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天高氣爽,小影一路餐風露宿,十月末來到金煌時,已是疲憊不堪。
由於當初離開龍棲園時心中想着是要帶李滎一同生活的,故而身上帶了些往日積攢的金銀出來,到達金煌後,她宿在了首屈一指的碧輝園中。
幾年前和宴逍雖然相處的時間不多,但她知道宴逍是極愛出來四處遊蕩的,宿在碧輝園,一是想探聽黑風王朝的消息,二,也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上故人。
黑風王朝是碧輝園中衆酒客最喜愛的話題,他們日日聚在這裡討論它的神秘和殘忍,或明或暗地表達着自己對它的敬畏或驚懼,卻很少有人提及它具體的所在地,小影在碧輝園中住了十天,卻也只隱約探聽到黑風王朝的老巢在殷羅南部一片神秘的荒野中,緊鄰沙漠。
懷着對這一消息是真是假的疑惑,在入住碧輝園的第十一天,在碧輝園裝飾考究的大門前,小影看見了宴逍。
同樣的,幾年時間,使他個子拔高了許多,原本偏圓的臉型也瘦長了一些,身旁依然跟着沈翼。
她的突然竄出讓沈翼緊張得“嗆”的一聲拔出長劍,卻被宴逍按住,宴逍看着面容陌生的她,禮貌地問:“這位姑娘,有什麼需要在下幫忙的麼?”
小影看着他依然乾淨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夜梟,不記得我了麼?”
宴逍表情一僵,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手中握着的一柄飾着紅珊瑚與綠松石的玉如意突然啪的掉在腳下的石板上,他上前兩步,突然一把握住小影的雙肩,驚喜得仿若不知該幹什麼一般,道:“秋兒,秋兒,是你嗎?你還活着!”
沈翼一步不敢稍離地跟着宴逍,警惕地看着小影。
小影仰首一笑,道:“你還帶着這隻鸚鵡啊?不嫌他煩麼?”
宴逍怔了怔,突然就笑了,兩顆尖尖小小的虎牙讓他原本趨於成熟的臉染上一抹稚氣,卻也顯得乾淨而明朗。
看着這樣的笑容,小影心中微微感慨,原來,也有美好可以承受住歲月帶來的種種艱辛與磨難堅強地保留下來的,比如說,宴逍的笑。
小影心中正感慨萬千,宴逍卻拉着她的手,歡喜無限道:“秋兒,能看見你太好了,跟我回去吧,我要好好招待你。”說着,拽着她就走。
小影還未來得及阻止,一旁的沈翼卻叫了起來:“殿下!”
宴逍被他叫得一怔,隨後又似想起什麼似的,訕訕放了手,看着小影道:“對了,秋兒,我成婚了,她叫緋兒,我跟她提過你,她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的,你願意跟我去見她嗎?”他的神情有些赧然,微帶一絲惆悵,卻又是真誠而自然的。
小影揚起一抹笑容,道:“好啊。”
在宴逍太子宮花團錦簇的宮苑中初次見到他的妃子緋兒時,小影有剎那的愣怔,面前的女子身材嬌小,笑容婉約,眉目間竟和自己有幾分相像。
她心中似驚非驚,只慶幸自己今日未用真面目來赴會。
三人在園中花亭坐下,閒談間,小影得知,這女子竟非殷羅的王公大臣之後,而是來自民間,是宴逍自己選的,半年前兩人才剛剛成親,如今,腹中已有三月胎兒。
宴逍對她極是體貼,看得出來,宴逍是個負責任的好男人。
小影由衷地祝福了他們,隨即,提起了黑風王朝的事。
她只是想從宴逍口中得知一些關於黑風王朝更具體的細節,畢竟他曾親自帶人去圍剿過他們,不料一提起黑風王朝,原本談笑風生的宴逍便瞬間沉默下來。
小影不解,宴逍卻不願多談,只說,他曾帶人去清剿過他們一次,那段經歷,是他此生最可怕的夢魘,他不想一再地去回憶它。
見他這樣說,小影也不便強迫,三人小聚過後,小影便欲告辭離開。
宴逍卻挽留她,說七日後他離朝多年的二哥和九弟要回來了,屆時宮中會大辦宴會,熱鬧非凡,他請她多玩一些時日再走。
緋兒是個以夫爲天的女子,她見宴逍一再挽留小影,便在一旁幫着挽留,盛情難卻,小影答應了。
隨後的幾日,小影在宴逍的宮中過得悠閒,日日只是和緋兒一起在花園裡面賞菊,緋兒擅女紅,繡的菊花如真的一般。她見小影喜歡,便爲她繡了一條絲巾,粉紫的底色,青色的菊,極爲雅緻漂亮。
宴逍一般白天都不會在宮中,黃昏時分纔會回來,有時更晚,等他回來後,三人便一起用餐,一起賞風弄月,吟詩作對。宴逍總有講不完的趣聞,常把兩個女子逗得忍俊不禁,緋兒較文雅,笑時喜歡抿着脣,小影則沒那麼多顧忌,有時實在逗極了她甚至會捂着肚子笑趴在桌上。
宴逍和緋兒都真誠地將她當做朋友,和他們在一起時,小影心中沒有負累,自從阿媛死了之後,這許多年,她還是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溫馨而又愉悅的感覺,於是,她格外珍惜。
第七日,宴逍一大早就出去和衆大臣一起迎接他的二哥和九弟去了,緋兒由於是女流,又有孕在身,則被恩准留在宮中不必去迎接。
緋兒卻還是好奇,遂遣了個宮女前去探看情況。
午前,小影和緋兒剛剛離開花園回到殿內準備用膳,那宮女神色匆匆地回來了。
緋兒問她爲何如此匆忙,宮女道是嚇着了,說那九殿下竟是披麻戴孝獨自一人扶着二殿下的棺槨回來的,見了皇上與貴妃也不跪拜,只默默地站着,出迎的衆大臣及皇子公主們當場就愣了,皇上和霖國公的臉色猶爲難看,眼看着就要降怒於九殿下,不料太子殿下一聲哭喊,兀自跑下臺階伏在了二殿下的棺槨上。
當時衆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宮前的氣氛一度凝滯,她看着緊張,就偷偷跑回來了。
緋兒聽完卻一急,急忙又叫她回去再探。
小影寬慰緋兒一番,心中卻暗思,這宴逍可真是性情中人,更難能可貴的是,同爲宮中的皇子,他竟能與自己的兄弟有如此的深情厚誼,這想起來都令人匪夷所思,在世人眼中,宮中的皇子們不都是爲爭大位爾虞我詐,互相殘殺的麼?譬如說,百州的姬申和姬傲。
也許,姬傲死了,姬申也會做出這種情態,爲的自然是博得一個敬老慈幼,溫柔敦厚的美名,但她堅信,宴逍絕不是這樣的。
半個時辰後,小宮女回來了,說衆臣和太子殿下以及九殿下都到前殿去了,無法探知情況。
緋兒惴惴不安了一下午,戌時時分,宴逍才雙目微腫地回宮來,由於天色已晚,小影不便再多逗留,便由緋兒伴着他一起回寢殿休息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內,宴逍似乎比以前更忙,宮中一會兒爲二皇子出殯,一會兒爲九皇子設宴,好一段時間都喧喧嚷嚷不得安寧,小影幾番想告辭離開,卻都被宴逍和緋兒挽留了下來,尤其是緋兒得知她懂醫術後,時時向她請教保胎養生之法,如此,小影在宴逍的宮中一住便是二十幾天,十一月末的殷羅,天氣漸寒。
小影在宴逍的宮中與緋兒做伴,雖日日過得清閒悠哉,卻也甚是無聊,加上李滎還生死不知,她便漸漸呆不住了,於是便在十一月底堅決地向宴逍夫婦辭行。
宴逍夫婦見她去意已決,便也不再強留。宴逍只道明日他請了九皇弟來宮中做客,請小影過了明天再走。
小影心想,九皇子,不就是宴澤牧麼,當年也曾受他贈馬之恩,後來聽說他們兄弟二人因爲國舅梅瑾謀逆一案頗受牽連,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見他一面也無妨,於是便答應了。
次日清晨,小影將自己的行囊收拾好,來到園中,緋兒已在那指揮衆宮女佈置花亭,園中的菊花開得正豔,有幾株鮮豔如火的早梅也開了,宴逍的意思是,午宴就設在這花亭內。
本來就精巧雅緻的花亭很快被佈置的暖意融融,將蜜餞點心之類擺放好後,緋兒攜着小影來到那幾株早開的梅樹下賞梅,緋兒的父親是位秀才,緋兒從小受其父薰陶,極愛繪畫詩詞,因時辰尚早,便令人取了筆墨來,就在那梅樹下作畫一幅,筆力矯健,形神具備。
小影看得嘖嘖稱讚,她的父親會作畫,但她父親作畫的時候,她還太小,看不懂,景蒼也會作畫,他從來沒有當着她的面作過,但他房裡掛的幾幅畫都堪稱極品。這緋兒一屆女流,作的畫竟絲毫也不比景蒼差,小影拿着她那幅墨梅,情不自禁吟道:“夢裡清江醉墨香,蕊寒枝瘦凜冰霜。”
“如今白黑渾休問,且作人間時世妝。”突然傳來的沙啞低醇的男音讓小影一驚,心中想起這聲音的主人時,她稍帶驚詫地偏首看去。
燕九和宴逍並排出現在通往花亭的甬道盡頭,他難得穿了件淡色的華麗長袍,卻也是淺金色繡螭紋的。
兩人站在那邊看着梅樹下的兩個女子,臉上都是笑容,不同的是,宴逍的笑明朗乾淨而微帶稚氣,而高他半個頭的燕九,眉眼彎彎笑如陽光,既不幽魅也不邪氣,完美純粹得無懈可擊。
看着此刻熟悉中微帶陌生的他,小影心中隱隱的生起一絲不安。燕九,原是宴九,宴氏第九子也。難怪她心中總是對他有一種隱隱的熟悉感,若不是他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她決計不會錯認了他,但九年前初見面,她記得他的眸色還是黑的,如何會變成琥珀色?
不同於她的疑惑與揣測,燕九,不,應該說宴澤牧卻已和宴逍一同神情悠和自然地走了過來,宴逍指着緋兒和小影道:“九弟,這便是我的皇妃,緋兒,旁邊這位是我的好友,秋兒。”
宴澤牧微微一笑極爲迷人,謙和地作禮,道:“皇嫂好,秋兒姑娘好。”
緋兒雙頰微微飛紅,悄悄移到宴逍身側,輕聲道:“九殿下不必多禮。”
小影看着他,沒有做聲。他禮貌周到神態自若,仿似在這裡看見她毫不驚奇,仿似從來沒有見過她,今日只是兩人初遇,就如他和緋兒一般。
他與之前大相徑庭的態度和作風讓她心中更加不安,宴澤牧,殷羅失勢的皇子,盛泱龍棲園呼風喚雨的副園主,他究竟是……
接下來的午宴,小影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言一行都與她所認識的那個燕九大不相同,若非他那獨一無二的聲音,她幾乎要懷疑是有人易容假扮的他。
相對於宴逍的激動與真情流露,他顯得太沉靜太雲淡風輕了,仿似裹了層完美的皮囊,不管你從哪個角度去審視他,他都是做的恰到好處,可不自覺的又給人一種冷冷地不真實的感覺。
一頓飯吃得言笑晏晏卻貌合神離,真正開心的,只怕只有心思純稚的宴逍一人,緋兒在生人面前有些羞怯,大多數時間她都微頷着首,只有在應和宴逍的某句話時,纔會擡頭淺淺一笑。
午宴過後,宴澤牧回宮了,小影拿了自己的行囊,向宴逍夫婦辭行。
宴逍夫婦坐了車一直將她送到金煌城外,小影牽着馬,看着身後相依相攜的兩人,想起幾年前宴逍在此送別她的淒涼情景,只覺得滄海沉浮,世事無常,心中卻又生起美好的憧憬,但願世事都如宴逍一般,永遠向着更好的方向發展該多好。
只是不知以後他當了殷羅的皇上,會有怎樣的變化,而宴澤牧的歸來,又將給他的命運帶來怎樣的變數?
但願會是好的。
她停住腳步揚起笑靨,道:“宴逍,緋兒,就送到這吧。這段時間,打擾你們了。”
宴逍看着她不語,眸中有些微的不捨,緋兒拉住她的手,道:“秋兒,千萬別這麼說,有你在的這段時間我很開心,我真希望你不要這麼快走。”
小影笑了,低頭看看她微微鼓起的小腹,道:“切莫牽掛,待你們的小寶寶出生了,我定來看他。”
緋兒被她說得有些羞赧,含笑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一旁的宴逍道:“秋兒,你一個女子孤身上路,千萬要注意安全。”
小影點頭,笑道:“放心吧,宴逍,此番來殷羅看到你和緋兒,是我這幾年中最開心的一件事了,看到你們這般恩愛,我真的很爲你感到高興。不過,你可不要看緋兒溫柔就欺負她,過幾個月我會回來看望緋兒和寶寶的。”
宴逍笑了,道:“好,我們等着你。”
小影翻身上馬,對兩人道:“就此別過了,二位珍重。”
宴逍拱手,道:“你也保重。”
小影點頭,執着繮繩一揮馬鞭,不多時便消失在飛揚的黃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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