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煙閣外,又下起了大雪。
陛下正獨自一人在凌煙閣內,年邁的楊內侍就拄着柺杖站在凌煙閣外,不讓別人打擾到陛下。
這位楊內侍從武德年間就一直侍奉皇帝一家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已年過七十,即便年邁了,還侍奉在皇帝左右,至今已是第三位大唐皇帝。
每年臘月或者是過節的時候,陛下都會來凌煙閣告慰過世的李唐功臣。
直到凌煙閣的木門被重新打開,發出一些木質摩擦的吱呀聲。
提着燈籠的楊內侍才言道:“陛下,晚膳都準備好了。”
李承幹頷首走下凌煙閣的臺階,一衆內侍也急忙忙走入凌煙閣去收拾好,再將這裡恢復原樣。
風雪落在這片寧靜的皇宮中,皇宮內總是蕭條的,如今的皇宮還有很多殿宇荒置,放眼整個皇宮中,只有兩儀殿燈火通明。
李承幹走入兩儀殿內,就見到小鵲兒正在教導孟極與年幼的弟弟,於菟自顧自坐在一旁正在看着一卷書。
見父皇回來了,於菟來了興致,問道:“父皇,晉王叔被魏王叔罵了?”
蘇婉給丈夫取下了披着的大氅,又瞪了眼好管閒事的兒子。
平日裡於菟就很忙,可即便再忙,他也總是會對別人家的閒事好奇。
還是如小時候一樣,母后一瞪眼,於菟就害怕地低下了頭。
家裡有這麼一個嚴母,李承幹倒覺得輕鬆了許多,又道:“你魏王叔聽說晉王叔爲了造東西花了很多銀錢,光是銅料與鐵料反反覆覆就花用了數百貫,算上他的作坊與鐵匠,前前後後有三兩千貫錢了。”
於菟低聲道:“鐵料與銅料不是可以反覆燒鑄嗎?”
帶着弟弟們的小鵲兒走來道:“皇兄,每一次煅燒之後使用一段時日,再重新熔鑄之後就不如之前了。”
之後於菟又問她是怎麼知道的。
小鵲兒的學習能力很強,涉獵也很廣,上到星象下到地理她都學,甚至是史學與數術都是她擅長的。
現在的大唐還沒有分科,不過在支教相關的書籍中已隱隱有文理兩科的意思,不過李承幹也擔憂以後多一些別的學問,比如說較爲少見的春秋學派,又或者是黃老之學……
現在的大唐學派還是很繁雜的,也有很多有用沒用的偏門,也不能一概而論全部打死。
百家爭鳴的確是好,不過對社稷的治理來說如果不能成一家之言,那就儘可能增加一家之言的影響力,而且這種影響力一定要十分強大。
一家人用過晚飯之後,李承幹陪着兒子走在皇宮的夜色中,聽着於菟的講述,又想着當初漢武帝爲何天人三問。
可能就如當年爺爺所言的,那時候漢武帝劉徹恐怕真的沒有想要獨尊儒術,只是與董仲舒私下談了一番,後來就被人說成了天人三問,就有了獨尊儒術。
李承幹無聲一笑。
“父皇在笑什麼?”
“你太爺爺還在世的時候,他總是能夠將人世間的事看得很透徹。”
說起太爺爺,於菟失落地低下頭。
看着兒子沮喪的模樣,李承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回東宮吧。”
於菟剛往東宮走了兩步又回頭,道:“父皇,兒臣能當好皇帝嗎?”
“嗯,你身邊有這麼多人幫你,你怕什麼。”
他這才又擡頭走向東宮。
李承幹依舊站在夜色中,身邊只有楊內侍提着燈籠,風吹過的時候,燈籠也在晃動。
“陛下,雪大了。”
“嗯。”
李承乾點點頭,走回了兩儀殿,當年爺爺還在世的時候,那時的於菟才記事不久,他就是在爺爺的膝下開始記事的。
現在爺爺也過世了,舅爺也不在了,不知爲何,總是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重新回到兩儀殿內,寧兒捧着一迭乾淨的換洗衣裳問道:“於菟可回去了?”
楊內侍回道:“回寧妃,太子已睡下了?”
寧兒又道:“陛下,鵲兒還有些題不會做,還望……”
“朕去看看她。”
蘇婉正在教着鵲兒解題,李承幹來到兩人的身側,目光看向了紙張上的題,這是一道很複雜的幾何數術題。
這種題對蘇婉來說也很難,她也在學習的過程中,勉強掌握一些運算。
光是看紙張的筆跡,李承幹就知道這是臨川給她出的題,都是當年在東宮自己教出來的弟弟妹妹,誰的字一眼就能看清楚。
多看一眼,李承幹也沒再看了,而是坐在一旁看着當年來濟老先生編寫的國史,正經的國史是不能隨意更改的,手中這一卷只能說是副本,真正的原本還在來濟老先生手中。
史學家的標杆都是司馬遷,因此當年司馬遷的精神追求,也就是來濟老先生現在的追求。
翌日,天還未亮,宮裡的人都已準備好了,不論寒冬酷暑,陛下都會按時睡醒晨跑,兩儀殿的殿門稍稍打開一些,陛下就從門內走了出來。
只見陛下深吸一口氣,便開始在寒冷的早晨開始跑步。
大雪還未停,陛下一邊跑着口中吐着熱氣,也在這個時辰,漆黑的天開始變得灰濛濛,直到天際越來越明亮。
只可惜今天還是雪天,細雪有一些沒一些地飄着,看不到東方天際的那一片蔚藍,也看不到第一縷晨光。
皇后與寧妃也醒得尤其早,因爲今天是長孫皇太后的六十大壽。
一大早宮裡宮外就開始忙碌,天剛剛亮長安城就開始忙碌了起來,南詔使者爲長孫皇太后獻上了一膄銅製的大船,這膄被數百個民夫拉着,一路拖向承天門。
狄仁傑看着南詔使者送來的奢華之物,這艘船通體是用銅鍛造,而在上方的船帆分明是用金子做的。
再之後是突厥使者送來的賀禮,那是上萬匹戰馬,其中還有九匹白馬。
新羅使者獻上了滿滿一車的東珠。 Wшw_тt kān_¢ Ο
西域各地的使者一起到了長安城,他們送來了一尊玉質的雕像,雕像上沒有面容,但華貴的衣着彰顯的正是長孫皇太后,這是一塊完整的玉石,足足有一人高雕刻而成。
甚至還有與南詔糾葛多年的真臘與驃國也送來了賀禮。
年邁的阿史那社爾帶着他的突厥孩子來到了承天門前,朝着太極殿行大禮。
吐蕃,小勃律,蔥嶺諸地,還有新任的塞人王,甚至是波斯人,也有願意與大唐放下恩怨的大食人,甚至今年還有高盧人。
長安城人聲鼎沸,好似全世界都在慶賀皇帝母親的大壽。
如果說大唐是這世間最強大的帝國,那麼全世界爲皇帝的生母慶賀大壽,倒也是應該的。
最稀奇的就是高盧人,傳聞中高盧人生活在極北之地,不過這些高盧人是從大食人的北面而來的。
各地使者來了,朝中也開始忙碌了起來,其中最忙的是鴻臚寺,鴻臚寺卿郭正一帶着他的人手接見各國的使者。
因母后不喜看如此大的陣仗,加之母后確實也年邁了,就不在人前走動,各國使者在承天門行禮就當作是祝賀了。
這個年紀的母后更願意與孩子們走在一起,與父皇一起看着兒孫們的笑容是最滿意的。
李承幹只得親自忙着接待各國使者的事宜,當看到小勃律國與阿史那社爾的禮單時,便吩咐道:“將小勃律國國王與阿史那社爾召來。”
“喏。”
皇帝終於開始召見使者。
狄仁傑與張柬之原本與晉王有約,晉王說是拜見了皇太后就會來尋他們一起去造那個傳聞中的大爐子。
現在大爐子還沒造好,約好的時辰也早就過去了,也沒有見到晉王。
張柬之道:“懷英?”
“嗯。”
“你說陛下怎麼就召見了小勃律國的國王?”
狄仁傑反問道:“你不知道嗎?”
張柬之搖頭道:“可有什麼傳聞?”
狄仁傑往口中放了一顆棗一邊嚼着道:“昨晚我與郭寺卿喝酒,他說小勃律國的國王來長安城了。”
“嗯。”
“小勃律國的國王要將整個小勃律國獻給大唐,劃入安西大都護府。”
“當真?”
張柬之道:“小勃律國的國王不是篡位得到的國祚嗎?他還是西域的大商人,還是當年吐谷渾王的王子慕容順?”
“正是他。”
狄仁傑站在朱雀門前,等了半天就見到了小勃律國國王與鬚髮皆白的阿史那社爾一起走出承天門,看來他們與當今陛下聊得很愉快。
又有侍衛跑到朱雀門大聲唸誦着皇帝的旨意,長孫皇太后慶賀大壽,秉持朝中戒奢以儉的作風,一切從簡處置,長安城解除宵禁三夜。
宮裡的晚宴也只是一場簡單的家宴,在這裡除了各家親眷,李承幹也將英公請來了。
在宴席上,李績與長孫無忌坐在相鄰的座位。
年邁的長孫無忌看向同樣鬚髮皆白的李績,問道:“懋功啊,陛下與老夫說過讓你告老的事。”
聞言,李績剛拿起柿餅的手停下,也只是稍稍停頓,而後又神色如常地繼續品嚐柿餅。
長孫無忌道:“你想告老嗎?”
李績緩緩道:“老臣還能爲陛下效命二十年。”
“二十年?”長孫無忌道:“你都七十多歲了。”
不過說這些也無用,李績就是這樣的人,他既然這麼說了,就代表他願意爲陛下效力到老死,哪怕現在七十歲有餘了,也願意繼續爲皇帝效命。
長孫無忌拿着手中的琉璃酒杯,不知從何時開始,宮裡的酒杯都被換成了這種琉璃杯。
琉璃酒杯很好看,甚至還能看到酒水在杯中的樣子,能夠看出誰喝得最少。
只是皇帝既然說起了讓英公告老的準備,那就一定會讓英公告老,哪怕是英公還想再爲皇帝效命二十年。
當年房相離開了朝堂,這朝中就再也沒有人代替房相,更沒有人坐在房相的位置上。
幹慶一朝十三年了,這十三年,朝中沒有宰相。
長孫無忌覺察到,陛下恐怕是要將相權完全取締,房玄齡就是李唐一朝的最後一個宰相,將來的李唐再也沒有相權。
而中書省的種種變化,就是爲了應對沒有相權之後的朝章政事,身在其中的人或許沒有覺察到,以後當年的輔國宰相是他長孫無忌,是英公,是岑文本。
其實都是輔佐陛下而已,英公更是從未有過直接否決朝政的相權,這十三年來,朝臣或許都沒有發覺,他們早已習慣了沒有宰相的朝堂。
這也是陛下的新政,取締相權?
只是思量了片刻,大殿內又是一片歡呼聲,原來是陛下拿出了一張地圖,那是一張小勃律國的地圖,現在小勃律國將與他們的國土交給了大唐。
李道宗撫着花白的鬍子道:“小勃律國有多遠?比天竺更遠嗎?”
見李孝恭還要喝酒,李道宗奪過他的酒杯道:“別喝了,再喝……你真是不要命了,太醫署千叮嚀萬囑咐。”
李孝恭掃興地吃着羊肉。
當陛下拿出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牛肉,大殿內老傢伙們又是一陣歡呼。
幹慶十三年就在人們的一聲聲的慶賀中結束了。
幹慶十四年,上元節,今天的長安城雨雪交加。
一騎快馬來到了長安城的城門前,慵懶的守城士兵在冷風中哆嗦着走上前問道:“哪路兵馬?”
來人翻身下馬道:“末將從吐蕃都護府來,乃都護府程都護麾下裨將程懷亮。”
程懷亮是程處默的弟弟,當年他與程處默一起出任吐蕃都護府。
能讓程懷亮送來的急報,這件事多半不小,城門前的士兵不敢怠慢,詢問道:“是吐蕃出了何事?”
程懷亮低聲一卷卷宗道:“還請交給鴻臚寺。”
士兵接過卷宗快步跑入長安城,冒着雨雪踩着溼漉漉的地面,穿過熱鬧的街道,沿着朱雀大街一路朝着遠處的朱雀門飛奔。
今年,唐人的官吏在吐蕃辦成了一件大事,他們在吐蕃建設了七十四個村縣,統治吐蕃全境百萬公里的土地。
鴻臚寺得到這份卷宗,當即送去了禮部,一路跑向吏部,郭正一滿眼熱淚,因爲這是許敬宗追求了一生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