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再斟一盞茶遞至慕倫面前,見慕倫接盞品茗,方纔闔眸搖首道:“可汗並未小看璟兒,只是可汗是心懷天下之人,卻不知可汗是否以天下爲重?或許可汗看不上小女子,不過璟兒卻以爲,這天下最爲暢意自在的莫過於小女子,不必先天下之憂而憂,不必後天下之樂而樂,守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便是此生滿足至極!”
誰知慕倫忽的凝眉望向昭華,緊握帳中杯盞沉聲問道:“本汗愛顧你可也有錯?你言及‘守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男子三妻四妾本是這世間再尋常不過之事,莫不成你的夫君只有你這一個妻子,再無妾室?依本汗看,他雖不及本汗妾室幾十,也至少四妾不乏罷?”
“非也,這便是璟兒爲何不能向可汗以身相許之理,璟兒的夫君着實只有璟兒一位妻子,而可汗卻將妻妾成羣看作是你汗位至尊的象徵!此次回鶻之亂本是遼國之事,可黠戛斯偏就揮軍而至,可汗心懷天下,焉知你黠戛斯的子民也如你一般想要收復回鶻疆土?他們難道也想要捲入遼國戰亂?”昭華聽聞慕倫妻妾成羣便知與他道不同不相爲謀,他雖不強迫自己,可這思量着實不能令昭華苟同。
慕倫雙眸凝望昭華未有言聲,良久方纔置下手中茶盞輕聲道:“你身子尚未痊癒,不宜在地上多走,塔卡羅不多時便會過來給你斷脈,你還是將養好自己的身子罷!”
昭華見慕倫欲走連忙嚮慕倫福身行禮,疾聲道:“可汗!”慕倫回眸望向昭華,隨即昭華低聲問道:“可汗,璟兒以爲自己身子大多好全了,不知璟兒何時能夠回到家鄉?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璟兒盼望早日歸去,還望可汗能夠成全。”
及至此時,帳外傳來幾聲鴻雁清鳴,慕倫驀然凝眉向帳外疾步而去,朝旁人厲聲道:“哪裡來的鴻雁惹人心煩?甚是討厭!來人,快去將本汗的雕弓取來,本汗定要將那天上鴻雁彎弓射下!”
許是將才昭華言及“鴻雁那從北地來”惹得慕倫心厭,然則慕倫不喜那天上鴻雁,昭華卻將那鴻雁看做是自己與耶律成的情意見證,她忍住腿傷步出帳外,只見慕倫雙眸幽邃便要彎弓射雁,昭華一手握住銳利向天的羽箭望向慕倫,抿脣道:“可汗爲何要傷及那天上鴻雁?鴻雁可是有罪?”
“鴻雁喧鬧而過,擾了本汗清寧,莫不成是無罪?你將手放開,本汗定要將那鴻雁射下來纔是!”慕倫言間不敢動彈,唯恐羽箭銳利將昭華刺傷,他言辭凌厲只想將昭華迫開一旁,誰知昭華心思沉定絕不願縱他射雁。
慕倫越是如此說,昭華握住羽箭的手掌越是用力,直將羽箭銳鋒針對自己喉脈,隨即嚮慕倫高聲道:“可汗錯了!並非是天上鴻雁擾了可汗安寧,是璟兒擾了可汗安寧,可汗縱然將天上鴻雁彎弓射下,璟兒心中鴻雁仍在,心思所向是他人左右不得的,可汗與其降罪鴻雁,不妨直接將這一箭射向璟兒!璟兒的命是可汗所救,自然銘感於心,如今可汗要將璟兒的命收回,璟兒絕無怨言!”
“你!”慕倫見昭華心意決絕,怒而將手中彎弓重擲在地,他驟然擡指捏住昭華下顎,這張芳華絕代的面容爲何偏就不懂柔情蜜意?他抿脣切齒道:“你如何敢違背本汗心意?你這條命確是本汗所救,可本汗不會取你性命,本汗自初見你一面便要定了你!一個月也好,一年也好,十年也罷,本汗要定了你!”
慕倫將昭華鬆開憤憤而去,昭華靜立原地凝眉沉思,慕倫不願放她離去只因自己美貌?若是如此,她便毀了慕倫執着,他愛美貌,她偏偏將美貌棄如敝履!假若沒了這容貌便能讓慕倫縱她離去,假若
她能夠回去耶律成身旁,一張臉又算得了什麼?
思及至此,昭華緩緩將慕倫擲在地上的羽箭收起,眼看四周無人注意,她緩步進入營帳,心中揣量無盡。
“姑娘,你也真是!能被可汗看重是你多大的福氣,你怎的就這樣不知珍惜?你可知我們可汗生長至今從未對誰道一聲喜歡,更別提要納誰爲妃,咱們可汗的妃位總是空缺,這宮中不乏出身高貴的女子,全被咱們可汗當做侍妾罷了,姑娘何必流連過往,真真想不開了!”照料昭華調養的嬤嬤隨後入帳,她面容不過三四十歲的樣子,卻待慕倫很是親近,許是一直照拂慕倫的嬤嬤,因而不住爲慕倫抱不平。
昭華並不將嬤嬤所言聽在心中,然而看嬤嬤所爲卻念及離開自己已有多時的蘇嬤嬤,蘇嬤嬤原是耶律弘拍在自己身邊監看自己的,最後卻因姊妹三人全然葬身宮中,深宮何等可畏?昭華離開遼宮都迫不及待,又怎會應了慕倫去與千百女子共事一夫?
“嬤嬤也將妻妾成羣看做尋常嗎?”昭華將羽箭收在枕下,她擡眸向收拾營帳的嬤嬤開口想問,見嬤嬤顏色滯愣,又舒眉莞爾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嬤嬤雖在可汗身旁服侍,總也看慣了宮中女子勾心鬥角的情狀罷?璟兒試問嬤嬤一句,若有君王要以嬤嬤爲皇后,嬤嬤是否願意?”
不料嬤嬤輕笑兩聲,全不在意道:“我怎會有那般命數?我是賤命一條,自出生記事便是服侍主子,如今已覺慣了,服侍主子雖是下人奴才,卻也自在暢快許多,不必計量是否受得君王寵愛,我纔不願做那皇后母儀天下,沒的增添煩憂罷了!”
言至於此,嬤嬤忽而噤聲望向昭華,卻見昭華脣間淺笑凝望自己。嬤嬤頓覺此女心思細密,若論此女不理可汗情意,倒不如說是這女子看破權位,不將那些虛名利祿放在眼中,與宮裡那些整日只知爭寵的侍妾果真大不相同!難怪可汗一個從不知憐香惜玉的人,對她卻肯用自己貼身的御醫,又一再忍讓,她也實在當得起!
昭華雲步至桌案旁斟滿茶盞端向嬤嬤,和顏輕笑道:“皇后是人中龍鳳,母儀天下,可是嬤嬤生長宮中都不願做皇后,須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若璟兒將可汗的妃位放在心上,便也不配守得一位恩愛不疑的良人了。”
嬤嬤接過茶盞深覺這女子帶人和善,即便這幾日自己爲奴侍奉她,卻絲毫未見其驕矜之氣,反而其身尊貴不言而喻,這女子並不一般,至少不是普通的採茶女,嬤嬤自其言談便深感如此,卻不再與她多言。
顏莫逍將將打探到昭華所在,與耶律成脫困在逐雁山外亦有多日,他雖不知那個離姑娘是何人,卻如同神人將他們自山中送出,心中不由得喟嘆,急忙向耶律成道明昭華近況:“王爺,‘海東青’死士已經查到了王妃蹤跡,王妃此刻正在黠戛斯營中,黠戛斯可汗將王妃當做採茶女醫治,卻無傷害王妃之意,可要尋柳夜中潛入營帳將王妃救出?”
離憶雪不僅將他們自山中送出,更給予他們足夠軍糧以備用度,耶律成銘感於心,最憂心的也莫過於不知情狀的昭華,然則流蘇卻先一步疾聲道:“王爺!既知王妃安然無恙,便請顏公子去將王妃救回罷!王妃身子如何尚不得知,若王妃有個差池,流蘇縱然萬次亦不能辭其咎啊!”
耶律成聞言寬心許多,卻念着黠戛斯慕倫可汗是否真將昭華當做採茶女,如今冒然派人將昭華救出,豈非教慕倫更加心疑?可讓昭華在敵軍營中多留一日,耶律成心中都不得安寧,由是向顏莫逍凝眉道:“我們兵分兩路,‘海東青’死士裡再挑一個能幹的,慕倫此刻領兵在外,
黠戛斯領地必然少軍把守,他黠戛斯想要圍魏救趙,本王便去將他的齊國給圍住,看他還不將回鶻雙手奉上?”
“王爺的意思是?”顏莫逍垂眸思量片刻,細想之下便豁然開朗道:“尋柳明白,尋柳會派人潛入黠戛斯營中將王妃救出,我軍在逐雁山境外紮營,尋柳便帶人去圍了軍力薄弱的黠戛斯,這一能平復回鶻,二也能給黠戛斯當頭棒喝,將時黠戛斯的疆土是收是留,也全在王爺一念之間了!”
耶律成微微頷首,思忖少時又擡眸向顏莫逍沉聲道:“尋柳,救昭華的事情,你親自跑一趟,除了你,本王誰也放心不下!大皇兄和皇兄始終未有增派援軍,我軍得蒙離姑娘相救猶如天兵相助,父皇本不該如此按兵不動,也不知宮中境況如何?”
“將時我們與王妃出宮是皇上親自允准的,齊王和皇后娘娘方纔將柯玉祁撇出去頂罪,一時間應當不會有什麼動靜,皇長孫交予桐貴妃娘娘照拂,而大王妃和白綾殘害王妃一事,我們無憑無證又不能將她們如何,王妃現今出宮,想來白綾不會善罷甘休。”流蘇將心中所思一一道出,她只怕那化身爲白綾的耶律蓉蓉又對昭華使出陰招,須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耶律成心中略一思量,輕拍顏莫逍肩頭囑託道:“派兩個死士早些回宮打探消息,一人暗中護衛我父皇,另一人回來向我們稟報消息,切莫忘了告知四皇弟和都將軍我們脫困之事,也好讓他們早作準備,清遠寺那邊萬不能出現紕漏!”
“且慢!”流蘇喚住將要離去的顏莫逍,回眸向耶律成行禮道:“王爺,王妃這次出宮之事只告知了都將軍一人,四殿下亦不知曉此事,依流蘇之見,還是將王妃先行救回,然後送至清遠寺,王爺不宜與王妃一同回宮,免得引人猜疑。”
耶律成頷首贊意,隨即眸光輕挑望向顏莫逍,顏莫逍會意向外步去,想來要不了幾日,他便能與昭華相會。若事情全都稱心如意倒也算好,只可惜耶律成有心派顏莫逍將昭華搭救回來,卻不知慕倫可汗未曾有放人之心,因而昭華不得不與他周旋,否則日後徒留禍患。
“王妃爲何不願與尋柳回去?王爺便在營中等候,我軍此刻已將黠戛斯重重圍住,想來這慕倫可汗也不再有心思理會你一個茶女!”顏莫逍好不容易見得昭華,此時夜半三分,誰知昭華卻不願離去。
昭華知耶律成盼她心切,亦知顏莫逍過來尋自己着實費了一番功夫,然則慕倫對她有相救之恩,她縱是爲了這一番恩情亦不能如此離去,由是她望向顏莫逍搖首道:“如今我還不能走,請顏公再給我一日時間,單這一日我便將這救命之恩還與慕倫,否則我心神不安。”
昭華決意之事無人能改,顏莫逍早已領教,惟有由得昭華心思。誰知顏莫逍將出帳外,慕倫便繼身前來,昭華現今身着黠戛斯紅色錦服,白綾束腰,長髮腦後盤起於發頂以紅緞綰成高髻,慕倫凝望片刻隨即低聲道:“本汗記得將你救回時,你身着一襲白衣,如身沐雪卓爾不羣,嬌而不妖,甚美!”
“可汗看重璟兒,可是因着璟兒這一副相貌?”昭華不看慕倫,只是垂眸擺弄手中棋子,棋盤四方黑白相間,聽聞慕倫不語由是淺笑道:“如今璟兒的白子被黑子圍了,可汗能否幫璟兒解圍?”
慕倫聞言不知昭華何意,因而云步至棋盤旁縱觀滿局,隨即挑指捏住白子布在黑子周圍,眼見白子又要將黑子圍住,慕倫又執一棋子落定於黑棋要害之處,他擡眸向昭華笑道:“你棋藝雖妙,卻不知本汗會這一招圍魏救趙,圍了此處黑子引去敵軍注目,便令敵軍忘卻了別處要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