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於王爺來說,就是爲王爺取悅母后和父皇嗎?”昭華手中銀針悄然滑落,她心中固然是對耶律成有情,卻不能相信耶律成只將她當做自己的棋子,既是棋子,是否終有棄掉的那一日?是否她變爲那一枚被棄的棋子之時,耶律成便會將她全然忘懷?
耶律成驟然鬆開手掌,昭華一個踉蹌便往榻上跌去,耶律成不理昭華面色凝傷,脣間冷哼道:“若是心中不情願,便不要說什麼死生不離的鬼話!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話叫做‘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嗎?蒲葦便是要隨着磐石的,不是嗎?”
“中原確是有此話不假!可是王爺又是否知曉後兩句?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昭華即便能作蒲葦柔韌如絲,王爺又是否是無轉移的磐石呢?”昭華伏在榻上久久不起,不是刻意伏身矯作,只是心中基石驟然壓下,壓得她無力起身。
“其實王爺何必如此言說?王爺不想讓王妃碰綠綺,只是因着綠綺惑心,唯恐王妃爲皇上撫琴出了錯漏,這伴君如伴虎連奴才都懂得,若是王爺好好同王妃講,王妃又豈會那般傷心?”安爲山跟在憤然的耶律成身後,許久未見耶律成如此氣惱,而且又是因着同王妃一語不合。
耶律成悶聲不語,良久才沉聲道:“我便不能讓她一味看重自己,橫豎不能再讓她自作主張!原先她還是謹慎爲事,如今卻是有些懈怠了,這宮中豈是她能懈怠的?即便是行錯一步,亦會有人擒住不放,將時受苦的還是她自己!”
安爲山聞聲默然,耶律成的言辭透着對昭華的關問,然而念及耶律成方纔與昭華所言,安爲山卻是小心問道:“可王爺方纔說王妃配不上綠綺古琴,容奴才多一句嘴,王爺是否又想起那位了?這逝者已去,王爺又何必……”
“本王十年的隱疾,確是一朝患得,但絕不會一朝痊癒!逝者已去,但我終究忘不了箇中緣由,誰拿走的,我便要加倍討回!”耶律成雙手慢慢攢拳,眉宇緊鎖,眸中含怨,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不會提及,卻不代表他已忘記!
安爲山聞罷頷首,耶律成的心思他一直明白,從跟隨耶律成的那一日起,耶律成便是他傾心服侍的主子,更是他甘願爲之萬死不辭的人!安爲山低聲回道:“奴才明白了,只是王妃那裡可還有什麼需要周顧的?”
耶律成垂眸望了望自己緊握的拳頭,心中念起昭華包紮着羅帕的柔荑,抿脣道:“王妃的手指扎傷了,你回頭取些金瘡藥給送去罷。”
這便是耶律成,嘴上不說不代表心中不在意,昭華一直明白,然而此時卻心中結鬱。都言“情”字艱辛,昭華本以爲一心一意便可,卻不知有情人終希冀能兩心相惜,便如同那磐石與蒲葦,蒲葦韌如絲,卻仍要磐石無轉移,否則柔韌爲誰?
“王妃喝口熱茶罷。”雲錦端着熱茶置身在昭華榻邊已然良久,眼看茶盞上的嫋嫋暖汽都要被冬風化盡,雲錦再不能由得昭華一動不動地伏在榻上,要知道蘇嬤嬤與流蘇都着急透了,可就是誰都沒有主意。
昭華雙眸滯愣望着榻前牀幃,那一日耶律成對她的溫情戲語猶在耳邊——你我還未有夫妻之實。那是她的夫,她們也曾同榻而眠,而耶律成亦極重君子之道,並未有逾規之舉,她那時還疑惑爲何耶律成對她沒有心思?如今卻是悟了,因着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一枚棋子。
她此時萬般羨豔蕭皇后,皇子爭寵卻奪不了耶律弘對她的愛顧,誰言皇室沒有一心一意?再看聖朝的文帝與皇后,文帝從未有其他寵妃,偌大後宮只藏皇后一嬌,無不是極盡恩愛!
“悠悠比目,纏綿相顧。婉翼清兮,倩若春簇。有鳳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棲良木。悠悠比目,纏
綿相顧。思君子兮,難調機杼。有花並蒂,枝結連理。適我願兮,歲歲親睦。悠悠比目,纏綿相顧。情脈脈兮,說於朝暮。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貽我心兮,得攜鴛鷺。悠悠比目,纏綿相顧。顛倒思兮,難得傾訴。蘭桂齊芳,龜齡鶴壽。抒我意兮,長伴君處……”昭華如着了魔般反覆吟唱着《比目》古曲,目光滯愣不知心中所思。
流蘇見狀心中着急,於是高聲喊道:“王妃,別再唸了罷!”
昭華聞言忽而擡眸望向流蘇,笑問道:“我唱的可還好聽?這《比目》是思柔和末生的定情之曲,思柔最喜愛聽我撫奏這一曲了!我弄琴給你聽可好?你們想聽什麼?《浣溪沙》如何?”
語罷,昭華連忙將紫檀木盒啓開,綠綺在盒中泛着幽綠,昭華脣間淺笑將綠綺抱在身前,纖指柔緩撥挑,淺唱出聲:“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這是蘇嬤嬤第一次聽聞昭華撫琴,琴音婉轉引得蘇嬤嬤恍惚了深思,竟口口聲聲道:“四殿下的琴聲真好!四殿下再給咱們撫一曲罷……”
昭華聞罷忽而瞠目,轉向蘇嬤嬤疾聲問道:“蘇嬤嬤!你方纔說什麼?你方纔說,誰的琴聲真好?”
蘇嬤嬤這才緩過神來,聽聞昭華急問,方知自己將才胡言說錯了話,於是連聲辯白道:“王妃定是聽錯了!奴才方纔是誇讚三王妃的琴聲極好,聽得奴才入了神,因此僭越請王妃再撫一曲,也得虧是王妃的琴技能配得上這綠綺古琴啊!”
昭華自知從蘇嬤嬤口中問不出所以然,是而望向蘇嬤嬤笑道:“昭華自個兒不當心扎傷了手指,有勞蘇嬤嬤替昭華去取些金瘡藥罷!”語罷,昭華擡起自己包着羅帕的纖指給蘇嬤嬤看,蘇嬤嬤由是頷首退了出去。
“你們方纔可聽見蘇嬤嬤所言了?”眼見蘇嬤嬤走遠,昭華望着蘇嬤嬤行去的背影朝流蘇與雲錦低問,她分明聽見蘇嬤嬤所言,卻對其中因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流蘇連忙應道:“流蘇聽見了!流蘇分明聽着蘇嬤嬤方纔說的是‘四殿下’!絕非是什麼三王妃,除非流蘇的耳朵真的不頂用了!”
“奴婢聽來亦是‘四殿下’,若非奴婢與流蘇雙人四耳都出了問題,那便是蘇嬤嬤出了問題。”雲錦悉心附應,她與流蘇都確定方纔蘇嬤嬤所言是“四殿下”,卻與昭華一般不知蘇嬤嬤何出此言。
昭華垂眸思索卻暗自心驚,莫不成幾日前的夢是有緣由的?她記得夢中那一對年約十歲和另一個看起來更小的孩童,其中那個最小的孩童稱那個溫爾的孩童爲“四皇兄”,而稱那個傲氣教說的孩童爲“三皇兄”,倘若那個最小的孩童是耶律復,那個“三皇兄”是耶律成,那麼“四皇兄”又是誰?
昭華隨即將自己的夢境對雲錦和流蘇娓娓道來,流蘇凝眉笑道:“王妃這是夢魘,夢境如何能當真?咱們來宮中已有半年,可從未聽聞過什麼與三殿下年歲相同的四殿下,咱們知道的四殿下只有現在的這個!”
雲錦抿脣不言,昭華望向她,只聽她慢聲道:“依奴婢看來卻未必,說不定宮中原本是有這個‘四殿下’的,只是不知爲何那個‘四殿下’成了宮中的禁忌,於是人人不得提及,宮中湮沒的真相實在太多,倘若人人緘口將咱們瞞住也未可知啊!”
昭華頷首贊同雲錦所言,將時聖朝熹帝與皇后遠走高飛只是外傳熹帝與皇后不慎染疾,而文帝亦是臨危受命成爲了新帝,並無人知曉熹帝與皇后實則猶在人世。而這遼宮之深不輸聖宮,更不知埋沒了多少真相!
那個“四皇兄”回眸之際,昭華不曾忘卻他那與耶律
成一模一樣的容貌,溫文有餘卻剛毅不足,便如同昭華第一次見到耶律成容貌之時的蒼白病態。
昭華不由得心中疑慮,究竟耶律成是爲何身染隱疾,而且這隱疾一患便是十年之久,十年不愈,竟然與她和親之後不久便越漸好轉,莫不成她果真是遼國的福音?呵,昭華並不信那一套鬼神之說,故而不能以福音之由說服自己。
昭華再次回想起方纔蘇嬤嬤的神情,而先前耶律弘等人的依稀懷念之情又是爲了什麼?是爲了多年前那個撫琴之人?
不對!
昭華分明記得夢中耶律復要“四皇兄”爲他撫琴,那麼蘇嬤嬤口中極善撫琴之人,還有耶律弘與蕭皇后先前爲之傷懷感念之人,實然是那個年約十歲的孩童?
那個孩童令耶律弘與蕭皇后感念,又與耶律成有着相同的容貌。難道說,耶律成此前有個孿生弟弟?
自那日爭辯之後,昭華終日難見耶律成一面,每日只是往朝乾宮去爲蕭皇后和耶律弘撫琴,便是如此千篇一律的活計。若是此時耶律蓉蓉與隆顧清沒有將自己攔在靖華宮外,昭華似是將要忘卻耶律蓉蓉與隆顧清幾人了。
“姐姐古琴的手藝真真是好!妹妹單是在朝乾宮外一聞佳音,都覺得此生無憾了!只是姐姐每日往朝乾宮來,不免會冷落了王爺!”隆顧清仍是粗鄙的眉目,她粗獷的身姿與其特有的尖聲細語相配,果真是讓人不堪顧看。
耶律蓉蓉何時竟會降了身份來幫隆顧清的腔?只在面對昭華之時便是同仇敵愾般,只聽耶律蓉蓉冷聲笑道:“隆顧清這句話說的倒是不錯,不過三皇嫂每日忙於修練琴技,想來是沒空關問三皇兄的罷。”
“多謝郡主和妹妹提點,莫說王爺是本宮的夫君,本宮即便再是忙碌亦會關問王爺,再者王爺身邊還有安公公照拂,安公公照拂了王爺十幾年,本宮可不敢說有人能夠比安公公更會照拂王爺!”昭華語罷望了望身後的流蘇和雲錦,兩人當即明白昭華不願與她們糾纏,於是匆忙行禮便要離去。
誰知絳紅疾步上前擋住了懷抱紫檀木盒的雲錦和流蘇,昭華不解望向耶律蓉蓉,卻聽得絳紅垂眸道:“兩位姐姐走得太急了,郡主還有幾句話要交待給兩位姐姐的!”
絳紅慣是會依仗耶律蓉蓉的奴婢,如今知曉昭華與耶律成鬧了不快,便橫了心思要往流蘇和雲錦頭上踩,實則那話便是說給昭華聽,昭華心中怎會不明?耶律蓉蓉緩步至雲錦和流蘇身前,直直望着那紫檀木盒,嘖舌道:“不愧是綠綺古琴,記得舅母過去珍貴此琴,恨不能每天攬在榻邊纔算心安!如今三皇嫂倒是擔了替舅母照管綠綺的差事,可得要多加小心纔是啊!”
昭華心疑耶律蓉蓉會對綠綺下手,從而令蕭皇后和耶律弘給自己治罪,心中只嘆爲何自己不招惹她們,她們卻偏要來整治自己?自那次下毒爲始,這並不是她們作踐自己的第一次,昭華深信那次落水亦不會是最後一次!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昭華並無確鑿證據,動不得耶律蓉蓉,但她心中瞭然不願一味被耶律蓉蓉作踐,於是步至雲錦身邊探手輕撫紫檀木盒,心思一動朝耶律蓉蓉笑道:“郡主安心,本宮一直將綠綺安置在聆雨閣中,郡主和妹妹該當知曉,那聆雨閣從前是本宮的居所,然而王爺令本宮搬至景辰閣後便閒置了,如今鮮有人往那走動卻正好派上用處!”
耶律蓉蓉斜目不語,隆顧清卻是笑道:“王妃將收藏綠綺的處所告知郡主與我有何用?郡主和妹妹都不能替王妃擔了心思,王妃且得自己看管纔是啊!哦對了,忘記告訴姐姐了,玉姐姐此刻正在靖華宮的小花園裡陪伴王爺,姐姐可別尋王爺尋錯了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