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委實是一匹漂亮的馬,馬脖上套着迎春與牽牛編織成的精美花環,轡頭上還簪着兩朵鮮豔的月季,手執一束粉桃的女孩坐在它背上,詩意盎然,只是太過清瘦了些。
小影轉過臉,看着自己胯下毫無特點的駿馬。
自從知道父親和爺爺真正的死因後,她一直覺得自己的世界是單調而灰白的。但此時才發現,原來,鮮活的色彩從未遠離自己,只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頭頂傳來一兩聲清脆婉轉的鳴叫,她仰頭去看,千絲萬縷的柳條遮住了她的視線,除了一川煙柳,她什麼也看不見,但那鳥鳴聲卻那樣清晰,彷彿只要撥開眼前兩三條柳絛便能看見那有着婉轉歌喉的鳥兒。
可就是看不見。
“小影,你聽,那鳥兒叫得多好聽。”阿媛轉過頭來,臉上有驚喜的笑。
除了瘦了一些外,她似乎和以前一般無二,整日一副無憂無慮閒適的樣子,讓小影不禁懷疑,當日在那山道上,抱着自己哭得肝腸寸斷的那個女孩,真的與眼前之人是同一人麼?
“嗯。”她應了一聲,策馬繼續前行,近來這一路上倒是平靜了許多。
“要是能常常聽到就好了。”阿媛跟在她身後輕聲道。
“你可以選擇爲它留下來。”小影短促地說了句,揮鞭跑了起來。
阿媛微微一怔,不及多想便追了上去,腿上的傷還未完全好,這樣一跑,疼得很,她咬着牙,默不作聲。
傍晚,前方還是一片綿延的山林,並無城鎮屋舍,兩人只能在林中露宿。
阿媛一瘸一拐地撿了樹枝回來,發現小影已燃起了篝火,烤着一隻兔子。見阿媛回來,她也沒有擡頭,拿起阿媛撿來的樹枝往篝火上一陣亂丟,篝火頓時大燃起來,隱隱飄來兔肉烤焦的味道。
阿媛在她身側坐下,看着她不耐地翻動着兔子,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小影,你爲何如此焦躁?”
小影皺了皺眉頭,沒有答話。
“你終究不想與我同行,所以,後悔那天最後還是救了我,是嗎?”阿媛追問。
“你該是有了你自己的生活,爲何執意要跟着我,這對你毫無意義。”小影看着跳躍的火苗不斷舔舐着枝上的兔肉,皺着眉頭道。
阿媛收回目光,與她一同看着篝火。她知道,小影定是看見了自己腰間懸的那枚玉佩,以前的她,是沒有這個習慣的。小影,終究還是在意自己的,她能發現自己每一個細小的改變,可見,她在她心中,位置並沒有改變吧。
“小影,自我懂事,我就知道自己是個孤兒。我不知我父母是誰,不知他們是生是死,更不知他們因何而死。我也不想去探究,因爲我相信,他們生下我卻未能養育我,心中定然懷着一份歉然,定然希望我好好的生活,不要爲他們所累。小影,在你之前,我從未體驗過失去,因爲我生來便一無所有,你是第一個讓我捨不得放不下的人,那日,你拋下我獨自離開,我才知道,失去的感覺,竟是那般的痛苦,痛苦到,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彌補。小影,此生,沒有人能比你對我更重要,以前是,將來也會是。所以,不管你理解與否,接受與否,我會一直跟着你,直到我死。”阿媛道。
小影翻轉樹枝的手微微一頓,將兔肉從火上拿了下來,查看它的生熟程度,同時語氣淡漠道:“我已不是以前那個我了。”
阿媛低眉,道:“我知道,我能理解。如果我承受了那般多的痛苦之後,我也不能保證自己還能如以前一樣。小影,我不會干涉你任何事情,我只想做你的影子,不管你到哪裡,我願和你如影隨行,不管你追逐的是現實的痛苦還是理想的快樂,這一路,請你不要將心捂得那樣緊好嗎?哪怕當做……最後的狂歡。”
小影怔了一怔,扯下一條兔腿,遞給身旁的女孩,道:“給我講講那玉佩的故事吧。”
阿媛接過兔腿,低頭看了看腰間的玉佩,心中突然酸澀起來,然她壓抑了這股酸澀,平靜道:“他是一個對仇恨有着獨到見地的人,我想,你不會喜歡他的觀念。”
“既然你認爲他見地獨到,我聽一聽又何妨?”小影撕下一片兔肉,看着身側的女孩那稍稍有些抑鬱的眸子道。
阿媛一愣,接觸到小影探究的目光,又低下頭去,看着手中烤的金黃的兔腿,輕聲道:“他說,人一旦知道了仇恨,便會滿心都是仇恨,不殺死至恨的那個仇人,他永不會甘心。但是,一旦報了仇血了恨,他也未必就能一身輕鬆,滿心歡喜。人自懷揣着悲傷踏上仇恨之路以後,除了更多的悲傷和仇恨,什麼也不會得到。縱情殺戮,遍嘗仇人之血,得一時之痛快,這些,於死者何益?於生者又何益?人死不能復生,唯留未死之人半生都於噩夢中頻驚而已。”
小影默默地將兔肉塞進嘴裡,不語。
阿媛看看她,嘆了口氣,道:“我曾覺得他說得極爲在理,但細想,他必定也是經歷過仇恨和報仇這一過程,方纔悟出的這番道理吧。也許,沒有體驗過仇恨的人才能接受他的這一觀念,而在身負血仇的人心中,報仇,纔是天地間最正義最合理的意念吧。什麼事都沒有一成不變的,就如以前,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我也會殺人,並且以那樣堅忍不拔地意志去殺,毫不畏懼。但人好似總有別無選擇的時候,當我射出飛刀的時候,即使佛祖來和我講道理,我也停不下來了。”說完,便低頭啃起兔肉來。
“你把我前年的生辰禮物弄哪去了?”小影突然冒出來一句。
阿媛剛剛咬了一口兔肉,還未來得及咀嚼便停下來看着小影。
小影一手叉腰,用串着兔肉的樹枝指着她道:“以前,某人不是總以淑女自居,不齒我坑蒙拐騙巧取豪奪的行爲嗎?怎麼,幾個月不見,某人自己不僅自學成才還道行如此高深了哦,偷樑換柱不說,還能若無其事自得其然,果真是凡事沒有一成不變的呀,不僅變,還變得驚天動地驚世駭俗。喂,我說,別以爲你嘴裡塞着塊兔肉我就沒辦法讓你開口招供。”
“咳咳……”阿媛一激動,嘴裡那塊兔肉瞬間滑到喉嚨口,頓時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噎得咳了起來,然眼中,卻有了明亮的笑意。
次日清晨,兩人再跨馬啓程時,阿媛腰間不見了那塊玉佩,而小影的腰間,卻多了一個木雕小人。
四月十九,洲南王府格外熱鬧,才貌雙全百州第一的嫣郡主及笄之禮,讓那些有資格沒資格前來賀喜的人生生將洲南王府門前擠了個門庭若市。還未娶妻又稍有家底的青年們不約而同地做起綺麗的夢來:若是能娶到那天人一般的嫣郡主,便是宮中的公主,也不羨慕了。
因而,這一天,不僅洲南所有的名門望族無一缺席,盛泱及其他三個藩地的許多世家大族也都慕名而來,偌大的洲南王府還是第一次這般人滿爲患。
然而,晌午前姍姍來遲的那個人,卻驚破了大多數青年那因得見嫣郡主無雙玉容而做得正美妙的夢,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國君跟前平分秋色的兩大得寵皇子之一,姬申。
當地位尊貴,玉樹臨風的他帶着滿面溫潤笑意踏進王府的那一刻,許多世家大族的子弟們便都帶着相形見絀的自覺黯然退下了。
然洲南王府的主人們卻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會來,畢竟,他對景嫣的心意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洲南王夫婦與其長子景澹一天都帶着和善的笑容殷勤待客,倒是今日的主角嫣郡主表現卻有些奇怪,上午,她神情淡然卻又帶着一絲期盼,到了下午,這抹淡然卻變成了黯然,期盼似乎也成了失望。她甚至連晚宴都沒有參加,只說自己身體有些不適便早早回了她的嫣語樓。
關上門窗,她獨自坐在牀沿,眼前終於清明瞭起來,耳邊也終於清靜了起來,然而她的鼻子卻開始一點一點泛酸。
她覺得好委屈,及笄之禮,家人都未到全。蒼哥哥沒有回來,只託人捎了禮物回來,而他自己,卻仍留在平楚。她不知道他究竟在平楚做什麼,家人從來不對她講這些事情,她也不想聽,凡是與小影有關的事情,她都不想知道,不想聽。可是她卻還是知道,蒼哥哥久居平楚不歸,定然是爲了小影,因爲自從她離家出走之後,蒼哥哥便也走了。
她覺得心好痛,她好想見即墨晟,只要一面就夠了。足有半個月,她寢食難安,權衡着要不要寫信邀他來做客,最終,抵不過心中的思念,她寫得有些迫不及待,只怕來不及送到他手中。今日,一大早她便精心打扮坐在堂中,看着門外進來一個又一個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得眼睛都酸了,她也不捨得眨一下,生怕錯過了他。
忍受着耳邊綿延不斷的阿諛之音,她執意地等着他,她認爲他會來的,畢竟,她親自寫去了書信,雖未寫明,但憑他的心智,定然能猜到爲何邀他前來做客。她想,他既然有心聽她撫琴,有心贈琴給她,那在他心中,她必然還是有一定位置的。
然而,最終等來的卻是他的侍從。眼前的景象,耳邊的聲音霎時都模糊起來,她失望得無以復加。聽着他的致歉之詞,她想,平楚新君剛剛登基,他也剛剛升任丞相,或許,真的是政務繁忙無暇分身,是她強人所難了。她想,也許,他會將自己的心意加之在禮物之中。但聽完唱單侍者冗長的報單之後,她突然好想哭。他送的禮物很多,很珍貴,但,卻與他洲南王府往日送給宮中那些公主們以賀及笄之喜的並無太大不同。
他與她的關係,難道和他洲南王府與宮中那些公主們的關係差不多麼?那是一種,不得不應酬,卻從不會真正放在心上的關係。
可是她的心,卻只會爲他一人而暗自跳動了。
他無意於她,兩人又相隔着千山萬水,她只覺自己的思戀無處安放,自己的命運無所期待。
她趴在牀上痛哭失聲,恨不得將那猶自想着他面容的心撕成兩半,放到溯洄亭下的湖水裡去盪滌一番,洗去所有關於他的記憶。
極端的絕望和痛苦中,她又想起了小影,那個深烙她心中揮之不去永不能忘的魔障。他曾派人不遠千里地給她送來過一支風車,而她總將它插在窗櫺上耀武揚威,時時提醒着她,他待她有多麼的用心。他甚至送給她一個活生生的人,那個叫阿媛的女孩,對她如此之好,和她同吃同住,形影不離,比真正的姐妹還親,她已經那般幸福,那般什麼都不缺,可爲什麼每個人還是小心翼翼地護着她?
而她,這洲南王府真正的郡主,卻竟日困守在這樓中寂寞度日,無人過問。
這到底是爲什麼,她到底有哪一點不如她?爲什麼命運對她如此不公?她既然搶走了她的父母兄長,爲何上天還要將即墨晟也分給她?既然她一早就有了即墨晟,又爲何還要來搶走她的家庭她的親人?爲什麼她景嫣樣樣都比她強,卻註定什麼都搶不過她?甚至還要在宮宴之上因她而受辱?
她爲什麼要走?她爲什麼不乾脆去死?她死了,父母的心,兩位兄長,還有即墨晟的目光,就都能重新回到她身邊了。
她不是很愛她的父親嗎?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她卻不去死,只在人前時時做出一副可憐相來博取同情,做作得令人噁心。可爲什麼身邊的人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呢?
此番,她離家出走,叫所有人都爲她揪着心,他日,在外面過不下去時,必定又會帶着一副可憐相隨她的某位哥哥回到這府中來,心裡竊喜着,面上卻還要擺出一副“你們非要我回來”的無辜樣子來,屆時,只怕父母兄長會對她更百依百順了。
她走了,還有阿媛陪在她身邊,自己就在家中,可身邊有誰呢?
不,她不能再繼續無言忍受這命運不公的待遇,該她擁有的,她要自己去搶回來,這是她的家,她的父母親人,她不準那個跟他們毫無血緣關係的野丫頭再來染指,她要捍衛自己該有的幸福。
若是再讓她回來,明年,她也及笄了,屆時,即墨晟一定會來的,他一定會爲她而來的。那她呢?她該怎麼辦?繼續呆在這個孤城一般的樓上看着她與她的家人,她的心愛之人在她的家中言笑晏晏,載歌載舞麼?
不,她決不能忍受,她會瘋掉的,她一定會痛苦得瘋掉的。
她驀然攥緊牀上的錦被,十指泛白。
她要毀了這個強加在她生命中的魔障,她要毀了她,不惜一切代價毀了她!
一個女孩對另一個女孩的怨恨,便在這溫和的春日黃昏,在這靜謐的精緻小樓中,厚積而薄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