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蘆別院,阿媛從薰風水榭轉了出來,邊走邊自言自語:“小影那傢伙上哪去了,怎麼沐浴完就不見人影了,晚飯也沒吃……”話還沒說完,就與迎面跑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啊,對不起對不起!”氣息急促的少年忙連連道歉,阿媛聽着聲音耳熟,擡頭一看,卻是朱嶠,風塵僕僕,氣喘吁吁。
“阿嶠,是你?你,這是怎麼了?”阿嶠久跟少主身側,性格多少沾染了一些少主的冷靜自持,鮮少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朱公子,朱公子!”不遠處別院內的老僕顛顛地追了過來,氣喘如牛道:“待老僕爲你領路……”
朱嶠卻無暇回顧,只急急道:“阿媛,我有急事找少主,快帶我去!”
“好。”阿媛轉身剛欲走,突聞西南方傳來一聲淒厲尖嘶,阿媛心中咯噔一聲,暗思:莫非是小影?
當下一邊向那邊疾奔一邊道:“阿嶠,你問這老管家吧,我無暇顧你了。”
竹林裡,玉霄漓、渺雲和景蒼突聞一聲尖嘶,轉眸一看,一個小小的白影正向這邊疾奔,看樣子,竟是絲毫也不懂武功。
來到近處,渺雲一看,竟是景嫣,小臉通紅,長髮披散,目光驚惶,與平日那個氣定神閒儀容高貴的郡主判若兩人。
她徑直奔到景蒼身前,轉身面對玉霄漓,“在我死之前,你不能殺我哥哥!”語氣並不十分冷硬,但卻十分堅決。
玉霄漓掃了眼她細嫩小手中緊握的那枝玉簪,淺笑擡頭,看着景蒼,一字一字道:“愛情,親情。這樣孱弱的你,卻富有的令人嫉妒。”
“嫣兒,你讓開……”景蒼不想連累不懂武功的妹妹,用僅餘的力氣想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景嫣倏然轉身,盯着他道:“我可以看着你病死老死跌死淹死,但是,我不能看着別人將你殺死!爲此,我寧願賠上我這條命!”
看着景嫣眼中那炙熱而決絕的光,景蒼有一瞬的恍惚,這,纔是他那一貫冷心冷情的妹妹的真性情吧。他眸中突然蒸騰起久違的熱氣,原本平靜面對死亡的心中,開始萬分痛悔自己的無能。
景嫣重新面對玉霄漓,平靜道:“你能將我哥哥傷成這樣,殺他自然也不在話下了,我無法阻止你殺他,也無法爲他報仇,唯一能做的,便是與他一起死!”她退後一步,站在景蒼身側,將手中玉簪抵上自己雪嫩的脖頸,對景蒼道:“哥哥,你繼續吧!”
玉霄漓呆怔片刻,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他廣袖飛揚,長指微動,衆人皆毫無察覺,唯有景嫣突然感覺全身一麻,動彈不得。
玉霄漓收了笑聲,妖媚鳳眼盯着景嫣,道:“多麼感人的兄妹之情。只怕,你是有此心卻無此膽吧?你不想看着他死,可萬一待會我動手比你快怎麼辦?不如,你先自盡,以示情深。”
景嫣心下大恨,他分明暗中做了手腳讓自己動彈不得,又趁自己無法開口反駁之時,出言侮辱,真真可恨!士可殺不可辱,自盡,難道只插頸這一種方法麼?手腳不能動,我還可以咬舌!
正待有所動作,突聞一聲大喝:“萬萬不可!”隨聲而來的,是三隻雪亮的飛刀。
看着照面而來的三把飛刀,玉霄漓伸出右手,修長手指水紋般輕舞幾下,那三把來勢凌厲的飛刀突然如柳葉般輕飄飄地向地面落去,卻在落地的瞬間,化作一堆齏粉,散落於草叢之中,無跡可尋。
飛奔而來的阿媛見狀,心中大驚,擡頭看清了那紅袍男子後,又加一怔。玉霄漓卻笑了起來,道:“原是故人。”如水美目四處逡巡一番,無視因爲那聲尖嘶而蜂擁趕來的別院護衛,問:“她呢?”
阿媛不語,默默走到景嫣和景蒼身側,伸手去拉景嫣執着玉簪的手,剛一碰觸,發現景嫣的穴道被點,不知她被點的是哪個穴道,自然也無法替她解開,只得將她手中的玉簪抽了出來,轉身戒備地看着玉霄漓。
玉霄漓看了她幾眼,目光又掃到景蒼和景嫣兩兄妹身上,燦然一笑。道:“你們這般有趣,我倒不忍心殺你了。跟我回去吧。”說着,修長的雙手向景蒼和景嫣的肩上搭來。
“住手!”同一時間,卻響起了三聲嬌喝。
身後響起輕微的衣袂輕響,玉霄漓頭也不回,瞬間和景蒼移形換位,一手拎住景嫣一手製住阿媛。
景澹一驚,忙收回攻勢,扶住幾欲昏厥的景蒼。
渺雲適才見玉霄漓要帶走景蒼,心中一急,疾喝一聲,胸中又是一陣血氣翻涌,無力地倚在了竹竿上。
“渺雲姐姐,你怎麼了?”小影扶住她的胳膊,急急問道。
“我沒事……你去看看景蒼。”渺雲以袖掩着嘴角的血痕道。
“小丫頭,見了昔日的主人,也不來拜見麼?”阿媛也已被點了穴,玉霄漓負着雙手,玉樹臨風地看着小影,一臉的淺笑。
別院的侍衛已將這片不大的竹林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但景澹沒有下令,景嫣又受制於人,他們自然也投鼠忌器,不敢擅動。
“想不到像門主這樣天仙一般的人,也會做供人驅使的飛鷹走狗。”見渺雲景蒼皆受重傷,小影自知自己過去不過是多添一個人質,故而站在原地冷聲道。
玉霄漓表情一滯,臉上笑意漸褪,水樣的眸光宛若實質地剜過來,讓人激靈靈地打個寒戰。
小影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着,繼續道:“難道不是麼?蒼哥哥和嫣姐姐與你有何仇怨,你要殺他捉她,你敢說你不是受人指使,做人鷹犬?”說到此處,她又輕笑起來,道:“怪不得……”
玉霄漓並不生氣,見這十二歲的女孩言辭鋒利,洞察敏銳,倒覺得有趣起來,故而不發一語看她還說什麼。
“三年前,和渺雲姐姐一起到你處贖我的那個姐姐,你是喜歡的吧。否則,你不可能憑她一句話便放了我。原先,我還在奇怪,你和那個姐姐都是仙人之姿,又是舊識,卻爲何沒有在一起,現在,我明白了,你哪配!”小影看着玉霄漓臉上神情漸變,嘴角又泛起微笑。
景澹聞言,雖不明白小影所說是否事實,但他卻聽出小影話中分明是想激怒這個紅袍男子,擡眼看到紅袍男子身側的景嫣和阿媛,心中明瞭之餘,不由大驚,放下景蒼便欲向小影身側奔去。
然而,他又如何能快得過玉霄漓,眼前紅影一閃,小影便被他掐住脖子高高擎起,而小影身側的渺雲,在他靠近時欲擋在小影身前,已被他一掌推到一丈開外,倒在地上無力爬起。
“你想激怒我,你很聰明,選對了話題,想必,也預見了後果吧!”玉霄漓收緊手指,她的脖子細嫩得仿若一枝花莖,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將其折斷,可是,念起之前滄月曾爲了她親自來相思門見自己,他卻有些猶豫不決起來。
小影並沒有掙扎,只是看着玉霄漓輕蔑而艱難地一笑。她心裡清楚自己與他相差的太多,此刻,她只希望景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抓住機會把景嫣和阿媛救到安全的地方去。
然而,景澹並沒有如她所願,他豹子般地向玉霄漓撲來,在接近的同時,袖中銀光一閃,電光一般疾射玉霄漓額側。
玉霄漓仰頭,五寸長的鋒利袖劍貼着他的鼻尖飛了過去,電光火石之間,他左手一翻,凌空一掌向一米開外的景澹當胸襲去。
然而,景澹並沒有如他所料那般被他拍飛,他兩掌齊擋,僅僅退後了一步,立刻穩住了身形。
玉霄漓稍愣,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竟能接得住自己帶有五層功力的一掌。
竹林外圍的侍衛雖不敢貿貿然來攻擊玉霄漓,但機靈的已將重傷的景蒼、渺雲以及穴道被制的景嫣和阿媛拖出了竹林。
“唰!”玉霄漓回頭,發現被自己掐住脖子的女孩竟然還有力氣將腰間的匕首抽出,趁自己愣神的當口,姿勢不穩地向他當胸刺來,他左手輕輕在那鋒口上一彈,雪亮的匕首落地,卻並沒有碎,他又是一愣,此時,身側又是一道銀光飛來。
景澹的袖中,原有兩把袖劍。剛剛他擋了玉霄漓那一掌,雖然沒倒,但已受了內傷,這一把袖劍的來勢不如第一把那般凌厲,但他此刻距玉霄漓只有兩米不到的距離,這把袖劍飛出,玉霄漓如不放開小影,決計躲不過!
玉霄漓遂了他的願,突然鬆手放開小影,旋身後避。然而,卻在小影的身子還未落地之前,側身一掌襲向她的胸口。
景澹大驚,幾乎本能地縱身一撲,攔在小影身前,拼盡全力抵擋玉霄漓那一掌。然而這一掌,卻比方纔襲向他的那一掌剛勁了許多,他的身子緊貼着小影的身子橫飛出去。
自己的內力在飛速地流失,胸口仿若正在被一把尖刀剜開,然而,對方那洶涌渾厚的掌力,卻沒有隨着他的抵擋和距離的拉長而減少半分。聽到身後女孩那急促的低咳聲,他突然感到絕望。
胸口的劇痛和漸漸麻木的肢體告訴他,他抵擋不了多久,當他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時候,這股強大的掌力就會穿胸而過,他會橫死當場。然而,即使如此,穿過他身體的餘力,也絕不是身後那稚弱女孩所能承受的。他終究,還是保全不了她。
他突然萬分後悔自己的粗心大意和孤陋寡聞,他自認爲,世上所有的高手他都有名冊在目,他們的一舉一動,也皆在他耳目的掌控之中。此番觀蘆別院之行,絕對是安全無虞的。故而,他沒有帶王府多年來秘密培養的死衛同來,若是有他們在,此刻,也許就不是這般必死的絕境,他們,至少能纏住玉霄漓片刻,讓他有時間熟悉玉霄漓的武功套路和想辦法應對這突發的局面。
可是,世上沒有如果。他死不足惜,可是小影……他終究還是辜負了父親對他的期望。
外圈的侍衛蠢蠢欲動,他心驚膽戰,此刻,若是有侍衛貿然地撲過來,打破了他傾盡全力維持的這種平衡的話,他和小影會在頃刻間斃命。
驚心之餘,他卻又苦笑自己多慮了,此刻,沒有人能救他們,他和小影,遲早都是要同死的。
“澹哥哥,對不起,我連累你了……”身後傳來女孩的低語,語調有些艱澀,可見,剛剛被玉霄漓掐的不輕。
景澹心中苦痛,然而,他現在卻是有口難言。
正當他絕望之時,耳中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少主,你不能……”
呼聲未完,他只覺背後一輕,小影似乎被什麼人拉走了,他心中一鬆,只要小影沒事,他死而無憾了,這人既然能將小影拉走,武功必定也不在他之下,此刻他們已距玉霄漓三四丈遠,當能在衆多侍衛的協助下保得小影安全了。
然而,他思慮未了,背後卻又抵上一個身軀,速度之快,幾乎讓他覺得剛剛背上那一輕是幻覺。同時,他覺得加於自己身上的剛勁掌力也被背後之人吸去了一半,背後的身軀微微一震,兩人同時落地。
外圍的侍衛見諸位小主人皆已脫離了那紅袍男子的掌控,侍衛長大呼一聲,五六十人同時向那紅袍男子攻去。
小影懵懵懂懂地擡起頭,黑暗中她看不清將自己擁在懷中之人的臉,但他身上泉水般清冽鮮花般幽柔的氣息卻讓她知道,他是晟哥哥。
“晟……”她還未呼出聲,即墨晟卻將她一推,轉身向林中奔去。
“少主!”不遠處,朱嶠驚惶地叫着跟了上去。
她被他推得倒退幾步,看着他因被竹林阻隔而顯得模糊的背影,她微微發怔。從認識到現在,他不曾這樣粗魯地對待過她。身旁的景澹氣息孱弱的輕咳聲讓她回神,轉頭一看,慌忙扶住堪堪欲倒的景澹,目光掃過他嘴角殷紅的血跡,她幾乎本能地將指搭上他的脈搏。
景澹卻將手一縮,推她道:“你快走。”那紅袍男子武功那般了得,院中這幾十侍衛頃刻之間就會被他解決掉,而即墨晟……他眸光略有不解地投向混戰一團的竹林深處。他完全可以帶走小影置自己於不顧,也可以在自己背後抵上一掌來化解那道掌力,這樣他不會受一絲一毫的內傷,不過自己會死於那掌力相撞的強大內勁之中罷了。可是,他爲何拼着自己身受重傷而來與他分擔那剛勁的掌力?自己於他,並無絲毫恩惠和交情。
“我扶你一起走。”小影扶住他的胳膊,目光卻投向竹林深處。
景澹心中知她放不下誰,可是眼下這情形,卻容不得她遲疑徘徊了,他只能道:“我可以堅持,你去看看景蒼吧,他的傷比我嚴重得多,隨時可能會死。”
小影怔住,目光閃閃地看着景澹,細密貝齒漸漸咬上自己的下脣,少時,她身子一旋,向林外跑去,跑沒幾步,騰身飛躍起來,瞬間便消失在景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