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平楚軍隊在成皋的碣石峽谷設伏,將護送百州督軍姬傲從成皋到枕霞關會見朝廷使者的五百百州士兵悉數殲滅,姬傲身受重傷,在幾名貼身侍衛的拼死護衛下殺出重圍抵達枕霞關,立刻被送回盛泱養傷。
一個月後,景蒼率司鉞霍頓等人返回了洲南,是時,景澹正在洲南西邊的龍郡巡視軍營,聽聞景蒼回來,當夜便趕回了洲南王府。
兄弟二人已有幾月不見,便在溯洄亭中置酒小酌。
護送小影玉霄寒一行到了再生谷,回來的途中,景蒼沿途聽聞到處傳言他洲南王府得了李滎,心知自己又給洲南惹了禍,當即面有愧色,道:“大哥,自我回來後,凡事沒有幫到你,反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想來實在慚愧的很。”
景澹微微一笑,道:“說的哪裡話,你找到了小影,護得了她周全,便是大功一件,母親聽說小影還活着,很是高興,若父親能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景蒼低眉,半晌,道:“小影如今暫居幽篁門,不必爲其擔心。但我一路行來,卻爲當前的戰局深感憂慮,北堂陌和即墨晟,委實將平楚治理得很好,如今平楚的國力比之百州,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北堂陌的野心如火燎原,此戰,只怕是我百州一劫。”
景澹聞言,蹙眉道:“我何嘗不感到憂心,尤其聽聞殷羅如今的太子宴澤牧竟然就是黑風王朝的焰帝。我百州,陷入前有狼後有虎之困境也。”
景蒼不語,默默喝了杯酒。
景澹擡頭看他,忽似想起一件事般從懷中拿起一塊半圓玉佩,道:“尋人之事我託束清宇去查了,那家農戶一開始攝於沙無垠是武林中人才答應收養他的女兒,後來聽說沙無垠失蹤了,他們便把那女嬰給遺棄了,如今,不知其蹤,更不知死活。”
景蒼接過玉佩,嘆了口氣,道:“也罷,想來,兩位前輩當不會怪我纔是。”
將玉佩納入衣袖後,他擡起頭,道:“大哥,我想參軍。”
景澹一愣,放下手中的酒壺,擡眸,問:“你說什麼?”
景蒼道:“我想去我洲南的郡國軍中,做一名普通的士兵。”
景澹怔了一會兒,搖頭笑道:“別開玩笑……”
“你不放心我麼?”景蒼突然打斷他道。
看着景蒼認真的神情,景澹收斂了笑容,沉默片刻,道:“如果你真的想去,也不必從士兵做起。”
景蒼微微垂首,道:“我需要驗證一下,我究竟行不行。”
景澹仔細看他神情,問:“怎麼?此番在外面遇到了不順之事?”
景蒼擡頭,微微一笑,道:“二十幾年的兄弟做下來,難道你沒有發現,其實我是個極度不自信的人麼?”因爲極度不自信,所以事事總想高人一頭,因爲怕人看出端倪,所以不與旁人爲伍。
景澹再次一怔,半晌,低眸,面上似喜悅又似傷感,道:“你能這樣剖析自己,我很高興。今後,我不必再爲你擔心了。”
景蒼舉起酒杯,道:“這樣說來,我後悔沒有早一些對你坦白。”
兩人對飲一杯之後,景蒼放下酒杯,道:“姬傲受傷了,這兩天,我想去盛泱探望他。”
景澹爲他斟酒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緩緩將他酒杯斟滿,然後放下酒壺。擡眸看着他道:“你剛剛回來,旅途勞頓,不如在家多休息兩天。嫣兒在盛泱,讓她代你先去探望一番吧。”
說着,又拿起酒壺,爲自己斟酒。
景蒼伸手按住酒壺,道:“逃避不了。”
景澹靜靜擡眸:“即便如此,也不該由你去面對。”
“有你在,他們不能將我如何。”景蒼堅持。
景澹看着他,兄弟二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擰着,半晌,終是景澹收回了目光,道:“好吧,但你切記,不要爲了洲南而委屈自己,此時的洲南,已不是當初的洲南,我有信心。”
景蒼點頭,道:“我有分寸。”
兩人對飲了幾杯之後,景澹忽然道:“有一件事,我已稟過母親,現在,也知會你一聲。下個月,我決定去西嶺向束玉提親。”
景蒼倏然擡頭,這麼多年,他不言婚娶,如今,小影剛剛有了消息,他便急着去西嶺提親,他這是……強迫自己退出麼?
心中登時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竟忘了,景澹也曾對小影……那般在乎啊。
景澹卻輕輕笑了起來,語氣輕鬆道:“不用那般驚訝吧,我已二十五歲,再耽誤不得了。”
景蒼看着他越來越像父親的臉龐,說不出話。
景澹擡頭看看月,道:“嗯,時候不早了,你奔波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
盛泱衶炔宮,姬傲靠坐在牀上,右臂吊在胸前,臉色依然蒼白得很。他轉頭看着拂過窗前的幾絲柳絛,眸光沉沉的似在冥思。
“皇兄!”耳邊傳來一聲嬌呼,接着一個粉色身影活潑地奔到他牀前,手中捧着一束金黃的蜀葵,笑嘻嘻道:“皇兄,這是我親手種的,好不好看?”
姬傲擡頭看看牀前女孩那純稚無憂的笑靨,微微一笑,道:“好看。”隨即吩咐左右給她看座。
祉延坐下來後,睜大雙眼看了看他吊着的右臂,問:“皇兄,還痛不痛啊?”
姬傲搖頭,屏退左右,對女孩道:“祉延,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祉延將花束放在他的牀沿,大眼忽閃忽閃看着他,問:“什麼話?”
姬傲看着她,問:“父皇是不是提過要將你許配給景蒼?”
祉延玉白的雙頰忽而飛上兩片紅雲,垂下眸眼神躲閃,似羞似喜,道:“父皇昨晚纔跟我提及,皇兄,你如何得知?”
姬傲眸色微微一暗,道:“你且莫問我如何得知,你可願聽我一勸?”
祉延擡眸,神情有些疑惑。
“你若真的愛他,就別嫁他。”姬傲道。
祉延怔了一怔,忽然站起,堅決道:“不,我要嫁他。”
“他有心上人,他不會娶你的。”姬傲有些焦急。
“什麼?”祉延瞠圓雙眸,“皇兄,你說他有心上人?”
“沒錯,他們在一起已經十年了。”看着她震驚的樣子,姬傲又有些心軟。
祉延有些無措地低下頭去,彷彿不知如何是好,小手用力扭絞着自己的衣襬,半晌,擡起頭來時,眸中已泛上了淚光,道:“皇兄,你騙我的對不對,只是因爲他現在還不喜歡我,所以你才幫他捏造這樣的謊言對不對?十年前,他才十二歲,怎麼可能有心上人?”
姬傲柔和了表情,道:“別哭,祉延。我沒有騙你,那女子是他父親收養的義女,十年前,他們就在一起了,景蒼愛她,愛到甚至願意爲她去死。祉延,他不會娶你的,如果你堅持要嫁他,你知道,抗旨拒婚的後果。”
祉延鼻翼微微翕動兩下,突然跌坐在凳子上大哭起來。
“祉延……”姬傲試圖安慰她,不意她卻突然叫道:“那個女子現在在哪?我叫父皇派人殺了她!”言訖又哭。
姬傲皺眉,道:“祉延,你不能……”
“我爲何不能?我就是要嫁他,他若不願娶我,就讓他去死好了!”她恨恨地說完,抹着淚跑了出去。
姬傲看着她匆匆消失在門外的身影,愁眉不展,他一直以爲祉延是善良而通情達理的,未料……
或許,在愛情中泥足深陷的女子,總會與以往不同吧。
明天,景蒼就到盛泱了,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屈就的,怎樣才能幫他躲過此劫?
次日上午,景蒼果然來到衶炔宮看他,風塵僕僕,行裝都未換。一看到靠坐在牀上的他,眉頭就深深皺了起來,道:“傷得這般重。”
姬傲遣退殿中所有的侍從,淡淡一笑,道:“若非即墨晟手下留情,你已看不到我了。”
景蒼在他牀側坐下,沉默。
“李滎真的在洲南麼。”姬傲突然問。
景蒼擡眸,道:“你說呢?”
姬傲移開目光,道:“我父皇他們不會相信你的。”
“信不信由他,我管不了那麼多。我聽說你從成皋去枕霞關是秘密行動,平楚的人竟然會提前得知,邊防軍中有奸細。”
姬傲苦笑,道:“姬申的奸細。”
景蒼眸光一冷,道:“可恨!”
姬傲道:“是我太大意,怪他作甚?事情已經過去就別再提了,如今,我倒是替你擔心的很。”
“你父皇準備對洲南動手了?”景蒼平靜地問。
“他要把祉延許配給你,讓你從此住在盛泱的駙馬府中。”姬傲道。
景蒼一愣。
“我知你決然不肯,我曾試着讓祉延放棄,不意那丫頭對你一往情深,不肯放手。昨夜我也仔細想過了,既然父皇執意要將你留在盛泱,即便祉延不願嫁你,他也會將其他公主許配與你。總之,如何想,這件事都無法善了。”姬傲想坐起來一些,剛一動,劍眉一皺,又躺了回去。
景蒼皺着眉頭,他原想,姬琨也許會逼他交出李滎,可他沒想到,他會想用駙馬的身份來軟禁他。
他若拒婚,等於給景氏一族扣上大不敬的罪名,連累一家。他若答應,不但對不起小影,更會讓景澹陷入無法轉圜的境地。
怎麼辦?
“景蒼,強極必辱,情深傷壽,此番,你如再寧折不屈,折的,可不僅只你一個。祉延其實是個好姑娘,她很愛你,我想,若是你能跟她好好談一談,讓她跟你回洲南去成親,她也會同意的,我再讓我母后和舅公從旁勸說,父皇他應該不會強留你在盛泱。這是我昨夜唯一想得的一個辦法,當然,我只是建議,決定還是由你來做。我知道你心裡放不下小影,可你若是爲了堅守對她的忠誠而付出生命的代價,她一定會比死更痛苦。”姬傲苦口婆心道。
景蒼看了看他,語氣沉沉道:“容我想想。”
是夜,衶炔宮竹園涼亭。
祉延在宮女的陪同下嫋嫋婷婷來到亭中,擡頭看到景蒼坐在那裡,吃了一驚,左右看看,問:“我皇兄呢?”
“是我要見你,可以單獨談談麼?”景蒼目光沉靜地看着她,開門見山。
宮女們都退下後,祉延在他對面坐下,低頭不語。
“祉延,我謝謝你。”他道。
祉延一愣,擡頭,不懂他何意。
他淺淺一笑,如月華璀璨,道:“謝謝你看得起我,願意嫁給我。”
祉延簡直反應不過來,他這是何意?他是說,他願意娶她麼?他笑起來真好看,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笑呢。
這是真的嗎?她不是在做夢吧?她還以爲……
她還沒來得及驚喜,他下面的一句話便似當頭一盆冷水,將她徹底涼透。
“但我不能娶你,因爲,我不愛你,也不想毀了你。”
她僵了半晌,看着他波瀾不起的眸光,淚一下泛了上來,卻仍是鼓起勇氣道:“爲什麼?你甚至沒有試着來接近我,瞭解我,爲什麼你篤定不會愛我?”
景蒼看着她淚光閃爍的大眼,她看起來實在是年輕又稚嫩,或許此刻他給予她的打擊,已是她有生以來從未承受過的了,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呵。
“於我而言,一生,愛一次便足夠了。我已有所愛,你來晚了。”他字字無情。
她的淚在眼眶中轉了半圈,終於忍無可忍般爭前恐後地落了下來,她突然伏在面前的石桌上,失聲痛哭。
他有些心軟,沉默了片刻,道:“你還年輕,不要爲我蹉跎瞭如花年華。今日我找你來,是不想讓你成爲天下人的笑柄,在我拒婚之前,去你父皇那,拒絕我吧。”
聞言,她突然擡起梨花帶雨般的小臉,叫道:“你寧願死也不要我?”
他肯定地點頭。
她淚眼朦朧地看着那張令她魂牽夢縈的俊逸臉龐上毫不掩飾的冰冷和無情,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向他擲去,同時大叫:“我恨你!”起身瘋狂地向亭外跑去。
下臺階的時候,腳被裙襬絆倒,狠狠摔了一跤。最終,還是被宮女扶着走的。
景蒼伸手抹了抹額角,指上血跡殷然。適才那茶杯擲來之時,他並沒有躲,不管怎樣,愛,總沒有錯。
一夜無眠,次日早朝之時,突然有太監來喚他上朝。
他知到了真正面對的時候了,袖中藏了一瓶毒藥,決定稱病拒婚,大不了,便“病”死在盛泱。
今日的早朝顯然與平時不同,不僅文武大臣都在,連皇后和姬申也在。
皇上一開始便盛讚他洲南景氏歷年來將洲南治理得如何之好,爲朝廷貢獻多麼之大,又贊他兄長景澹年輕有爲,勤於政事,忠於國家,堪當諸位藩王之表率,最後話題終是落在了他身上,贊他文武雙全,卓爾不凡,賢良方正,秀出班行,遂欲將愛女祉延公主許配於他。
說到此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了他身上,他本該掀袍跪拜,叩謝皇恩了。
可他卻只是低眉站着,雙手垂在袖中,不動不語。
他沉默的時間太長,長到衆臣開始面面相覷,竊竊私語,長到姬申的嘴角開始慢慢浮現一絲冷酷笑紋,長到皇上微微側頭看向一邊的皇后,無言詢問:他怎麼了?皇后看他幾眼,附耳過來道:“許是喜歡昏了。”
景蒼的指上已沾上毒粉,只要趁咳嗽之際舔入口中,便可向皇上稱病,他因身患不治之症而拒婚,皇上總不能怪罪到洲南纔是,只是這樣一來,他再也見不到小影了。
心痛良久,他輕輕地咳嗽起來,正欲走上這條自選的不歸之路,殿外太監突然拉長了尖細的嗓門報道:“祉延公主求見皇上萬歲——”
姬琨一愣,笑道:“這個丫頭。”遂高聲道:“宣她進來。”
祉延一身粉色水仙散花綠葉裙逶迤拖地,風髻露鬢,淡掃娥眉,皮膚潤如溫玉柔光若膩,櫻桃小嘴不點而赤嬌豔若滴,真真是花容月貌出水芙蓉。
她毫不扭捏地迎着一殿之人的目光輕盈地步進殿中,來到聖駕之前與景蒼並列,然後向皇上皇后恭謹地行了一禮。
皇上含笑問她:“你來作甚,可知殿中正在議事麼?”
祉延毫不害羞道:“知道,不過父皇此刻所議之事關乎祉延一生,祉延怕父皇亂點鴛鴦譜,爲女兒錯牽紅線呢。”
皇上看着她似調皮似害羞的小女兒嬌態,忍不住笑道:“你倒是一點不害臊,那你看看你身邊,這便是朕爲你選的佳婿,你可滿意?”
祉延轉頭看看景蒼,面向皇上大聲道:“稟父皇,祉延不滿意。”
此言一出,朝堂譁然,衆臣面面相覷,皇上和皇后不明所以,唯有姬申微微蹙起了眉頭。
皇上面有疑惑,傾身問道:“有何不滿?”
“脾氣不好,沒有耐心,而且,愛在外面拈花惹草。”祉延振振有詞道。
皇上一愣,轉而問景蒼:“景蒼,可有此事?”
雖不知祉延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但事已至此,景蒼也只好配合她道:“句句屬實。”
皇上立刻皺眉不悅。
一旁祉延又道:“父皇,其實他不好您也不用不高興啊,反正女兒想嫁的又不是他。”
皇上這下可真的有些不明白了,那天晚上他爲指婚一事徵求祉延意見時,她明明那般高興,哪有半分不願意的樣子,可眼下,這是什麼情況?當下問:“難道女兒另有中意之人?”
祉延害羞地垂下小臉,小手絞在一起,道:“女兒素聞洲南景澹景王爺風華正茂,文治武功,玉樹臨風,溫文爾雅,且,尚未婚配,所以女兒想請父皇……爲女兒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