑俊挺比這逐雁山還要綿遠延長,薄脣無情卻更有情,如今他已是這般俊秀非常,他日後怎會記得自己這個平平無奇的採茶女?
指尖有清風徐徐,我知曉眼前空無皆是自己虛幻。這是怎的了?研製出新茶也不曾讓我如此心神不定,我怎會因一個陌生男子心神不定?
手中的五味子被指甲掐碎,耳畔傳來爹爹責備的聲音:“蕙清?怎的如此心神不寧?你既是悉心採了這五味子回來,若不好好將茶製出來,怎對得起自己的辛苦和這五味子的沁香之氣?”
我慌忙回神將五味子的汁液擠在一個小盤子裡,這五味子還可做染料,染出的衣物淡雅清新,是我最愛的色澤,沒有之一。
“爹爹,清兒知道了!爹爹爲什麼不告訴蕙清這銀鈴從何而來?那日遇到一個與我有着相同銀鈴的人,莫不是與咱們有什麼淵源?”我無意間問出此事,即便知曉爹爹不會給我什麼迴應,卻仍是有些不死心。
爹爹手執寶劍英勇神武,我因需要上山採茶,隨爹爹多少學了些防身之術,一則是周護自己不被猛獸侵犯,二者是防患那些登徒子上山獵豔!
果不其然,爹爹舞動寶劍絲毫未有遲疑,他漫不經心道:“說過了,那銀鈴是你孃親留下的,你孃親紅顏命薄,但你的聰慧機靈卻是遺志了你母親,爹爹心中欣慰,你也要向你孃親一般變得文武雙全才是!”
文武雙全。
不錯,五年之後的我確是文武雙全,只是遇上的這人真不知是否天意,他並非往昔魯莽安寧,而是變得冷酷漠然。若我知曉他並非富貴公子,而是王公貴族,我決計不會將這一段情緣記得如此深切。
若知曉此後會被強搶入宮,我怎會對那一段銀鈴的緣分思念至今?
我不知道這是一段緣,只以爲這是一段孽,這是孽緣。爹爹說過,女子一生有兩處不得進入,一是青樓,二是皇宮。
可爹爹不知自他離世之後,我豆蔻之年在青樓製茶爲生,及笄之年被孽緣所綁,入宮爲後。
離憶雪聞罷揮開幽涯的手道:“憶雪不能放着琉璃不顧,至少現在離憶雪們並不能保證其他走進醫館並未患症的百姓不會被傳染,離憶雪唯有這樣做才能安心!”
由於擔心其他百姓被傳染,未患熱毒之症的百姓們若要看疾,離憶雪和幽涯都會將他們請去別處的醫館,若不然就是在醫館之外搭棚爲他們醫治。眼瞧着便要入秋,日頭卻偏偏驕火着不願安涼,是而離憶雪與幽涯常是在毒日頭下爲百姓問醫,離憶雪頭頂的面紗更是如同一層火簾般悶熱火躁,直叫人胸悶鬱結。
期間,幽涯擔憂離憶雪的心疾便不時要離憶雪回王府去小憩一下,可是百姓性命重過於天,她怎能因一己而舍卻黎民?離憶雪一路翻閱古籍,和幽涯嘗試了百十種藥材,大多藥物皆是一開始有效,而幾天後便不禁失了作用。
身患熱毒的百姓除卻胸悶氣短渾身發熱,更甚者體虛無力癱累在榻,之所以要將疫源之地的百姓和醫館中的百姓封禁,是因爲傳染全在言說之間,若是一個不小心,很可能便會成爲下一個身患熱度的人。
索性聖宮之中防疫得當,故而並未有人被傳染得症,而因着離憶雪自己每日只在寒王府中小呆片刻,大部分時間全
在醫館和疫源之地爲百姓看治,所以確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冷思寒等人的身影,最多不過是將研製出防疫的新藥交付琉璃轉給他們以防不測。
離憶雪一邊思索着,手中擺弄着黃葛、沙角、仁貝等用來治療防疫的藥材,通常這些藥材的搭配全是煎熬服用,然而效用並不很大。
此時有一個患症的女童跑到離憶雪身旁拉了拉她的衣角,離憶雪回眸輕聲問道:“璟兒,有什麼事情?”這個女童年不足十,名爲崔璟兒,自小不得父母養育,一直是在善堂中收養着的,卻不想出門玩耍時感染了熱毒之症,是而只能和其他的百姓一同呆在醫館中。
璟兒算是個活潑熱鬧的小姑娘,雖然染症卻還算輕微,常常在醫館中奔來跑去和其他的患症百姓說笑,便連有些病症嚴重的也能被她逗笑一二。
待離憶雪言罷,璟兒眨了眨那雙神韻十足的水眸,脆聲道:“離姐姐,離憶雪平日裡吃那些蒸煮的菜式不免有些膩了,能不能給璟兒換換菜式,哪怕是燉煎也好啊!”
琉璃曾經爲離憶雪和幽涯送過幾次飯食,離憶雪與幽涯因着要先行研製藥材,是而會將那些熱菜給璟兒他們吃,誰知璟兒竟吃膩了琉璃擅長的蒸食,真不知道琉璃知道了會作何感想呢!沒準兒是努着嘴叫道:“若是嫌棄,琉璃不去便是了!”
離憶雪自是這樣欣喜地想着,卻頓然靈光一現,脣間不斷重複道:“換個菜式,換個菜式,把煮的換成燉的,把煎的換成煮的?”
幽涯見離憶雪呆愣在藥材旁唸唸有詞,於是漫步過來,瞧着她的神色問道:“憶雪在說些什麼?怎的顯着有些魔怔了,莫不是太過勞累了吧?”言罷,幽涯將一隻手搭在離憶雪的額上,想瞧瞧離憶雪是否得了什麼熱症。
離憶雪卻將幽涯的手一把抓住,顏色驚喜道:“幽涯,以往離憶雪們都是將黃葛這幾味藥材給他們煎服,卻不想實則散卻了很大的藥用。黃葛既爲風乾的藥材,而沙角和仁貝卻是新鮮的植木,倘若離憶雪們先將沙角和仁貝熬煮出汁,再以黃葛加入其中一併熬煮,最終出藥必是比原先的藥效增強幾倍的!”
“沙角是控毒逸散的良藥,仁貝能夠降溫消熱疏通血脈,而黃葛既爲幹物則是用於凝聚藥效,如你所言確實能將這幾種藥材的效用發揮極致,離憶雪們一早便該想到的!你是如何想出這個法子的?”幽涯闔眸沉思片刻,頓覺這種換法用藥的念頭的確可行。
離憶雪躬身拉着璟兒的手望向幽涯,喜不自勝道:“多虧了璟兒,這小丫頭鬼精靈想要換換日常的菜式,是而才叫離憶雪想起了把用藥的方子一併改去試試!”
幽涯聞言看着璟兒機靈的眸子,搖頭笑道:“如此說來,全是璟兒的功勞了?璟兒若是想吃好吃的,待你病好了,離憶雪帶你去四月樓大吃一頓當做犒勞可好?”言說間,幽涯不由得擡手誇了下璟兒翹挺的鼻樑,神色中全是欣喜。
璟兒聽罷頓時笑開了花,拉着幽涯的手掌問道:“幽涯哥哥說的可是真的?璟兒要吃紅燒肉、糖醋鯽魚和佛跳牆!”
離憶雪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手扶着璟兒興奮躍動的小身子,一手探出去摸摸璟兒的肚子說道:“看來並不是多大的一個肚子,竟能容下這麼多?想去吃好吃的自是可以,但你一定要乖乖吃藥,這樣病症纔會痊癒。”
待離憶雪言盡,璟兒手舞足蹈地便往一邊跑了去,開心地叫喊道:“太棒了,璟兒好好吃藥,病好了就有好吃的了!”
“璟兒高興,離憶雪們卻不能高興得太早,這一頓好飯她能否吃得,還要看離憶雪們新試的藥方是否奏效了。”幽涯由着璟兒在醫館中玩耍,自己則站到了離憶雪身旁與離憶雪一起擺弄起桌上
的藥材,他從在各種藥材中一一挑選,總要先揀了最好的試藥。
離憶雪聞言取來了一尊瑪瑙研鉢,瑪瑙研鉢較其他材質的研鉢耐磨,又因爲瑪瑙溫潤,在藥用上當真是能溫服藥性。離憶雪選了上好的沙角和仁貝按照藥量一併放入了研鉢中,細細地研磨了起來。
看着幽涯取來一個陶碗等待離憶雪研鉢中的藥汁,離憶雪低聲問道:“幽涯可還因着前幾日的事情怪責離憶雪?”
幽涯似是被離憶雪的問語驚了一下,轉而笑道:“離憶雪如何能怪責於你?你是安離宮的宮主,做事情必有你自己的思忖。你擔憂琉璃染症,一時着急也是有的,離憶雪只不免擔憂你的心疾而怪責自己。離憶雪身爲護宮神使行醫甚久,現在竟不能早早研製出治疫的良藥,想來真是慚愧難當啊!”
“這話如何說得?若非是你,如何成全憶雪成爲現今的安離宮宮主?離憶雪與冷思寒亦不會有今日。憶雪的心疾並不足爲重,上天安排自有定數,不是你離憶雪強求得來的。”離憶雪將研鉢中的藥汁傾入幽涯捧着的陶碗中,心下卻痠軟了起來。
想當時將來聖朝的時候,幽涯一路由現世將離憶雪引來,離憶雪只以爲是遇到了玄人不可參量。待到與幽涯的真身相見,才知曉雖一身仙風道骨,卻也仍是與凡人無兩樣,面上不在乎凡事,心中卻思量不改,於離憶雪着實是極大的恩德。
離憶雪心中不敢對幽涯訴說極過哀敗的言辭,現下患了心疾,離憶雪自當竭盡心力也要襄助冷思寒,不至成事決不罷休。惟至成事之後,倘有一朝天不留離憶雪,離憶雪於聖朝得遇冷思寒這般的良人,又有幽涯、無心這般的知己,此生亦無何憾了。
幽涯仍在醫館試藥,熬藥是個漫久的過程,幽涯擔心醫館氣悶難耐便讓離憶雪先回王府。途經四月樓,離憶雪望着門庭如市的四月樓心中五味雜陳,許久不如舞櫻軒,不知昔日茶香如今是否還在?
思及至此,離憶雪雲步進入四月樓,櫃中忙碌着的幽時一眼便認出了離憶雪,離憶雪擡指點脣示意他休要爲意,隨後不動聲色地往舞櫻軒走去,幽時則命安琰跟隨離憶雪後。
舞櫻軒到底四月樓中最爲安靜的地方,及至此處已不見任何人影,安琰這才走上前來爲離憶雪將茶室的門打開。門扉輕啓,離憶雪暗暗鬆了口氣,還好,房中一切照舊,只是這房中品茶的人已經走了一遭又一遭。
安琰將離憶雪引入舞櫻軒,待離憶雪落座方纔啓聲道:“宮主,今日寒王與左相在樓中巧遇,將將才離開。”
冷思寒終於等到了時機,他收到左相過來飲茶的音訊定然是幽時他們告知的,離憶雪輕闔了闔眸道:“你們一向辦事得力,真是多虧你們了。如今四月樓的營生全仰仗你們,你們也真真辛苦,尤其是你和安玖,不僅要幫襯着幽時打理四月樓,還要爲離憶雪去辦其他的事情。”
安琰聞言叩身跪地,垂眸低聲道:“屬下爲宮主效力本就萬死不辭,萬萬受不起宮主的讚賞!”
離憶雪見狀輕笑着將安琰扶起,輕嘆道:“離憶雪最不喜你們規矩諸多,你們跟隨離憶雪的時間也不算短,怎的還不知道離憶雪的脾性?離憶雪繼位安離宮宮主,能與你們一起助寒王成事本就是大家相識的緣分,別沒來由地添上這些規矩,莫說離憶雪不喜歡,也是平白讓離憶雪們主僕間生分了。”
聽聞離憶雪的言辭,安琰這才安下心站起,他抿脣道:“宮主之命屬下不敢不從,只是宮主現今和幽涯一併在醫館中爲百姓醫治,且要當心玉體纔是。離憶雪等雖在四月樓忙碌,卻要勞宮主時刻記掛着,還託琉璃給離憶雪們帶了防疫之藥,屬下如何能不感激宮主的顧念之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