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發現,橫翠池的花期似乎特別長,那株硃砂木蘭四月便已綻放,如今時近八月,卻還是一樹燦爛。
她想,或許是這花也留戀此刻的美好吧。
老花未謝,新花又放,七月,池畔開出了潔白如玉的荷花,八月,那幾叢石榴又繁花閃耀,烈烈如焚。
她摘了一片碩大的荷花花瓣,盛了幾朵豔紅如霞的石榴花,紅白交映,紅得越發鮮豔,而白的越發純潔。
她來到木蘭樹下,將之放在大青石上,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來,託着下巴看着這隻載着花的潔白小船,心中又開始浮想聯翩。
這火紅的石榴花,不就像此刻的她麼?而那潔白的荷花,也是像極了他。
想起這幾個月兩人在樹下度過的美好時光,她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她想起那次,兩人面對面坐在這棵樹下,她硬要他跟着她做一樣的表情,嗔笑怒罵,他沒有一樣學得像樣,最終,她假裝生氣,他看着她,臉上卻漸漸泛起委屈的神情,又惹得她忍俊不禁。
唉,若是哪天她也能讓他一展笑顏,不知又會是怎樣的絕代風華。
擡頭看了看天色,嗯,申時將過,他就快來了。
她忙忙地走進屋內,準備今日的功課,這是她偉大改造計劃進行的第一百零一天,今日的主題是:對詩。
粗略地擬了幾個題目後,她走出房門,一眼便看到玉霄寒坐在木蘭樹下的草地上,指尖正捏着一朵石榴花在嗅,嫣紅的石榴花襯着他如雪似玉的容顏,驚心動魄的美。
擡頭見她出現,他放下石榴花,眸中的欣喜清晰可見,只是不笑。
小影心中輕輕嘆息一聲,幸好他不笑,如果他一笑,她定然會被他迷了魂去。
轉念又想,迷了魂去又如何?她不是……已經被迷了麼……
雙頰隱隱有些燥熱,她清清嗓子,在他面前盤膝而坐,揚起小臉看着他道:“玉玉,我知道在武學修爲上,天下只怕鮮少有人能望你項背了,但君子貴在內外兼修,爲了避免你在重武輕文這條歧路上繼續迷失下去,作爲朋友,我有責任力挽狂瀾,利用有限的時間,助你在文學修養上再上層樓。所以,今天我給你安排的活動是:對詩。有意見可以提哦。”
玉霄寒目光柔如春水般看着她,搖了搖頭。
小影不知爲何不敢與他的目光對視,雙頰泛紅地微微低眸,道:“蘭葉春葳蕤。”
玉霄寒蝶翼般的眼睫撲閃一下,道:“桂華秋皎潔。”
小影有些詫異的擡頭,這傢伙真如此文思敏捷麼?竟是不假思索。
當下又出一句:“我心素已閒。”
玉霄寒清水般的眸光在她面上一掠,又轉頭看看一側幽湖遠山,道:“清川澹如此。”
小影心中暗暗稱奇,從未見他讀書,原來,他也詩經滿腹麼?
“高鬆來好月。”
“空谷宜清秋。”
“我醉君復樂。”小影一語出口,立馬覺得不對,這一句,竟是從心而發,當下有些赧然地去看玉霄寒。
玉霄寒也正看着她,緩緩道:“陶然共忘機。”
小影一怔,一絲溫暖的清潤緩緩從心底泛開,陶然共忘機,陶然共忘機。他說得多美,多好呀。
只是,他是讓她忘機之人,那她是否也是讓他忘機之人呢?
他的眸光總是如清水一般,偶有不同的光影掠過,卻也快得讓人無從捕捉,她真的猜不着,勘不透。
可是,她那樣的想勘透,哪怕只一個肯定的眼神,便能讓她撲撲亂跳的心臟安定下來。
所以,她垂下雙眸,輕聲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玉霄寒眸光微微一滯,垂下眼睫認真地思索起來。
她卻站起身跑到湖邊,施展綿字訣,雙頰躁紅地在湖上漫起步來。
他定然對不準,猜不着。可,他若問她,她真的能當着他的面念出下一句來嗎?
不,她會不好意思的,光用想都覺得臉似火燒一般。
唉!她一定是瘋了,爲何要他對這一句呢?或者,她可以胡謅一句來矇混過關。
正胡思亂想,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喚:“雁影。”
她轉身,卻見他正站在她身後,心神一亂,竟忘了自己是站在水波之上,腳下一個踏空,噗通一聲直直地落入水中。
溫潤的涼意從四面八方向她涌來,稍稍降低了她臉頰上的溫度,她小手捂住臉頰,在清澈的水中搖頭,心裡微微呻yin:“真是丟臉死了。”
稍稍轉過身子,向岸邊的一株荷蕖潛泳而去。
到了那傘一般巨大的荷葉下,她浮出水面,藏在那荷葉後,又羞又氣,暗惱自己爲何一再地失態。
卻久久不聞他有動靜,她心中暗思:莫非他走了?
迴轉身子,小手輕輕撥開遮住自己的荷葉,悄悄向湖心看去。
黃昏朦朧的光線中,站在水波上的少年如同一輪初升的月,熠熠生輝,光華皎潔。
少年見她看來,清湛的眸子光芒流轉,突然脣角淺淺一勾,微笑起來。
一笑,便是一個夢境,夢境中,脈脈清芬夜朦朧,翩翩照影若驚鴻,淡淡遠山春含雪,淙淙清溪飛濺玉,不羨神仙不慕塵緣,伴君一醉天上人間。
她想,這樣美的夢,爲他沉醉又何妨?夢一般的歲月,便該夢一般過。
她從荷葉後出來,輕舒雙臂向他游去。
他垂着長長的眼睫,低眸看着她魚一般遊近,然後突然從水中輕躍而起,晶瑩如玉的水珠四散飛濺,順着他水一般的輕紗顆顆滴落湖面,圓起一片漣漪。
小影仰頭看着他,他雖已不笑,但表情卻如春日暖陽一般的溫和,左眉上,妖豔的如花印記正嫣紅着。他曾說,情緒波動時這印記纔會出現,那此時,他情緒在爲誰波動,又是爲何波動呢?
她心中朦朦朧朧卻又真真切切地喜悅着,伸手比着自己的左眉,低聲問道:“這裡,可以讓我摸一下嗎?”
他玉般的臉頰微微飛紅,春日裡天邊桃花那般的顏色。他垂下眼睫,輕紗長髮無風自揚,清冽的荷香漸漸濃郁。
她伸手,緩緩探向他額上的那朵妖豔之花。
他閉着雙眸,烏黑纖長的睫毛蝶翼般輕顫着。
柔柔拂開額上黑亮的髮絲,她輕輕撫摸着那火一般的印記。
溫,潤,滑。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以往,不管是遠遠的還是近近的看他,她總是不可避免地出現那樣的幻覺,覺得他的臉就是一塊白璧無瑕的美玉雕刻的,是光滑而冷硬的,所以,他從無表情。
可今天,他笑了,他臉上的肌膚是柔軟而溫潤的,他是真實的。
她有些失神地移動手指,輕輕撫向他總是如絲一般亮滑的長髮。
蒼黑色的髮絲在她粉色的掌心柔亮得近乎晶瑩,水一般在她的皮膚上流淌着,一絲絲流進她的心中,她的心湖逐漸漲滿起來,心中有一種情緒,不舒不快。
她喜歡他,喜歡他謫仙般的容顏赤子般的心靈,喜歡他粼粼的眸光淡淡的身影,喜歡和他一起凌波微步月夜聽簫,喜歡和他共看雲捲雲舒花開花落。
若能這樣和他相守一生,哪怕這一生只剩最後一天,她也歡欣雀躍。
玉霄寒閉着眼睛,內心的輕顫讓他呼吸有些不穩,但他極力控制着。她的指像是拂過眉際髮絲的微風,若不是那絲不同尋常的溫度,他幾乎愜意得想要睡去。他從未被人這樣觸碰過,他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輕撫就是這種類似輕顫的感覺。
脖頸上突然像是掛上了一個什麼東西,他睜開眼睛,一眼便看到了女孩格外紅潤的臉頰。下意識地伸手摸向頸間,女孩卻急急地阻住他,道:“不要摸。”他低頭想看,女孩又急急道:“不要看。”
他看向女孩有些躲閃的眼眸,問:“爲什麼?”
女孩側過身子,道:“你對出下一句才準看。”說着,頭也不回地向岸邊飛掠而去,獨留他一人立在湖中。
是夜,月上中天,在牀上輾轉的人卻猶自毫無睡意。
黃昏的記憶太難忘,她的心至今沒有平靜下來,每一想起,她就雙頰發燙。但她卻並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她甚至想讓這一刻銘記一生。
想起銘記一生,她下了牀,來到門外的木蘭花樹下,將那塊大青石翻轉過來,在它同樣光滑的底部細細地刻上兩行詩,再將它放正。
仰頭,碧空孤月,光華燦爛,讓她不由自主想起那人猶如春梅含雪般的絕世一笑,當下心潮涌動,在木蘭樹下並膝而跪,雙手在胸前合十,虔誠地仰望着月亮。
蒼天,我不知你是否真有一雙看盡人間悲歡的眼,也不知你是否真有一雙撥弄凡人命盤的手,但我感激你,感激你在將我按進黑暗泥沼之後,又將我放進這樣清澈的水中來滌盪,讓我在有生之年,能有這樣純潔幸福的一刻。
我知道,我本該墮入血腥的地獄永不翻身,但你終是憐憫了我一回。我珍惜着你給我的美好,一如我揹負着你曾賦予的罪惡,若是生命的歷程如同山巒的起伏,我請求你,讓我此時站在高山之巔,哪怕最後還是要墜入無盡的深淵,但我已看盡了生命的美好,我會無怨無悔去贖罪。
這一夜,情竇初開的少女在月光下長跪不起,感激上天的眷顧,乞求上天的垂憫,卻忘了最最重要的一句話:天若有情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