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九隨手便將粟玉枕丟在地上,既然這是他親子所製爲何他毫不心軟?難道是因着耶律京喊了耶律弘幾十年父皇?昭華心生疑惑,只聽得耶律九挑眉搖首道:“皇兄啊皇兄,你真是聰明一世,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慈兒確是來找過我,可我們惟一的一次卻是在她生下京兒之後!你須知她誕下成兒和恆兒並非因故早產,確是足月生產!”
昭華擡袖掩住雙脣,她此刻的驚愕只怕無人能曉,水眸圓瞪透着萬分的不可思議,耶律成和耶律恆,竟是耶律九和先太后的孩兒!
昭華擡袖掩住雙脣,她此刻的驚愕只怕無人能曉,水眸圓瞪透着萬分的不可思議,耶律成和耶律恆,竟是耶律九和先太后的孩兒!
“孤殺了自己的親生孩兒,又將親生孩兒貶至邊塞古道,卻將他人的孩兒扶上了皇位?假的,假的,你說的全是假的!你方纔還說慈兒是被誣死,此刻又說你與慈兒確有私情,你豈非自相矛盾,孤怎會上你的當!”耶律弘自以爲耶律九所言不真,可心中早已聽進了幾分,因而眸中半信半疑難以遮掩。
“若不是慈兒對你死了心還不肯離你而去,我怎會忍心將她誣死?若不是她死,我與她的私情早晚敗露,我若活着尚能爲她復仇,可我若是死了,豈不是教親者痛仇者快?我的心在你當時強娶慈兒之時就死了,若非與你已有孩兒,慈兒怎會死了心還不願隨我遠走高飛!”耶律九眸中神情盡顯恨意,他恨蕭慈寧願死在宮裡也不願隨他離開,他恨當年是耶律弘做了皇帝而不是自己,他恨自己爲什麼早沒有從耶律弘手中奪取皇位,他恨一切都太遲太遲!
不知爲何,錦簾後的昭華卻不願再聽下去,她背倚白牆更顯出鳳袍華麗非凡,然而眸間哀傷卻是遮掩不住。
自己的確沒有看錯,耶律弘與耶律九都是無情之人,可耶律九此刻比耶律弘更令昭華心生可憐,只因耶律九的無情是由愛生恨,可耶律弘的情在他身爲帝王之時恐怕已經灰飛煙滅,然而她心中不由得懷疑,若是當時即位之人是耶律九,若是當時耶律九遂了心意與先太后結成伉儷,是否還會如今日一般對先太后念念不忘?
“你……你這混賬,混賬!當日父皇遺詔讓孤即位,孤早該不留情面地斬殺了你!怎容得你今日擁兵自重,怎容得你如今爲非作歹!混賬,混賬!”
一聲悶響,耶律弘身子重重摔落在榻上,耶律九望着耶律弘雙目怒瞪卻一動不動的模樣忽而冷笑了兩聲,耶律弘的雙手仍舊緊抓羅衾,那羅衾被鮮血染就早已支離破碎,耶律九踏在耶律弘方纔嘔血的玉磚上立身榻前,擡手將耶律弘雙眸闔上,昭華聞見耶律九低聲道:“皇兄,我恨了你一輩子,最謝的卻是你將成兒教養得如此之好,有他爲帝,何愁大遼不強?”
昭華廣袖一動竟打動了手邊的一方雕案,雕案上玉瓶微響,耶律九眸光一橫瞥向偏殿錦簾,冷聲道:“聽了這麼久的好戲,還不快點出來?好歹也是大遼的皇后,躲在簾後一輩子不成?以爲一隻貓就能斷了本王心疑嗎?”
昭華自知躲無可躲,擡袖拭去眼角晶瑩,緩緩起身攬袖振衣,錦袖鳳袍再現華貴本色,纖指輕挑掀開錦簾露出一張絕代風華的姿容,她餘光輕瞥榻上的耶律弘,太上皇已然崩逝,可如今除了殿內的她與耶律九無人知曉,鳳眸輕擡望向耶律九,昭華福身抿脣道:“昭華見過皇叔。”
“不必行禮了,如今耶律成是君,本王是臣,即便行禮也該是本王向你行禮。做了這麼久的看客,皇后倒是說說心中有何感想啊?”耶律九垂眸凝望榻上崩逝的耶律弘,脣間卻是冷聲低問昭華。
依理而言,昭華知曉耶律九這麼多的事情,應當較蕭太后知曉得更多,
耶律九爲何只是詢問而非殺了自己?昭華輕嘆一聲,雲步至窗前望向院中純白盛放的六月雪,凝眉道:“皇叔既是知曉太上皇刻意害死耶律恆,爲何當時不加阻攔?皇叔言及自己深愛先太后,爲何不遵從太后的抉擇,反而狠心害死了她?難道只是爲了保全自己?”
昭華並不相信耶律九真的會如此心狠將所愛之人送入絕境,而耶律九對於昭華所問更是始料未及,眉眼之中透着些難以置信,望着昭華鳳袍華貴卻絲毫不掩無暇聖潔的模樣,終是抿脣低嘆道:“你果然是本王見過最爲聰慧的女子!慈兒與你一般心善如雪,你明知蓉蓉對你下毒卻不曾對她除去,對薩沫耳和柯玉祁等人亦是一再忍讓,可你比慈兒更幸便是你嫁的皇帝是成兒。如你所想,慈兒並非本王誣死,而是自己將自己誣死!”
“自己,將自己誣死?先太后當時被誣與侍衛蘇槐私通,依皇叔所言,難不成是先太后一手計劃了此事?蘇槐何罪之有?他果真對先太后有非分之想嗎?”昭華凝眉側目,若是先太后自己策劃此事,那蘇槐便真真是冤魂一個了!蘇嬤嬤,蘇木,再加上蘇槐,這三兄妹父母早亡又慘死宮中,都說這深宮吃人,昭華如今怎能不信?
耶律九微微闔眸,窗邊的昭華漫步在碧玉青磚上,繡鞋步步生香,磚上那朵曼珠沙華已然凝固成型,然而耶律九似若看不見一般輕扯脣角道:“慈兒死前曾與我見過一面,她說這是保住本王與孩兒的惟一方法,還有便是她此生最愧疚的便是連累蘇槐陪自己受死!”
昭華背對耶律九向門邊步去,令人疑慮的是耶律九未有出言阻止,而昭華更未看見耶律九自懷中取出一顆丹藥送出口中,又是一聲悶響,昭華猛然回首,並非是耶律九如耶律弘一般重摔榻上,而是耶律九扶住錦榻雕欄緩緩向地面倒下。
昭華瞠目結舌,疾步往耶律九行去,袖間錦繡牡丹圖隨柔荑一揮扶住耶律九,無奈昭華太過柔弱無力承重只得隨着他一併往地面落下,她見着耶律九脣間有一絲鮮血流出,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由是驚聲道:“皇叔,你服毒了不成?皇叔,皇叔!”
正在昭華不知所措之時,殿中響起沉重腳步令她不由得擡眸望去,但見一襲絞金龍袍闊步而來,龍袍曳地不言自威,金龍深邃雙眸緊望前往猶如此刻耶律成冷眉黑眸,耶律成發間金冠雕着戲珠游龍,一顆世間無二的羊脂白玉鑲在冠上,脣間溢血的耶律九見狀卻是輕笑出聲,語聲無力道:“皇帝,你終於忍不住,進來了!”
昭華心驚,難道方纔耶律成一直在殿外聽着耶律九所言?即是說,此刻的耶律成已經知曉了自己的身世,知曉自己懷中命不久矣的人才是他的生身父親,而不是榻上的那個太上皇!
耶律成並未將耶律九接過自己懷中,而是挺立身軀自高而下俯視耶律九,一如方纔耶律九俯視耶律弘的模樣。
昭華自耶律成的眸中看出了幾分堅忍,看出了幾分決絕,亦看出了一分驚異與漠然,如此眸光似與耶律九將才望着耶律弘的模樣如出一轍,只聽耶律成冷問道:“你與蕭太后合謀害死太上皇的證據,在哪裡?”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耶律九聽罷耶律成所言竟是笑意更勝,他自懷中拿出一方已經簽字畫押的絲帛遞與耶律成,耶律成未接也叫昭華不許接着,耶律九隻能將絲帛放至一旁,他望着耶律成漠然無情的面容笑道:“恆兒的眼睛與你最是不同,你眸中無情,可恆兒眸中卻是情意深重,因此恆兒被刺殺的時候,本王反倒有些慶幸是你活了下來,因着恆兒留在宮中下場只能是死,惟有你這般無情方能安然存活,而你果不其然當了皇帝!”
“朕是否爲帝與你無干,若是需要女
子以生身性命換來一世存活,怎還配頂天立地?”這句話是耶律成對耶律九的責怪,無論耶律九是否有苦衷,終是他一手促成了先太后的萬劫不復,耶律成恨他如斯,絕不會因他是自己的生身父親而改變!
“本王此生無愧任何人,最虧欠的只有慈兒與你們兩個,這番以死謝罪,縱然是到了黃泉,被慈兒和恆兒殺了剮了也是無怨無悔!你登帝位,本王從未想要從你手上奪權,奪去黠戛斯不過是爲了除去你最後的隱患!可是本王忘了,你有你自己的手段,何須本王插手?”耶律九言間將一個錦囊塞入昭華手中,他似是不願耶律成知曉此事,而耶律成也的確沒有瞧見昭華袖中藏物的小動作。
耶律成眼中似有光芒稍縱即逝,他冷眼望着地上的耶律九冷哼道:“你真是一如既往的精明,你此刻服毒自盡便讓朕不能對你處以極刑,大遼國法但凡有罪者自裁總要留其全屍,朕不妨問問你的意思,你死後是要入土爲安,還是要魂飛魄散?”
昭華知曉耶律成此刻實在隱忍至極,那眼角一閃而逝的光芒便是耶律成的動搖。
耶律九如今自盡即是不願讓耶律成揹負弒父的罪名,無論外人是否知曉耶律九與耶律成的關聯,他都不願耶律成此後心存負擔!
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是耶律九爲耶律成做的第一件事,竟也是最後一件事。
“若是入土爲安,只怕有人也會掘墓挖我出來!本王一生戎馬,手上鮮血太多,魂飛魄散倒是能落得個自由自在!”耶律九微擡手掌,露出掌心一朵六月雪清憐綻放,只聽他語聲漸微道:“六月飛雪人情在,兩廂廝守難易來!慈兒……”
與耶律弘有所不同,耶律九的辭世靜謐而安寧,甚至他脣角還有一抹淺笑隱隱可見。
昭華雙手扶着耶律九不知所措,眸間流出難以言喻的憂傷,誰知耶律成陡然探手將昭華拉入懷中,不再看耶律九與耶律弘一眼便回身往殿外步去,昭華驚聲問道:“太上皇和齊王如何是好?太后不是在殿外?”
直至昭華未在殿外望見蕭太后和桑柔身影,而耶律成對守候一旁的小凌子說了聲:“一刻鐘之後報喪,不許任何人進去!”小凌子默然頷首,耶律成隨即攬着昭華往永福宮回去,雲錦和安爲山則緊跟其後。
“皇上,那方齊王招認罪責的絲帛仍在殿中!皇上,皇上!”昭華止步在宮苑幽徑,而耶律成亦是隨其止步,雲錦與安爲山相視一眼便退至一旁,周邊的宮人不知何時也清退個乾淨。
昭華心中有些擔憂耶律成,憂他知曉自己的身世後心中芥蒂,憂他知曉真相之後心中難堪,憂他更悲更怨……
正待昭華胡思亂想之時,耶律成卻用力將昭華攬入懷中不願鬆手,他伏在昭華耳畔低聲道:“你知道我方纔是何心境嗎?我方纔站在殿外的時刻,不覺齊王所言震驚,不覺母后與兄弟之死心有芥蒂,更不覺悲怨,我只是在擔憂你!從雲錦說他與你同在朝乾宮的時候便開始擔憂你,站在殿外知曉他無心傷害你我仍是擔憂你,我刻不容緩地趕了過來,只怕你有個萬一!若是你有個萬一,我該爲誰撫奏《昭華散》?若我坐擁江山卻沒有你陪在身邊,那我縱然坐擁大遼江山又有何意義?”
“六月飛雪人情在,兩廂廝守難易來!”昭華將方纔耶律九所言低吟出聲,探手環住耶律成腰際不願分離。然而昭華心中又不覺隱有擔憂,耶律九如今雖已了結,可耶律蓉蓉又身在何方?會否與耶律九一般自盡而終,又會否在他們不知不覺中伸出一刀?
何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不過是有一人願爲你放棄一切,而你爲他無妨置自己之生死與度外,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