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羅最南部的一片曠野上,小影獨自騎着馬順着一片衰草的荒涼小道向西走着,前幾日,她打探到在西南部有一座名叫“宛月”的城池,據說十幾年前就是殷羅國君贈予幽篁門的,這座城似乎離黑風王朝的領地很近。
風有些大,卻不太冷,自從她從再生谷出來之後,畏寒的毛病似乎好了許多。
她將脖間被風吹散的紫色紗巾圍好,拿起鞍旁的水壺,擡眸卻看到不遠處的山崗下有一片雪白,像是一片梅花林,連日來霜草連天的荒原已讓她膩味極了,如今見有梅林,精神一振,放下水壺策馬向山崗下奔去,準備在梅樹下好好小憩一番。
未料剛剛來到梅林邊緣,梅花叢中那抹墨綠色的身影就讓她呆住了。
聽到馬蹄聲,滿懷梅枝的景蒼轉過身來,看到馬上披着白色披風的小影時,笑着道:“冷風來何處香?忽相逢縞袂綃裳。”
小影看着他堪與白梅媲美的笑容,面無表情地從馬上跳下來,仰首道:“你怎麼在這裡?”
景蒼走過來,道:“是啊,怎麼你也來了這裡,好巧,是不是?”
“巧你個頭!你不是說回去過年了麼?”小影沒好氣道。
半個月前,兩人在金煌以南的粹寶城相遇,小影不願與他同行,遂趁他不備跑了,沒想到卻在這裡又遇上他。
“嗯,我覺得家裡做的飯沒有你做的好吃,再加上你不是還欠我一頓飯麼?所以掉轉方向一路往南了,想不到還真讓我遇到你,果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景蒼還未說完,小影卻跳着腳叫了起來:“誰說我還欠你一頓飯,那次你自己不吃怪誰?哼,再說我扁你哦!”
景蒼燦爛一笑,道:“不說就不說,反正你不請我我就跟着你。”
“你!”小影磨牙半晌,心道:“算了,我此去兇險,有他跟着終是不便。”遂問:“是不是我請了你你就走?”
“嗯。”景蒼點頭。
小影道:“走,我請你!”說着轉身欲走,景蒼卻叫道:“慢着!”
小影回身,很是不耐道:“又怎麼了?”
景蒼指着她頸間的紗巾,問:“哪來的?”
小影低頭看了看,道:“朋友送的!”
景蒼懷疑地問:“哪個朋友?”
小影小臉一揚,道:“你管的還真多哩,幹嗎告訴你?”
景蒼的表情瞬間變得奇怪,將懷中梅枝一拋,手一伸,不悅道:“拿來我看看。”
“不給!”小影轉身欲走,不料景蒼突然探手向她頸間抓來,賭氣道:“你不給我卻偏要看!”
小影沒想到他會伸手來搶,匆忙中急忙揮手去擋,景蒼的動作卻比她更快,在她手指剛剛要戳中他掌心時,突然手勢一變,蛇一般伸至她頜下,一把將那絲巾扯了下來,不知是不是氣昏了頭用力過猛,竟將小影小夾襖的盤扣扯落兩顆。
小影低頭一看,登時大怒,叫道:“死景蒼!你又找打!”
景蒼瞪着被他扯壞的小夾襖,握着絲巾後退一步,道:“兇什麼兇,賠你就是了。”
“你賠我一頓打吧!”小影尖喝着,捏着馬鞭就去抽他。
景蒼見勢不妙,轉身就跑。
小影雙足蹬地,踏着梅花去追他,兩人在雪白的梅林上空追打嬉鬧,捲起落英紛紛,恰似飛雪流雲,妍麗難言。
幾年不見,景蒼的輕功竟進步不少,但比起小影來終究差那麼一點點,八圈下來,景蒼突然一個收勢,轉身道:“好了好了,不打了!”
“哎,別停啊!”小影正全力以赴準備追上他,他的突然收勢讓離他極近的她來不及反應,低呼着直直撲入他的懷中,將他衝得後退好幾步重重撞在背後的梅樹上,震得滿樹梅花雪片般飛揚。
小影小臉貼在他胸前,聽見他劇烈的心跳聲,鼻尖沁入混含着梅香的他的清爽氣息,臉上突然一躁,忙不迭地從他懷中掙扎出來,擡頭,卻正好望入他黝黑清亮的眸中,他清俊的臉龐在滿樹白梅的映襯下秀逸得動人心絃。
她有些慌亂地低垂雙眸,後退兩步,胳膊卻被他握住。
她不擡頭,看着他衣襬上沾染的幾片梅花,低聲道:“放開我。”
“明天是除夕。”他緩緩鬆開手,道。
她微微一怔,擡頭道:“沒心肝的傢伙。”
景蒼白皙的面頰上有些許可疑的粉紅,聽到她的話,表情微愣。
“你難道沒有家人麼?居然也不回去過年。”小影轉過身向林外走去。
景蒼跟在她身後,問:“那你呢?”
“我沒有……”她甩甩馬鞭,話說一半突然停住,他,該不會是爲了她纔不回去的吧。
然,終究是繼續頭也不回地向林外走。
兩人都上了馬,出發前,小影看看自己敞開的領口,惡聲惡氣向一旁的景蒼道:“拿來!”
“什麼?”景蒼裝糊塗。
“紗巾!”小影叫道。
景蒼神情變了變,突然從袖中拿出那條紫色紗巾,幾下將它撕扯成了一團破紗,啐道:“什麼破紗巾,難看死了!”
小影瞠目結舌地看着他負氣的舉動,直到他扯完了她纔回過神來,看着落在道旁枯草上的那團碎紗,她氣憤地大叫:“景蒼,你這不講理的傢伙!氣死我了!”說着,一鞭向他抽去。
景蒼卻繮繩一抖瞬間竄了出去,笑着回頭道:“我賠一條好看的給你。”
兩人一路疾奔,直到酉時纔在道旁的一座山腳下發現一家獵戶,便去借宿。
這對姓李的夫婦很好客,由於屋舍有限,便讓小影同他們十一歲的女兒共住一屋,而景蒼則被安排在西面一間堆雜物的屋子裡。
自從阿媛死後,小影再沒有和誰同牀睡過,今夜突然與人同蓋一牀棉被,到底是睡得不安穩,子時左右便醒了。
她下了牀,想穿了衣服去外面透透氣,卻怎麼也找不見自己的小夾襖,心中暗道奇怪,因怕驚了牀上的女孩子,便也沒有仔細翻找,裹了披風出了房門。
今夜無月,來到院中,只見四周一片暗沉,唯有安排給景蒼的雜物間還有亮光。
小影心中暗笑,就知道這個有潔癖的傢伙在那樣的屋裡是決計睡不着的,如此深夜,且去看看他不睡覺在幹嗎。
她躡手躡腳來到他的窗下,裡面寂靜無聲,她欲捅破窗紙看看,又覺不妥,遲疑半晌,正待離去,卻聽裡面傳來某人氣息短促的一聲低咒:“該死的!”似被蟲子咬到一般的語氣。
她心中着笑,好奇心讓她顧不得那許多了,悄悄捅破窗紙往裡一看,頓時愣住。
景蒼坐在桌前,桌上放着她的小夾襖,他正一邊捏着手指一邊滿臉懊惱地瞪視着小夾襖,一臉要抓狂的樣子,半晌,他平靜下來,左手拿起小夾襖,右手捻起一根針,湊近桌角那豆般大小的燈光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穿刺起來,不時因爲被針尖扎到而一驚一乍,那認真卻又滑稽的模樣讓人覺得既好笑,又可憐。
小影收回目光,順着牆角慢慢地滑坐下來,心中泛起的暖流讓她雙眸微溼。
景蒼,失憶了都對她如此之好的景蒼,她真的,不能試着去接受他,愛上他麼?
到底有什麼橫梗在他和她之間?是即墨晟?還是玉霄寒?
可是這兩人分明都不是因爲喜歡她而對她好,她還在期待什麼?
即便他們是她心中永遠的奇葩,可這兩朵奇葩都不是爲她而開,也註定永遠都不可能有結果。
那她還放不開什麼呢?
是她自己在自己心中打了個結,將自己困在其中了吧,如今想來,她對景蒼的排斥和疏離,是多麼的冷漠和絕情啊。
或許,她可以試着去……
不,不可以。她此行,是去找李滎的,若她堅持要護佑李滎,她可能永沒有安穩日子過,她一人無所謂,可她不能拉上景蒼。
若是將來,將來能安定下來的話,再說吧。
她站起身,正待離開,門卻突然吱呀一聲開了,表情緊繃的景蒼動作迅捷地邁出門,轉眸看到她,雙頰突然通紅,悄悄地後退幾步擋住門,有些不自然地問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
小影擡頭看看他,道:“我夢遊,不行啊?”
景蒼呆了一下,忙道:“行,當然行,那你慢慢遊,我要睡了。”言訖,嗖的一聲竄回屋內,然後屋內燈光一滅,陷入一片黑暗中。
小影看着那緊閉的門扉,微微一笑,帶着些酸澀,慢慢向自己的屋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