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目光憂鬱地看着牀上的小影,不得不承認,生活也許就是由一個接一個的巧合組成的。
將近八個月了,她第一次回來再生谷,爲的,只是想看看渺雲是否來過,不想,卻在湖邊發現了幾乎凍僵的小影。
她毫不懷疑,如果不是出於這種巧合,她會凍死在湖邊的。
她轉過身看向窗外,五月了,平楚的北部纔剛剛泛起一絲脆弱的春光。
一直以來,她搞不清楚自己對這個叫秋雁影的女子究竟是什麼感覺,因爲玉霄寒,她不喜歡她,但同時她又不願看到她遭遇任何不測,爲的,仍然是玉霄寒。
前一陣子,聽說她成了殷羅宴澤牧的皇后,她有一瞬的憤怒,憤怒她忘恩負義,憤怒她辜負了玉霄寒,可昨日見到奄奄一息的她躺在橫翠池邊,她幾乎沒有經過思考便救起了她。
她知道,雖然她和玉霄寒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甚至沒有相互地說過一句喜歡對方的話,但她心中早已將她當成玉霄寒的另一半了,只因,她是玉霄寒有生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愛過的人。
她能想到她爲何會倒在橫翠池邊,也因此而心中寬慰,她只是有些矛盾,是不是該等到她醒來再走。
她診出她已徹底的失去了武功,此時的她,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女子沒有什麼區別,若是她離開了,她會不會發生什麼不測?
可不離開又如何?要她親自護送她回到即墨晟或是宴澤牧身邊嗎?抱歉,她不是玉霄寒,沒有那樣的寬宏大量。
想來想去,還是等她醒了再走吧,反正,有一件事情早晚都是要辦的,現在既然已經遇見,不如就現在了結了吧,將來,不管她是跟着即墨晟還是宴澤牧,她們都沒有必要再見面了。
輕輕嘆一口氣,她回身看向牀鋪,卻見小影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愣愣地看着她,眼神有些迷濛,若在夢中一般,見她突然轉身,眼神一下清明起來,從牀上坐起,驚愕中抑着一絲傷感,道:“滄月姐姐?”
滄月不喜歡聽她叫她姐姐,但想起今日之後兩人或許再不會相見了,也就不和她計較那許多,只道:“聽說你做了殷羅的皇后,恭喜你。”她不知自己爲何要選擇這樣的開場白,話語中的諷刺意味連她自己聽了也覺刺耳。
小影垂下眸,心中苦痛,卻無話可說,不錯,儘管最後一刻她將龍紋刺進了宴澤牧的胸口,卻仍然沒能阻止他將鳳冠戴上她的髮髻,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封后大典完成了最後一個步驟,她的確成了他的皇后。
她不怪滄月,她無顏面對滄月,玉霄寒是死在宴澤牧手中的,她有理由恨她,而她,甚至比滄月更恨自己。
“你不該救我。”沉默良久,她咬着下脣,低聲道。
滄月側過臉,拿起桌上的一個盒子,道:“我必須完成他最後的心願。”她將盒子輕輕放到小影牀頭,道:“他曾說,待你和即墨晟成親之時,讓我代他送這份賀禮給你,既然你沒有嫁給即墨晟,便只當是他留給你的普通禮物吧。”
小影咬着脣,眼淚在眼眶中不停地打着轉,伸手拿過那方盒子,輕輕打開一看,一串貝殼串成的風鈴,如沉睡千年的記憶一般,帶着遙遠的曾有的幸福和失去的痛苦靜靜地躺在裡面。
她失聲痛哭,擡起掛滿淚珠的臉龐,看着滄月,不停地問:“爲什麼?爲什麼?……”
她曾想向他表明心意,可他卻先一步拒絕了她,爲何後來他做得每一件事都讓她覺得他喜歡着她,爲什麼?
滄月看着她,知道她確實爲了玉霄寒的逝去而撕心裂肺地痛苦,她想,也許她和宴澤牧之間還有着旁人不知的隱秘吧,否則,她爲何會一個人來到再生谷呢?
那她,是否應該告訴她……
她微微搖頭,不可以,不可以!
心中再次長嘆一聲天意弄人,她看着小影,一字一句道:“你是他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他一直愛着你,但他隨時可能死去的脆弱體質讓他不能將你自私地留在他身邊。你不必過於自責,即使宴澤牧不來,他也已經到了瀕死的時候了,沒有七星出雲,他熬不過這一關。他唯一的心願,希望你能和相愛的人廝守到老,幸福終生。因爲自身的缺陷而生生與所愛的人永訣,他的痛苦不比你少半分。這是命中註定,誰也無法挽回無法改變,再多的眼淚和後悔都於事無補。我給你的最後忠告,不要錯過現在你還來得及挽回來得及改變的,不要忘了,他希望你能幸福。”
滄月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他……他真的已經……”小影攥緊了被角,突來的真相將她震得四分五裂,她突然發現,其實她內心深處一直有個小小的角落,那個角落,隱秘地生長着他還沒有死的希望。
她急於向滄月求證,卻又害怕聽到她的答案。
滄月沒有作答,頓了一頓,走了。
小影癡癡地看着洞開的門口,回不過神。
滄月什麼也沒說,卻也什麼都告訴她了。不管他是否還活着,都和她沒有關係了,她,已經是宴澤牧的皇后,不管她願不願意,在天下人看來,事實就是事實。
但她仍然願意相信,他還活着,至少,在她心中,他還活着,他在另一個世外桃源過着和遇到她之前一樣平靜無憂的生活,他徹底地忘記了她,忘記了曾發生過的一切。
看着盒中的貝殼風鈴,她知道,此時想起宴澤牧,很不應該,但她無法控制地想起了他的那番話“男人最痛苦的,是他極愛一個女子,卻無法將這份愛付諸行動,只能將所有情緒都藏在心中。愛是毒藥,若是一直貯存於心找不到釋放的渠道,久而久之,心就會腐爛變質,痛不可抑……”
那時,她心中略有所動,雖然喪失了原先的記憶,但即墨晟留給她的感覺卻不可磨滅,她一直以爲,愛着自己卻又無法付諸行動的男人只有即墨晟,原來,還有玉霄寒。
曾幾何時,她一度矛盾而痛苦地認爲,他們都不愛她,他們對她好都只是爲了報父親的恩情而已,可原來,他們都愛着她,可是她知道的太晚,太晚了。
她錯過了景蒼,錯過了玉霄寒,錯過了即墨晟,最終,卻成了她原本不愛也不該愛的宴澤牧的人。
他們都愛她,她原本可以自問,她究竟好在哪裡?可命運如此安排,卻又讓她不得不痛苦地問,她到底錯在哪裡?
沒有人可以告訴她,而她自己也不想知道了,因爲一切都不再有意義,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得不到的,也永遠不會再得到。
她沒有死,於是,那個困擾她很久的問題又開始無窮無盡地糾纏她,她該去哪裡?她究竟該,何去何從?
五月十一,小影在漫無目的地遊蕩了八天之後,在通往雪都烈城和西部更偏遠山區的岔道口停了下來。
這幾天沿途聽到的消息讓她心生不安,她不知這些消息有幾分是準確的,但想起臨行前即墨晟的那句話,她又隱隱覺得,聽到的這些看似荒謬的消息,可能都是真的。
人們傳言,皇帝病退,丞相升任監國,隻手遮天,平楚可能很快就要變天了。
人們傳言,平楚的軍隊已經和殷羅的軍隊交上手了,雙方正拉鋸似的爭奪着盛泱,百州的軍隊坐壁上觀,等着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人們傳言,丞相肯定是昏頭了,竟然以軍隊後退一百里的代價從殷羅大軍那裡換回了百州的一名藩王,如今,盛泱已經被殷羅大軍佔了,可能很快就會揮師北上,而連年征戰的平楚軍隊絕對會在氣勢洶洶精力旺盛的殷羅大軍面前一敗塗地的。
人們傳言,要求停戰議和的摺子已經堆滿了雪都烈城的議政堂,可一向反對戰爭的丞相竟然一反常態,堅持要和殷羅繼續戰鬥下去,而這在平楚的臣民們看來幾乎是毫無意義的,可惜的是皇上稱病不出,沒有人能阻止丞相如此荒謬的做法。
人們傳言,世道紛亂人心難測,看來,一向忠貞愛民的丞相,在權力的誘惑下或許也不那麼堅定了,年輕力盛的皇上突然病倒,其中緣由值得深究……
傳言實在太多,其實總結出來只是五個字:丞相要謀反。
這讓小影十分痛苦,即墨晟在平楚的口碑,她一直是有耳聞的,平楚的人民對他一直是交口稱讚,甚至曾有人說,平楚國君不管誰做都無所謂,但丞相卻非即墨晟不可,只要有他在,平楚就會天地清明盛世太平。
在去再生谷的路上,她曾親自去看了洃河和人工開鑿的福河,在兩河的交界處,即墨晟的石像栩栩如生,頂天立地,厚厚的底座上,‘功在千秋’四個大字在十里開外都能看的清清楚楚,站在他的面前,讓人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想要臣服跪拜的慾望,那是一種打從心中的敬仰和崇拜,無關身份無關地位,爲的,只是眼下有目共睹的偉大功績。
他十六歲做財政大臣,至今已整整十二年,這麼多年兢兢業業苦心孤詣換回的好口碑,一夕之間便全然崩潰了。
小影咬着脣,看着天邊燦爛一片的晚霞,心中無限迷惘。
都是她,都是因爲她。
因爲她,宴澤牧說:“三年之內,我會帶領我的軍隊到雪都烈城接回我的皇后!”他明確無誤地告訴即墨晟,自即墨晟帶她離開的那一剎,殷羅和平楚的戰爭已無可避免。
因爲她,即墨晟說:“我能否請你,不要帶着對景澹的擔憂離開?”於是,他做出了這番無可避免卻不被人理解的舉動,親自將自己名譽甚至自己的人格送到平楚的臣民腳下,任他們踐踏唾罵。
他心中的痛苦,無人能瞭解,她瞭解,可她不在他身邊,即使她在他身邊又能怎樣呢?難道她能向平楚的臣民們爲他辯解:“這一切都是因爲我,與他無關。”
她一直不希望自己成爲他的負累,可事實證明,她一直是他最大的負累,爲了她,他不停地付出各種各樣的代價,並且越來越大,越來越令他無法承受,可他卻一聲不吭,只用最簡單的言語,最平靜的表情,最柔軟的嗓音,安慰她:“不要擔心。”
她想要結束這一切,而放在她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條路,一條,不知走不走得通的路,那便是,回到宴澤牧身邊。
她知道,宴澤牧曾經非常愛她,他願意用任何代價來換她的愛,可已經恢復記憶的她無法與他完成這筆交易。她選擇在封后臺上,在衆目睽睽之下,在他最輝煌鼎盛的時刻,刺他一刀。她沒有要他的命,出於內心始終無法改變的柔軟,她只是想斬斷兩人之間曾不該發生卻發生了的痛苦情感,他是驕傲的,她自信,她那一刀,足以讓他由愛生恨。
所以,封后臺上他對即墨晟說的最後一句話,她也並不認爲是因爲他還愛着她而不甘放棄,他只是不習慣失去,是的,沒有人可以奪去他的所有物,那是男人與男人,尊嚴對挑釁的宣戰,與愛無關。
她沒有想過自己的迴轉能改變他繼續爭霸天下的野心,她只是在衡量,如果,再給她一次刺殺他的機會,她會不會下得去狠手?
短暫的猶豫過後,她很快有了結論,她會的,爲了即墨晟,她會的。
身邊痛苦的人已經太多,即墨晟是她最後一個有希望保全的了,就如滄月所說,她不能再錯過能追回能改變的。
那麼,就這樣回去他身邊麼?
不,不能這麼貿然,她還需要考慮即墨晟的感受,她不能讓他再痛苦了,不能讓他覺得他付出的這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再者,若是宴澤牧對她已全無愛意,反而用她來要挾即墨晟怎麼辦?他的野心那般旺盛,她相信他做得出來的。
她要仔細斟酌一下,魯莽帶給她的教訓已經夠多的了。
傍晚,她獨自一人走在陌生的小鎮上,想找個客棧休息,可還未找到,突然出現並擋住她去路的一個人就讓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同時,殺意乍現!
微風!
這是她恢復記憶以來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她想起了,他就是玷污了祉延,侮辱了景澹的那個混蛋,她很想殺他,可她現在不具備那個條件,並且,她想,現在更需要擔心的,只怕是她自己的處境。
微風顯然是特意來找她的,臉上掛着明朗的微笑,風度翩翩走到小影面前,迎着小影平靜而蘊含殺氣的眸光,微微傾過臉,道:“皇后娘娘,爲了不暴露您高貴的身份,臣就不多禮了,請跟臣走一趟吧。”
小影思緒急轉,他爲誰請她?宴澤牧,不,不可能,他背叛了宴澤牧,按宴澤牧的性格,不可能原諒他。百州那邊?百州的皇族已被詹銳屠戮殆盡,詹銳本身也是宴澤牧的走狗,而其餘三位藩王已是自身難保,他不會去投靠他們。排除了這些,只剩下一個可能了。
“北堂陌要見我。”小影平靜道,不是問,而是陳述。
微風眉梢微微一挑,道:“太聰明的女人,果然就少了一分可愛。”
小影面上沒有多少表情,可心中卻有些暗自着急起來,北堂陌,那個不可揣測的男人,她十分不願意落在他手裡,可此時看來,除非她死,否則,她不可能從微風手中逃脫。
怎麼辦?先穩住他吧,畢竟從這裡到雪都烈城還需要一段日子,他總會有鬆懈的時候。
儘管小影強烈反對,但微風還是用夫妻的名義在客棧要了一間房,晚上,小影睡在牀上,而他就睡在離她不足五尺的長凳上。
黑暗中,小影看着他模糊的輪廓,緊緊抓住藏在袖中的匕首,仔細判斷他是否已經睡着。
但轉念一想,當年,失去阿媛後,自己四處流亡時,又有哪一夜是完全睡着的?他此刻的處境並不比自己當年好多少,爲了活命,即使睡覺也是要睜着一隻眼睛的,已經失去武功的自己,只怕沒有多少刺殺成功的希望。
念至此,她躺平身子,微微舒了口氣,閉上眼睛,思緒卻仍翻涌不歇,不知過了多久,正當她有些昏昏欲睡時,耳畔一聲輕響,細微到不注意根本聽不到,但她的神經終究是緊繃的,所以她突然睜開了眼睛,窗口黑影一閃,緊接着屋脊上突然傳來“叮”的一聲,似乎是暗器相撞的聲音,一陣衣袂輕響,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影扭頭一看,果真是微風出去了,機不可失,她坐起身,本來就沒有脫外衣,所以她套上鞋子,拉開門跑了出去。
無盡的黑暗,不知是否有誰在尾隨她,她只知拼命地跑,用盡全力地跑,她不要再落在北堂陌手中,不想看到即墨晟爲了她再一次妥協,她一定不能被微風抓回去。
跑,與風競賽,融盡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看到她。
她跑出鎮子,跑過荒野,跑進一片稀疏的樹林,她疲累已極,可她不敢停,她大口喘着氣,像是一隻躲避獵人追殺的野獸般,沒命地向前跑。
前方月光朦朧的樹影里人影一閃,她還沒反應過來,長長的鞭子蛇一般向她罩面襲來,雖然已失了武功,但她的反應卻並沒有變得如常人一般遲鈍,幾乎在人影乍現的同時,她就本能地向左側一跨,試圖避開來人的攻擊範圍,但那人出招太快,她身子剛開始向左邊傾斜,凌厲的鞭子已招呼下來,霎時,右肩和右邊脖頸上一陣火燒火燎的痛,她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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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們,停更了這麼久,抱歉的話樓月就不多說了,今天上來一看,貌似收藏沒怎麼掉,樓月真的很感動。
這次遠行不是很順利,很疲憊很狼狽,今天剛剛到家,這兩章是回家的途中寫的,不管怎樣,就一起傳上來了。樓月決定從今天起認真更文,先把此文結束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