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長江,過急流險灘,官船終於抵達奉節。奉節乃巴東郡治所,而巴東郡本屬益州,不過此時晉國於益州只掌這一郡之地,又偏重於軍事,所以任由晉州刺史代爲管轄。
杜雲和衙差上岸,往奉節城拜見巴東太守。此城局狹,城牆雖新,裡面卻無多少百姓,與江陵一比有天壤之別。
太守姓李,見了杜雲捎帶的庾翼書信,笑道:“三位且請用膳,填飽肚子再啓程去往南浦。”
衙差於水路奔波,早餓了,和杜雲一起拱手道:“謝過太守。”
太守着掾吏代爲招待,自去忙於公務。
不一會上菜來,盡是大魚大肉,沒半點素菜,且無酒。掾吏道:“往南浦還需行船,是以未備酒水,還望見諒。”
衙差聽了,說道:“無妨,無妨。”這飯食比船上的乾糧可好吃多了。
三人用過飯,掾吏派三名府兵以背篼負了糧食,每人各帶雨傘,隨同啓程。乘船往西又行了一天,才於次日清晨趕到南浦碼頭。這南浦並無城垣,只是個小小集鎮,蠻漢雜處,民風彪悍,人們以販鹽爲生。杜雲等人登岸,見這集鎮上的女子多爲蠻人,三五成羣,青衣盤發,雖有姿色秀麗的,但都說些難懂的蠻語。而她們看杜雲這些漢人,則如同看猴兒,不時耳語譏笑,全然不似《九歌》中所言的浪漫:“與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
杜雲一行人在鎮上的食肆用飯,店家也沒什麼好菜招待,上了一盆鹹魚燉蘿蔔,然後有韭黃、蔓菁、紅苕等素菜。衙役嚐了嚐飯菜,這才覺得在奉節時太守府只給葷腥吃十分有理。
吃罷飯,由府兵引路,穿過集鎮,沿山道往西南行。行了五十餘里,見天色已晚,就在路邊一塊大岩石上生起篝火,從背篼裡取乾糧來吃。吳崚問隨行的兵卒:“去戍邊之地還需多久?”
這些府兵都是本地山民,臉龐曬得黝黑,見問答道:“只需兩日便到了。”
吳崚瞠目結舌:“怎這麼遠?”
府兵露出樸質的笑容,說道:“不遠,不遠。”
吳崚覺得噎得慌,問道:“可有水?”
府兵道從背篼裡取出竹筒,搖了搖,說道:“沒了,不過這山間到處都是水。”
吳崚無奈,只得起身四處尋找,果然在山腳下發現一股泉水,於是用雙手掬起來喝,倒也甘爽。夜裡,府兵將篝火燒得旺旺的,衆人就圍着篝火而眠。杜雲被遠遠的狼嚎攪醒,不覺摸了摸枕着的破月刀。
過了一夜,平安無事,衆人又啓程上路。行了不到十里,連路都沒有了。接下來便是跋山涉水,途中又下了場大雨,一行人就在巖洞裡躲雨過夜。結果行了有兩天半才趕到戍所,衙役的腳都磨破了,還累個半死,早知如此該送到南浦便罷。
戍所設在一座山頂,由一名隊率統領。這隊率名叫韓醜,一副八字眉,長得精瘦。戍卒見有人來,忙圍過來,問是否帶了糧食來。府兵並未帶多餘的乾糧,背篼裡只剩一半,乃是回程時所用。戍卒見了,不禁嘆氣,讓府兵代爲傳話,讓府衙早日送糧食來。
衙差望見這四周盡是荒山野嶺,只有些住人的茅草屋,山上插一面被日曬雨淋失了本色的“晉”字大旗。往西北去是絕壁,絕壁之下大江奔涌而過,對岸就是成國巴郡的地界。吳崚趕忙將杜雲交給韓醜,吩咐他寬待些,一刻也不多留,旋踵和府兵一道返回。
杜雲拱手問隊率:“韓隊率,在下該做些什麼?”
韓醜皺着八字眉,說道:“只需盯住江面,探查敵情,若有成國水師來,從速稟報即可。”他見杜雲長得高大,又問:“你會射箭麼?”
杜雲道:“在下會。”
韓醜展開眉,說道:“你閒來就去打獵,將獵物上繳。”
杜雲拱手道:“遵令!”
杜雲得知山上有二十幾個戍卒,平時就住在茅草屋裡。他四處觀瞧,見茅草屋皆以木頭爲柱,竹篾爲牆,牆上敷以泥巴,可以防風和蛇蟲,牆上開着方窗,用於採光。屋裡的地面正中設有一個圍爐,樑上掛着煙筍,靠牆架以竹榻。茅屋多他一個也住得下,無需另蓋房子。屋外有一塊翻過的土地,似乎原本種過菜,不過現在已只剩雜草。四圍盡是松樹,山下則有一片竹林,杜雲不禁想到歸藏山。
杜雲的一舉一動都被一個戍卒看在眼裡,這人正是被流放到此的賊首劉猛,他瞧着杜雲不禁目露兇光。
劉猛本該處斬,若非諸葛琴尋回傳國玉璽,皇帝大赦天下,此時怕是已墳頭長草。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終被流放巴東,戍守邊疆。劉猛認爲都是杜雲在虎背山擒他,才致他落得這般下場,如今陰差陽錯竟將仇人送來,豈非天意?
黃昏吃飯,各屋戍卒圍爐而坐,釜中煮着粥,再放些野菜、蘑菇。最不缺的就是鹽,可惜也不能多放。
劉猛端着碗坐到杜雲身邊,笑着問道:“杜郎,可記得在下?”
杜雲看了他笑起來嘴巴咧開,配上一臉鬍鬚,依舊顯得兇巴巴的,但又似曾相識,拱手抱歉道:“恕杜某眼拙,沒認出來。”
劉猛道:“我本是那曲阿虎背山的賊首。”
杜雲豁然開朗,看他比以前清減得多了,難怪沒認出來,說道:“啊,原來是劉兄,恕我眼拙。”又看看其他人,似乎早就知道劉猛的來歷,都不以爲意。
劉猛笑道:“若非皇上大赦天下,劉某早已身首異處。”
杜雲道:“劉兄劫後重生,他日還鄉未始不能有所成就。”
劉猛道:“成就?杜郎莫非說笑。”
其他人聽了都笑將起來。
杜雲不解道:“杜某哪裡說得不對?”
一兩鬢斑白的老卒言道:“某在此已戍守九年,不知何日才能還鄉。”
劉猛道:“我若在此守這麼久,到了老卒的年紀,怕是連孫兒都沒有。”
老卒聽了,輕輕一笑。
杜雲大吃一驚,問道:“難道沒有戍期麼?”
另一個臉頰上有處刀疤的漢子說道:“照理戍卒該兩年一換,不過被遣送來此的多半是因觸犯了軍法,若無巴東太守點頭,怕是回不去的。”
杜雲心道:“那李太守已經看過庾刺史的來信,想必不會爲難於我。”
老卒說道:“胡不二說的是。”原來這臉頰上有疤的漢子姓胡,草字不二,至於大名卻沒人記得。
胡不二接着道:“反而劉叔雄倒是可以早日離開。”劉猛字叔雄。
老卒皺眉道:“此話怎講?”
胡不二道:“叔雄乃戴罪之身,只需再過兩年,等到太后壽誕,皇上必然大赦天下,他又可以罪減一等,不必留在此地。他的來去非巴東太守掌管,只需廷尉府一道文書就可以押走。”
老卒啐了一口,說道:“如此說來,某尚且不如一罪犯?”
胡不二道:“除了輪戍,還有一法可離開此地。”
老卒問道:“快快說來。”
胡不二道:“立功升遷。”
其他人一聽都嗤之以鼻,老卒說道:“你這法子說來全然無用,荒山野嶺之中如何立功?”
胡不二笑道:“我不過說來解悶,爾等倒當真了。”
杜雲想想也是,若不貧嘴,數載下來,怕是連話都不會說了。在歸藏山中,二師兄尚能說話,那是因爲有三師兄貧嘴。
粥熟了,衆人分食,並不偏私。在這蠻荒之地,誰敢行私,必然被衆人疏離,那時想活都難。
屋中有兩兄弟,老大張一笑吹了吹熱粥,說道:“方纔不二所言並非沒有道理,想要立功,只需引誘成國士兵越界,而後襲殺。”
老三張三嘆聽了,嘆道:“哎,成國士兵莫非有翅膀可以飛過江來?”老二當然不在此地,需留在家鄉傳宗接代,律令也不許將一戶男丁盡數徵召入伍。
張一笑說:“何必有翅膀,不能坐船麼?”
張三嘆搖搖頭說:“哎,敢問兄長拿什麼引誘敵兵?”
張一笑道:“我只管殺人,誘敵的事自然交給胡不二。”
胡不二把菜葉嗦進嘴中,說道:“我且問兩位兄弟,想不想吃肉?”
張氏兄弟忙睜大眼睛說道:“當然想吃肉,肉從何而來?”
胡不二道:“如果對岸有許多牛羊,兩位想不想去抓來。”
張氏兄弟對視一眼,張三嘆說:“哎,你想以此計引敵兵過來,可惜沒有牛羊。”
張一笑說:“何必用真牛羊?用竹子扎其骨架,再蒙以布不就行了。”
張三嘆說:“哎,哪來這許多布?”
張一笑說:“我等將衣裳脫了,不就有布了。”
張三嘆說:“哎,真乃下下之策,把衣裳脫了,我等豈不光腚?”
張一笑說:“非也,我等再圍上芭蕉葉,剛好拌作放牧的蠻人。”
杜雲聽了,差點將粥噴出來。
胡不二道:“未必要如此,兩位只需摔斷手腳,應當可以被替換回去。”
張三嘆說:“何以是‘應當’?哎,看來胡兄也未有定論。”
胡不二道:“那就要看你手腳斷得如何,若只折了骨頭,接好傷,將養數月,再發來便是。倘若整個斷了,自然是不必再戍邊的。”
張一笑說:“你爲何不自斷手腳呢?”
胡不二道:“我這手腳如鋼似鐵,摔了好幾次,居然沒斷,所以才請兩位賢弟試試。”
張三嘆說:“哎,怎不用刀,不如讓愚弟來幫你?”說罷摸了摸榻上的腰刀。
胡不二忙搖筷子道:“豈敢累及賢弟,你若用刀傷我怕是有違軍法。”
張三嘆說:“也對,那胡兄還是自己動刀吧。”
胡不二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傷之已是不孝,豈敢殘之?”
張一笑說:“你方纔還勸我兄弟二人自殘,如今又出言搪塞,實非君子所爲!”
張三嘆也搖頭說:“哎,小人也!”
胡不二說:“那好,拿刀來!”朝張一笑伸手。
張一笑說:“你自己不是有刀麼?”
胡不二道:“胡某的刀沒有賢弟的鋒利。”
張一笑說:“我把刀給你,若生出事端,可算有違軍法?”
胡不二道:“應當不算。”
張三嘆說:“哎,怎麼又是‘應當’?”
張一笑說:“看來胡兄不過是巧言令色。”
胡不二道:“哼,胡某向來說一不二!如若不信,且看我刀。”說罷,放下碗筷,抽出自己的腰刀來。
看來不用刀,難全其令名。衆人瞧他刀刃,果然有些鈍敝,想必是在這荒山野嶺中用得久了。
胡不二道:“瞧好了。”說罷,伸出左臂,刷的一刀劈下去。
衆人睜大眼睛,不免驚呼。
杜雲以爲他鬧着玩,想要出手阻止,卻被中間的爐鍋阻擋。
刀刃在胡不二手臂上斫了一下,又拿開來。衆人再看,他手臂固然未斷,連衣袖也毫髮無傷。
杜雲看他手臂微動,心知使的綿勁化解,並不足爲奇。本就是說笑解悶,豈能真斷手腳?
胡不二朝衆人笑道:“說了此刀不利。”
張一笑說:“胡兄好功夫,小弟以爲該用刀割。”
張三嘆說:“哎,原來耍的花招,何不用刀刺?”砍與割、刺大不相同,胡不二的鈍刀未必能砍斷柔軟的草蓆,用割卻能斷之,刺則更不在話下。
胡不二還刀入鞘,說道:“我看時候已晚,不如改日再說。”
張一笑說:“何必改日呢?”
張三嘆說:“哎,胡兄無膽。”
胡不二打個哈哈,端起碗來,將殘羹倒進嘴裡。
衆人碗中已空,在鍋中燒水洗刷了碗筷,各自安寢。
第二日,隊率並不命杜雲去放哨,而是去捉蟲。果然,山上還養着兩隻信鴿以溝通奉節,但不喂糧食,只給草籽和蟲。
杜雲攜了破月刀和弓箭,腰上別了個竹筒,往山林裡去捉蟲。草地中的蚱蜢,泥裡的蚯蚓,抓了放進竹筒中。
杜雲在林中並未見到什麼兔啊、羊啊這些動物,只有鳥兒在樹梢上嘰嘰咕咕。杜雲張弓搭箭,射下一隻烏鶇,只有幾兩肉。
回到戍所,把竹筒裡的蟲子拿去喂信鴿,又將烏鶇交給韓醜。
韓醜掂了掂烏鶇,嘆道:“哎,總比沒肉吃好。”
杜雲問道:“我在附近山裡沒尋到什麼獵物,連蛇都沒見着。”
韓醜皺眉道:“附近山中的獵物早被捕光了。”
杜雲道:“那就只好去遠一點捕獵。”
韓醜提醒道:“南邊是青蠻的村寨,可別去招惹他們。”青蠻也是巴人的一支。
杜雲心裡記住,說道:“何不去集鎮買些糧食來吃,又或者買些牛羊雞鴨餵養?”
韓醜道:“可惜那集鎮上只認布帛,不認銅錢。”
杜雲想起在集鎮吃飯,府兵用一塊絲帛付賬。府衙也不送活禽,自然是因爲路上不便攜帶,且不相信這些戍卒會將其飼養而非吃掉,所以只送肉乾。
杜雲道:“山羊好食鹽,不如用鹽引一些山羊來,捕了餵養。”他想起以前在歸藏山捕羊的事。
韓醜半信半疑,他在此一年從未見過山羊,只對杜雲道:“試試也好。”
此處山高皇帝遠,漢人與蠻人共掌鹽貿,自行定價。官府向來籠絡蠻人,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漢人也識趣,運來的井鹽在南浦價格極低,換得蠻人庇護,再以蠻人的旗號販去荊州又將價格翻上好幾倍,與官鹽等價。
戍卒就是空手去集鎮溜一圈,也能摟一把鹽回。
杜雲用竹筒攜了鹽,去周邊尋找水草豐茂且有山岩遮雨之處撒上一些,只要山羊嘗過一次“鹹”頭,必然會再次出現。
過了幾日,杜雲去披了皮甲,攜了刀弓,去崖邊放哨。崖邊風大,杜雲望一眼崖下奔流的江水,不禁心旌搖晃。江上來往的都是商船、客船,只需分辨是否有成國的戰船。望向對岸,目測遠近,箭矢也射不過去。再四處張望,並無一人,也不知其他的戍卒在哪?
過了一陣,才發現有一個人來。那人正是劉猛,他手扶着腰刀走近,問道:“安之一人在此守望?”
杜雲回答:“是,叔雄怎麼過來了?”
劉猛笑道:“我本在南邊巡視,一人着實無趣,所以才往江邊上來。看你在此,倒是可以解解悶。”
杜雲點點頭。
劉猛又問道:“你可會下棋?”
杜雲道:“我只會圍棋。”
劉猛撓撓頭道:“不如我教你六博。”
杜雲也見過六博,市井小民都好此道。六博乃象棋的前身,不過每方只有六子,其中一子稱爲“梟”,好比象棋的“將”或“帥”,其餘五子稱爲“散”,相當於象棋中的“兵”或“卒”。
劉猛在地上畫上棋盤,撿了十二粒石子,黑白各半,白子給杜雲,自己使黑子。作爲“梟”的石子大一點,倒也好認。
邊教邊玩,杜雲開始幾盤老輸,下到後來居然贏了兩局,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轉眼到了午時,陽光曬得正熱,劉猛問杜雲道:“安之穿着皮甲不熱,此處並無敵人?”
杜雲脫下皮甲,山風一吹,頓時清爽。
劉猛摸摸肚子,言道:“腹中空空,不如睡上一覺,這棋改日在下。”說罷,扔下棋子,仰倒在草地上。
杜雲這年紀當然也吃不飽,也跟着躺在崖邊睡覺。
過了一會兒,劉猛擡起頭來,看看杜雲,見他閉着雙眼,不禁露出陰森的笑意。緩緩站起身來四處望了望,不見人影,又瞧瞧杜雲,心想一腳把他踹下懸崖,神不知鬼不覺,旁人還以爲他不小心墜崖。但見他身長體健,又估摸腳下的力道怕是不夠,若然將他驚醒可不是對手。於是左手取下腰刀,右手把住刀柄,盯住杜雲的眼皮,緩緩抽出刀刃。
鋼刀摩擦刀鞘,發出“嗤嗤”的聲音。杜雲眼皮動了動,劉猛忙停住手,眼見杜雲翻身,又忙坐倒,這時恰巧崖上有一隻老鷹“呀”的叫了一聲。
杜雲聽見叫聲,睜開眼睛,看見湛藍的天空,坐起身來,見劉猛正趴着睡覺。
杜雲搖搖頭,站起身來,喊道:“叔雄。”
劉猛打起鼾聲。
杜雲不疑有他,摸摸肚子,當真有些餓,更睡不着,起身來四處走動。
劉猛睜開一隻眼睛,見杜雲走遠,正背對着自己,又悄悄的將壓在身下的鋼刀收入刀鞘。
杜雲發現懸崖上一株橫生的松樹上有一個鷹巢,裡邊還有鳥蛋。回頭看,劉猛已經坐起身來,忙喊道:“叔雄,快來看。”
劉猛起身走了過去,順杜雲手指之處看到那個鷹巢,問道:“安之想取那鳥蛋?”
杜雲道:“想是想。”
劉猛喜道:“需用繩索下到那棵樹上。”
杜雲道:“算了,山鷹在這險絕之地安巢也其勇可畏。”
劉猛見他無意下這絕壁,不禁又失望。
杜雲看他臉色,安慰道:“有山鷹自然由獵物,不如去別處尋尋。”
回去披上皮甲,杜雲和劉猛一路往南尋獵,果然在草叢中被他們尋到一個兔穴。劉猛道:“該將裡面的兔子挖出來?”
杜雲搖頭說道:“所謂狡兔三窟,只應設下陷阱,待它出來。”
可惜身邊沒帶竹刺籠,只好插一根樹枝作爲標記,又四處尋了尋,發現另一個洞口。兩人趁天色未晚,趕回戍所,取來竹籠、野菜。
那竹籠密織,開口處朝內卷有一圈篾子削成的尖刺,兔子鑽進出容易,出來就會被尖刺所擋,若強行鑽口,定然被扎入皮肉。
兩人將竹籠放在兔子洞穴旁邊,裡邊放進野菜,這等晚上兔子覓食,落入陷阱。佈置好陷阱,兩人這才收工回營。
次日,兩人再去看,果然捕到一隻野兔。
戍卒們好久沒吃過兔肉,雖僅有一隻兔子,也分作四份,各屋拿去做菜燉湯喝。
杜雲待了多日,與衆人逐漸熱絡。這天去尋了之前撒鹽的地方,並未見到山羊的蹤跡,看來果如韓醜所言。這些山上土層淺薄,岩石外露,難見果樹,只有雜草虯鬆。杜雲別無所獲,只在山下一處泉水邊採到一把薺菜而回。
戍所屋前,胡不二正坐在一截樹樁上用篾條編織竹蓆,見杜雲揹着刀弓回來,手中卻只有一把薺菜。瞧了一眼,又低頭織蓆。
杜雲看他在織竹蓆,好奇心起,上前問道:“胡兄編織竹蓆何用?”
胡不二道:“拿去集鎮換雙布鞋。”
杜雲看看他腳下的布鞋,前邊已破,露出大腳趾來,又瞧瞧自己的鞋,尚還結實。於是蹲下來說道:“不如我來幫忙。”說着將手中的薺菜以及揹負的刀弓都放在地上,搬了個樹樁來墊在屁股底下,他在歸藏山也是編織過竹蓆的。
胡不二倒是來者不拒,見篾條不夠,要杜雲再劈些竹篾。
杜雲抽出破月刀,起身拿起一根竹子,“嚓”的劈開,再分作細條。又坐下來,用胡不二的匕首削出篾條。
胡不二看了杜雲的破月刀一眼,問道:“安之的刀似乎不輕。”
杜雲愣了愣神,說道:“將就着用。”
胡不二又問:“你刀法師從何人?”
杜雲答道:“家師不過是方外之人。”
杜雲避諱師承,胡不二也不見怪,說道:“等得閒,你我切磋一二?”
杜雲搖頭道:“杜某刀法不精,豈敢獻醜?”他道法尚沖虛,本無爭勝之心,被謫戍至此更不想張揚,若能安穩渡過兩年,而後隨師父避居深山是最好不過的。
胡不二打個哈哈,說道:“莫不是怕我偷學了你武藝?”
杜雲擡眉說道:“正是,家師吩咐我不可顯露刀法讓旁人學去。”真是打蛇隨棍上,這藉口誰人肯信?
胡不二道:“人言學以致用,學而不用,豈非無用?”
杜雲道:“胡兄教訓得是,那就不用了。”這話近乎無賴,卻也讓人難以反駁。
胡不二聽了不禁興味索然,他在此地待得久了,並無敵手,反而使刀法生疏。心中暗想:“定要尋個機會與他比試比試,倒看使的什麼刀法?”
杜雲似乎想到什麼,問道:“這裡的竹子是否可用於製作竹笛?”
胡不二說道:“這竹子也太過於粗,並不適合製作竹笛。”
杜雲嘆了口氣,心道:“以前所學的竹笛怕是要落下了。”他只帶了陶壎來,那玉笛貴重依舊留在家中。
胡不二問道:“安之會吹笛?”
杜雲言道:“略知皮毛,不過此時我只有一個陶壎。”
胡不二說道:“我也本想做一張琴,可惜沒有琴絃。”琴絃一般以蠶絲所制,音色最妙,若無蠶絲馬尾也可,不過這荒僻之處莫說是馬了,連驢都難得見到。他接着道:“沒有音樂,這日子的確無趣。”
杜雲點點頭,深以爲然,這苦悶歲月總需尋點事情來做。
此時,隊率韓醜最擔心的卻是食物,手底下二十多張嘴要喂,穀子已經不多,算了算,就是每頓喝粥也只夠十日之用。而附近的野菜都快挖光了,奉節卻還沒送糧食過來。不得已,他只好動用信鴿,往郡衙討要糧食。
郡衙回信,說是正往荊州催糧,過些時日再送過來。
韓醜命衆戍卒免了巡邏邊境,全力採集食物。
這日,劉猛邀了杜雲往東邊一條溪水去捕魚。杜雲以爲這山中並無敵人,也不披甲,隻身穿裋褐,揹着刀弓,手持一杆魚槍。那魚槍不過是平日所用的長槍,在槍刃上開出倒鉤來。而劉猛則攜帶一個魚簍,並一個竹笱。
兩人捲起褲腿,下到溪水中,雖然天氣晴好,但這水卻涼得很。杜雲看溪流裡有許多石頭,只見劉猛右手拿着竹笱,接着流水,左手翻開石頭,不時捉到蝦蟹。杜雲倒握魚槍,淌着水,仔細搜尋,並未見到什麼大魚。
“捉到了!”杜雲聽到劉猛的聲音,回頭一看,見他手中抓着一條半尺長的小魚,滿臉是笑。
杜雲走過去,瞧那小魚,皺眉問道:“這溪水中就沒有大魚?”
劉猛說:“就是有大魚也被我等捕光了。”說着將小魚放進後腰的魚簍中。
杜雲道:“那還不如去山裡找找,看是否有獵物。”
劉猛道:“他們都去山裡,也輪不到你我。我知這溪水上游有一水潭,裡邊或許有魚,只是我水性不佳,不敢去探。”
杜雲知他原是青州流民,北方之人不善水並不爲奇。於是兩人往小溪上游去,果然看到一個水潭,只是樹木參天,遮空蔽日,看不清水底。
水從山崖上來,匯入水潭,又從水潭流入小溪中。
杜雲看這水潭有五六丈寬,站在水潭邊上用魚槍探了探,往深處走,不過三步,潭水已漫過膝蓋,仍不見底。
杜雲返回案上,問劉猛道:“這潭水多深?”
劉猛道:“胡不二也曾下過此潭,怕是有兩丈深。”
杜雲脫去衣裳,將弓箭放在岸上,仍舊揹着破月刀以受重潛水,手提魚槍,深吸一口氣,“撲通”鑽進水裡。
劉猛望望潭水,已瞧不見他身影,惡向膽邊生,拾起杜雲的弓箭,張弓搭箭,瞄準水面,只待杜雲探頭,就取他性命。
過了一會兒,仍不見杜雲冒頭,卻見水面上浮出不少血色來。
劉猛一看,心中吃驚,想道:“這水中莫非有什麼惡魚將這廝給傷了?”他手持弓箭,往潭水裡走了幾步,仔細觀瞧。潭水冰涼,頭頂的樹冠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劉猛只覺得四周陰森森的。
突然,身前涌起水花,一條無鱗怪魚從水面伸出頭來,張開血盆大口。劉猛一瞧之下,大驚失色,在水中連滾帶爬,急急逃上岸去。
驚魂未定,再回頭來看,只見杜雲已從水面冒出身子來,手裡的魚槍叉着一條三尺多長的四腳怪魚。劉猛看手中,卻不見了弓,再看水中,原來方纔逃命,將弓落在水裡了。
原來杜雲在水底殺了一條大鯢,又怕魚槍上的倒刺勾不住,所以頂着它往水面去,恰好瞧見劉猛的腿,想來方向沒錯,就衝着他而去。出水來,才發現劉猛受驚,心中又好笑又自責。杜雲從水中拾起弓來,走上岸去,對劉猛說道:“叔雄不必害怕,這怪魚已死。”他也沒見過大鯢,四腳的青蛙吃過,四腳的魚確實嚇人。
劉猛醒了醒神,說道:“我看水面涌出血來,還以爲安之遭了不測。”又指着大鯢道:“這怪物滿身是瘤,醜惡至極,怕是吃不得。”
杜雲心生頑皮,笑道:“管他能吃否,拿回去唬唬他們。”
兩人收拾好,卻發現魚簍都盛不下大鯢,只好用樹藤穿了,由杜雲背了回去。兩人回到戍所,杜雲叫出韓醜,將大鯢交給他。
韓醜一看,不敢伸手去接,只問:“這是什麼怪物?”
杜雲唬他道:“此魚乃千年寒潭之靈,吸天地精華,竟長出腳來。”
韓醜半信半疑,又問劉猛,這才得知來龍去脈。他接過栓着大鯢的樹藤,掂了掂,說道:“這怪魚重是重,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等到衆兵卒都回營,圍觀此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老卒說道:“此物我曾於蠻寨吃過,並無毒性。”
韓醜見他如此說,便命他將大鯢剖洗了,燉來先嚐。若果真無毒,大夥再吃。
老卒眉開眼笑,將大鯢燉了一半,直燒得湯色乳白,發着肉香,才自己先嚐。衆人看他表情,卻見他皺着眉,一勺一勺的舀湯喝,又撈了塊肉吃。再要夾魚肉時,韓醜止住他道:“夠了,可有什麼不適?”
老卒道:“再嘗幾塊肉就知身體適與不適。”
衆人哪輪得他再嘗幾塊,紛紛要舀湯來喝。韓醜命衆人不得搶食,各自回屋中去取了碗來,將一鍋大鯢湯、肉平均分了。
杜雲一嘗,果真湯濃味美,比之野菜稀粥好吃得太過。
吃完大鯢湯,韓醜又命將另一半大鯢也燉了,留待明天吃。又命會水的隨杜雲、劉猛前去水潭,看能否再捉幾條怪魚來。
可惜忙活了兩日並未捉到第二條大鯢,而魚湯已盡,衆人又吃起野菜稀粥。
過了幾日,大夥要動爐竈上的煙筍,韓醜道:“糧食將盡,我等該如何是好?”
老卒道:“往年要是到了這關口,就該去蠻寨中討飯吃。”
衆兵卒都是漢人,若說去向蠻人討飯,忒也無地自容。
張一笑說:“這未免有辱顏面。”
胡不二也曾去蠻寨討過飯,說道:“與其餓死,也只得卑躬屈膝。”
韓醜問:“蠻人若果能施捨,就着你二人前去乞討。”
老卒心道:“這廝又來這招。”
胡不二睜大眼睛,說道:“蠻人並非憑白施捨,需充當勞力纔給飯吃。”
韓醜皺眉道:“勞作什麼?”
胡不二道:“那蠻寨製作井鹽,需要幫手,若是會建屋、鍛鐵也能尋碗飯吃。”
杜雲心道:“我建屋、鍛鐵是不會,不過有一身蠻力,前去幫工該能吃到飯。”
張一笑問道:“飯菜可好?”
老卒道:“蠻人耿直,若你做事賣力,自然有乾飯吃,菜裡則有魚或肉,不會虧待。”
張三嘆問道:“哎,可惜我瘦得皮包骨頭,沒有幾分力氣。”
胡不二笑道:“不急,看你姿容尚可,若肯陪那寨中的蠻女一宿,也能吃上飯。”
張三嘆摸摸消瘦的臉頰,說道:“哎,本就沒有幾兩肉,那豈不是讓人敲骨吸髓?”
老卒嘻嘻笑:“看你那猴樣,誰吸誰還不一定。”
旁人聽了不禁發笑。
杜雲從未聽過這般污言穢語,只是驚奇。
韓醜問道:“若我等去蠻寨,誰人留守戍所?”
衆人已吃夠了野菜稀粥,肚子裡全無油水,聽蠻寨有乾飯吃,自然無人願意留守,所以皆不應聲。
韓醜只好道:“老卒、胡不二,你二人前去蠻寨打探,看寨中是否要人。”
老卒躬身稱是,他在此戍邊年久,曾在集鎮上學了一些蠻話,又去過蠻寨數次,已能與蠻人作簡單的溝通。
胡不二也起身,畢恭畢敬的拱手道:“胡某遵命!”韓醜此言乃軍令,他再是言語無忌,也不敢稍有怠慢,畢竟從軍十餘載,早有覺悟。
於是,老卒與胡不二先行去蠻寨打探,看是否缺工,又與蠻人的寨老商議幫工的人手,領了竹符節。
兩人回來,稟明韓醜:“蠻寨正缺人手,衆人都可前往。”
韓醜道:“那我一人在此留守。”又對老卒道:“老卒,就以你爲首,領衆人前去蠻寨就食,將多餘的飯菜帶回來,切莫惹是生非。”
老卒拱手稱是。
次日凌晨,衆戍卒吃過稀粥,只穿布衣而不攜兵刃,跟隨老卒前往蠻寨。往南翻過一座大山,便望見一條河水蜿蜒東流,經過丘陵之間,地勢逐漸開闊,隱約能望見一處村寨藏於河流之陰。原來,朝廷以此河爲界,劃河水之南與蠻人爲疆,封蠻王以官職,準其互市,使之稱臣納貢。
河上水窄之處架着一根鐵索,衆人就攀着那鐵索渡河。從戍所算起,足足行了一個時辰才趕到蠻寨。有寨門立於山關,關上豎着青色旌旗,旗上繡着蛇紋,巴即蛇也,此爲圖騰。門前有三名蠻兵把守,關上又有十餘人朝他們張弓搭箭以待。
杜雲看那些蠻兵一身青衣,又以青布圍頭,腳穿芒鞋,腰懸砍山刀,手持一柄三股鋼叉。
老卒上前拱手,說些蠻話,又拿出竹符節給蠻兵驗過。
蠻兵朝門內高聲喊出幾句蠻話,只見寨門緩緩打開,他又向衆戍卒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可以入內。
老卒領着衆人進入寨內,道路兩邊樹木參天,走出山谷,豁然開朗,面前是一大片稻田,七個山丘分立於田間,好似青螺,又有溪水穿過,匯入寨外的河流,蠻人的房子就坐落在山丘上。
衆人沿田間小路而行,來到一座山下,山前隔着小溪,上邊架着木橋,橋下溪水之邊有蠻女正在漿洗衣裳,不時傳來歡聲笑語,又幾個小童騎牛放牧。
滿目詩情畫意,杜雲心道:“這地雖然是蠻疆,但安寧可比世外桃源。”
走過木橋,看見梯田,再上到山腰便是村落,裡邊的蠻人忙忙碌碌。村子中央有一棟大屋,壘石爲基,立木爲柱,蓋以青瓦,與漢人居所大致相似。屋前立着神祇,並無蠻兵巡邏。
老卒命衆人在屋外等候,自己和胡不二進去拜見寨老。
過了一會兒,兩人陪着一個弓背老者出來,那老者也是蠻人打扮,開口卻是漢話,雖語調古怪:“爾等會鍛鐵者去鐵匠坊,會算術者去賬房,餘者去鹽作坊。”
衆人按早前的囑咐,朝寨老躬身稱是。
原來,這寨老常年與漢人商販溝通,又最是聰明,因此學會漢語。蠻人村寨需用鐵器,最是缺少善於鍛造之人。而賬房先生已是寨中極少的聰明者,專責清理賬目,又要將每日的鹽產計量,所以尚需幫手。
杜雲既不會鍛鐵,也不會計量,只得跟着老卒前去作坊製鹽,而胡不二則前去鍛鐵。
來到山坳的作坊,只見蠻人正從一個個井裡面汲取滷水,然後挑到屋外的鹽田晾曬,又將結晶刮下來裝袋。這些粗鹽並不能食用,需運去南浦過濾、提純。
蠻人命衆戍卒支鍋煮鹽,這樣可以加快進度。
杜雲負責挑滷水,其他人砍柴的砍柴,燒火的燒火,裝袋的裝袋,搬運的搬運,不敢稍有懈怠。
到了晚飯時,有蠻人女子以竹籃送來飯食。杜雲看果然是乾飯,菜裡還有魚塊,配着黃豆、芹菜。衆人就在屋外蹲着吃飯,雖然做工累,但比吃那稀粥好得多了。送飯的女子對着戍卒指指點點,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似乎覺得這些漢人瘦不拉幾,遠不如他們蠻人漢子健壯。
杜雲被她們瞧得低下頭去,心道:“可憐我等戍卒在此地怕是與乞丐無異。”
老卒挨個來問:“可還有剩飯留給韓隊率?”
衆人將碗裡的飯菜吃個底朝天,哪還有剩?
張三嘆說:“哎,隊率只能在戍所喝稀粥了。”
張一笑說:“下一頓不如每人分一口飯給他。”
老卒對他說道:“此話可要算數。”
張一笑說:“自然算數,且聽衆弟兄怎麼說。”
衆人都點點頭,算是認可。
當夜接着忙碌,衆人就在蠻寨過夜。次日清晨,蠻女又送飯來,這次每人的菜裡面有三片臘肉。
老卒不待衆人動筷子,忙說道:“每人分一口飯出來給隊率。”說罷,拿起一個竹筒,到每人面前接一口飯。
衆人也不食言,果真分了一口飯。
老卒將竹筒塞好塞子,又道:“該分點肉出來。”
衆人看看碗中的臘肉,滿眼不捨。
張一笑說:“昨日並未說要給肉啊。”
衆人都聒噪:“正是,我等如此辛勞,豈可再分了肉去?”
老卒見壓不住,說道:“那給一點素菜總行吧?”
衆人這倒可以接受。
於是,老卒又用另一個竹筒從每人那裡接了點素菜,再從自己的碗中夾出一片臘肉放進竹筒。塞好塞子,又道:“當選一個人去送飯菜。”
張一笑問道:“若是誤了工,有飯吃否?”
老卒道:“若是來晚了,怕是隻有剩飯吃。”
張三嘆說道:“哎,可惜我走不快,就是走得快,回來怕也無力勞作。”
張一笑指着杜雲道:“我看安之身體矯健,可往來行走。”
老卒看看衆人,自然是剛來的杜雲身體最爲健壯,便對杜雲道:“安之可願送飯回去?”
杜雲並不推辭,只道:“我吃罷飯,即刻送去。”
吃完飯,老卒給了他一個竹符節,以及盛着飯菜的竹筒,又向作坊的蠻人頭目替他告假半日。
杜雲告辭老卒,得其指點,並未沿着來路返回,而是翻過近處的一道山樑回去。從山樑上下去,路過梯田,不經意瞧見水田之中居然還有鯉魚游來游去,想來必是蠻人放養的,不然定要捉它幾條。
梯田往下,田中的水又流入山窪的一個小湖。湖邊有一棟蓋着青瓦的吊腳樓,一半架在蘆葦地裡,一半坐落在山坡上。山坡上的門前開出一小塊平地、一條山路,平地上還放着一個石磨。杜雲也有些奇怪,要知道蠻人多以茅草爲屋頂,只有寨老這般貴重之人才能住上瓦房。他瞧着那屋,恰好望見有一隻白鷺走在吊腳樓之下的蘆葦地裡,長嘴一落竟從腳下的泥水裡叼出一條泥鰍來,三兩下吞入脖頸。杜雲心道:“這葦地裡的泥鰍該不是蠻人所養吧?”於是留了個心眼,又快步往寨門的方向而去。
他內力不俗,腳程也快,旁人需一個時辰,他半個時辰便趕回戍所。
韓醜剛從江岸放哨回來,順便捉了些蟲子,此時正用蟲子餵養信鴿。瞧見杜雲回來,臉上難得露出笑容。
杜雲上前拱手行禮。
韓醜忙問他蠻寨之中的情形,得知衆人安然無恙,這才放心。
杜雲將盛着飯菜的竹筒交給韓醜,說道:“此乃蠻寨的飯菜。”
韓醜回到屋裡,拔出竹筒上的塞子,將飯菜倒進碗裡,聞了聞,並未發餿,於是連碗放到鍋裡燒水去熱。一邊說道:“昨日我就吃了煙筍稀粥。”
杜雲問道:“稀粥還可以吃幾日?”
韓醜說道:“就我一人,吃上半月無妨。”
杜雲點點頭,料想他每日一頓乾飯,一頓稀粥該當無事,拱手道:“在下還需儘快趕回寨中,以免誤了工時。”
韓醜一邊往鍋底下添柴,一邊朝他擺擺手道:“去吧,去吧。”
杜雲辭別韓醜,往水囊裡添了水,又繫了兩個空竹筒在腰上,啓程前往蠻寨。半個時辰趕到蠻寨,雖來往奔波,卻不覺得怎麼疲累,杜雲自覺還算是有用之人。
在寨門出示竹符節,得蠻兵放過,一路行到山腳下,杜雲望了望湖旁邊的吊腳樓,不見有人,也不見了白鷺。
杜雲見四下無人,想着自己腳程快,並未耽誤時間,不禁走到湖邊,脫了鞋,走到水漫腳面的蘆葦地裡伸手去掏泥鰍。果然被他抓到幾條,拿在手中一看,那泥鰍通體烏黑,魚鰭卻是紅的鮮豔,不同尋常。“鳥既吃得,人也吃得。”杜雲正想着用什麼東西盛,靈機一動,摸摸腰上的空竹筒,將其中一個取下來,把泥鰍連同爛泥裝進去。他自言自語道:“帶了這些泥鰍給隊率,就無需衆人再分肉給他。”
正掏泥鰍,忽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誰人敢竊我烏鰍?”
杜雲一驚,忙轉過身來,瞧見遠處站着一個蠻人女子,也不知她爲何會說漢話。他扔掉手上的泥巴,面色窘迫,把腿走出泥地。
女子走近,打量着他,卻露出笑臉。
杜雲看她臉色和善,心中稍安,打量女子,只見她頭戴青色牛角帽,身着右礽藍色衣裙,衣領、袖口鑲有花邊,腰上系一條繡花腰帶,腳下一雙翹頭履,手腕上各戴一金環,左手提一個黃釉小酒罈,右手持一根齊肩烏木杖,正值妙齡,容貌美麗,體態婀娜。他倒出竹筒中捕捉的泥鰍,朝女子作揖道:“在下魯莽,不知此物有主,還請尊駕恕罪。”料想此人不比尋常蠻女。
女子嬌笑道:“不知者無過,既與公子有緣,不如去家中一坐。”烏木杖指着吊腳樓。
杜雲想起來之前胡不二等人的說笑,聲言與蠻女共宿可得飯食,連忙推脫道:“在下還需去鹽井勞作,恐誤了時辰。”
女子嬌嗔道:“分明是託詞,既怕誤了時辰,卻又在此逗留!”
杜雲道:“這……這實在是無心之失。”
女子道:“我有意請公子飲酒,你若推脫,我便告知寨老,叫他罰你。”
杜雲心道:“若是受罰,怕是會被逐出蠻寨。”猜她或是寨老的孫女,只得拱手道:“在下不勝酒力,恐勉爲其難。”
女子梨渦淺現,笑道:“公子怕嘴,少喝一點便是。”說着走去吊腳樓,上到廊下門前,朝杜雲招手。
杜雲不得已,上到樓梯,跟着她進到房裡。但見房間四壁都是木板所制,牆邊擺着罈罈罐罐,兩張木櫃。地面乃夯土,中間有一個火盆,其上放着一個砂鍋,正燉着什麼東西,擡頭看房樑,已被薰得烏黑。窗邊放着一張桌案,一片竹蓆。
女子請杜雲在竹蓆上坐了,將黃釉酒罈放在案上,又走到砂鍋旁,揭開鍋蓋,一股肉香散發出來。
杜雲以手遮掩喉結,暗暗嚥了咽口水。
女子用碗盛了肉湯,取了一雙筷子,一併遞給杜雲。
杜雲接過放在案上,問道:“敢問尊駕芳名。”
女子聽他說是“芳名”,嘻嘻笑道:“公子叫我阿蘭即可,公子姓甚名誰?”
杜雲這才發現女子上衣鑲邊上所繡的爲蘭花、蝴蝶,不過腰帶上所繡的卻是紅蠍、金蛇。告訴她姓名,又問道:“阿蘭怎麼會說漢話?”
阿蘭道:“乃漢人先生所教。”
杜雲心道:“居然還請得起教書先生,她家於這蠻寨自然貴重。”雖聞着碗中的肉香,杜雲依舊心結未了,兩人獨處一室終究不好,推辭道:“無功不受祿,何況方纔還得罪了阿蘭,且時辰不早,杜某就此告辭。”
阿蘭杏目圓睜,說道:“杜郎怎又言走,若嫌棄阿蘭招待不週,直說便是。”
杜雲聽她言語不忿,只好說道:“豈敢,豈敢,既然如此,杜某就卻之不恭了。”他端起碗,抿了一口肉湯,說不出的鮮美,讚道:“此湯真鮮。”
阿蘭露出笑臉,脣紅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