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殷羅雍和殿,夜。
燈火輝煌的大殿內絲竹陣陣,輕歌曼舞,容貌豔麗的舞女們極力扭動着柔軟的腰肢,長長的水袖在夜的迷魅中盪漾起夢的旖旎,只盼座上俊逸而尊貴的男子能掀一掀眼睫,看到自己最妖嬈魅惑的一面。
可惜的是,斜倚在寶座上一身錦繡光輝的男子只是支着額側閉着雙眸,面無表情地聽着他的貼身侍女追月站在他身側輕聲念着什麼。
少頃,他睜開眸子,明亮的目光投向前方的某一處,迷離而透着微微的冷意,嗓音輕啞道:“全面進攻,令微風親自督戰,八月之前,我要看到翼城踩在我的腳下。”
追月領命,又問:“那京北的援軍……”
宴澤牧道:“即墨晟既然已經告病返朝,京北之戰便失去了意義。令徵海軍去京北接應於季大軍,將戰場轉移到洲南。另外,令飛光帶着新招來的術士火速趕往幽篁門,有能破陣者,重賞,不能者,立斬。”
追月領命,臨行,宴澤牧又道:“去喚邀月過來。”
片刻之後,盛裝的邀月嫋嫋婷婷而來,如今,她身爲當朝唯一的貴妃,妝扮氣度自然與衆不同,像是一朵盛開的牡丹,明豔不可方物。
來時,宴澤牧正在飲酒,未等她行禮,伸手一指身旁座位,示意她坐下,陪他一起觀賞歌舞。
兩刻之後,酒罄,宴澤牧揮揮手,滿殿的歌女舞伶紛紛退出殿去。宴澤牧站起來,邀月忙在一邊扶持着,宴澤牧轉過頭來,對上邀月那流光溢彩的美麗眼眸,淺淺一笑,道:“今天叫你來,只是想和你說說話。”
邀月柔順的垂眸,輕聲道:“不知皇上想說些什麼?”
宴澤牧擁着她一起在窗下的軟榻上坐下,窗外,月華如練,夜丁香芬芳濃郁,沁人心脾。
“說女人。”宴澤牧慵懶地側身躺下,勾起她一縷髮絲。
邀月坐在他身側,眼神溫柔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將柔亮的髮絲纏在指上,凝視半晌,問:“你可知,什麼情況下,女人會徹底地去恨一個男人?”
邀月收回目光仔細想了想,擡眸微笑道:“皇上,一千個女子,便有一千種心性,一千種想法,邀月所言,只能代表性格想法與邀月相近的一部分女子,望皇上體諒。在邀月看來,女子恨一個男子,最常見的緣由便是愛而不得,抑或,男子始亂終棄,女子交付了真心,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故而因愛生恨。
另一種恨,不分男女,與情無關。比如說,男子傷害了女子的親人,朋友,造成女子永難挽回的痛苦,女子因而恨這個男子,若說第一種恨是情恨,那麼,此種恨就可稱之爲仇恨,情恨或可用情彌補,仇恨,只怕不死不休。”
宴澤牧笑意明亮地擡眸,道:“說的很好,情恨,仇恨,非常貼切,那麼,女子又有幾分可能會愛上她曾恨着的男子呢?”
邀月輕聲細語道:“臣妾認爲,那要看是何種女子,何種恨了。性格軟弱溫順的女子,若遇到的是情恨,那麼,只要男子肯回頭珍惜她,兩人之間本就有舊情在,這種恨,自然是不堪一擊。
若是性格剛強決絕的女子遇到情恨,則無論男子如何回頭哀求,只怕她終不會原諒了,因這種性格的女子一般對於感情的純潔和忠誠要求很高,一旦失去,再挽回也覺得不如之前的好,故而,這種女子一般都願意守着美好的回憶悲苦地過一生,而不願委曲求全重新回到男子身邊。
至於仇恨,臣妾認爲,不管是性格溫順柔弱還是剛強決絕的女子,都不太可能愛上所恨的男子了。愛若在先恨在後,恨難存續,恨若在先愛在後,愛難勝恨。依臣妾之見,女子若是已經仇恨一個男子,想要她再愛上這個男子,除非有來世,今生一切恩怨都湮滅在了輪迴裡,兩人,纔可能重新開始。”
宴澤牧擡眸看她,琥珀色的瞳孔散發着淡淡的迷人的光輝,幽幽一笑,道:“要泯滅恩怨,不一定非要輪迴。”
邀月不解,眼前卻突然騰起一片黑蒙,身體似瞬間被卷在空中,一道白光閃電般劈進腦中,她一下便暈了過去。
宴澤牧站起身來,看着暈倒在軟榻上的邀月,待她再醒來,今夜的記憶將一片空白,其實,他不是不明白,就目前而言,除了這個辦法之外,他已沒有可能得到清歌的心,但,親耳聽到這樣的論斷,心中的不悅卻又是另一個事實了。
七月十八,霍頓的軍營北側,一座單獨的營帳內,小影坐在藥爐旁,頹然地嘆了口氣,三天了,整整三天,她研製了不下三十種毒藥去對付那兩頭狼,毫無作用。這些人或許都不能完全覺察出來的毒藥,那兩頭狼卻似無所不知,哪怕只在一頭牛的耳朵上塗上一點點,它們再餓也不會動那頭牛。
她真的對宴澤牧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不過是一羣狼,他也能訓得百毒不侵,如此下去,可怎麼是好?正如景澹所說,不管是人和馬,都無法與這麼龐大的黑狼軍團相抗衡啊,洲南,難道要被一羣狼給征服麼?
不,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她不信,對這些狼她就束手無策,它們不過是畜生而已。
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正準備再接再厲,耳邊卻傳來低沉悠長的號角聲,這是緊急集合軍隊的警報,難道,殷羅又開始進攻了麼?
她跳起來奔至門外,果見大軍正向軍營南側集合,她跑向將帳,景澹和霍頓等人早已不在,她一路奔到軍營南側,終於找到景澹,是時,他正對霍頓和司徒南兩人佈置任務。
小影站在他身側,待他佈置完了,她也清楚了殷羅來犯的情況,遂道:“澹哥哥,讓我隨霍將軍一同去應戰。”
景澹想也不想,道:“不可以。”
小影揪住他的袖子,道:“澹哥哥,我想去領教一下黑狼軍究竟有多厲害。”
景澹顯然心中焦慮,眉頭緊蹙道:“我說不行就不行。”
小影被他從未有過的嚴肅震到,景澹見她一下沒了聲音,也意識到剛剛自己的語氣太過嚴厲,遂轉身解釋道:“你是翼營的主將,哪有隻身參戰的道理,若想領教敵軍的厲害,下次帶着你的隊伍一起上。”
小影心知他這是緩兵之計,但其言之有理,一時無話反駁,便默默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心中鬱悶,拿過藥罐藥舂想要搗藥分散注意力,耳畔響起大軍出動時的號角和馬嘶,她心中火起,手下不自覺地加大了力度,不想竟將藥罐搗穿,看着四分五裂的藥罐和灑了一裙的藥末,心中大怒,站起身提起銀槍來到她營側的鐵籠旁,想要將那兩頭黑狼戳成篩子。
看到那兩頭被關了許久卻狂躁不減的黑狼,她倒又奇異地平靜下來。
它們不過是被人馴服的狼,比起它們來,馴服它們的人不是更可恨,更該殺嗎?
宴澤牧!可恨,可恨她不是他的對手,若是,她能有玉霄寒那樣的功夫,他早已死在她的手下。
心口沒有徵兆的一陣劇痛,她皺着眉頭蹲下身子,自從在伏虎關即墨晟面前發作之後,這近一個月來,情況似乎越來越壞,不知那夜宴澤牧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好像,沒有察覺他有任何給她下毒的動作啊。
那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想起那夜的情形,她心中又恨了起來,恨的同時,腦中卻靈光一閃。
她清楚自己不是宴澤牧的對手,宴澤牧定然也同樣篤定這一點,所以,每次見面,他纔會那般無所顧忌地接近她,毫不擔心自己會傷在她的手下。
如果,她能在瞬間將自己的功力提升十倍,又會怎樣呢?
在宴澤牧信心十足地抱着她時,她將這十成功力瞬間爆發出來,是否能殺了他?
噬血丹……
此舉,或許同樣會給她自己帶來無可避免的傷害或者毀滅,但與其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至愛親朋生活在刀鋒下血淚中,自己卻無可奈何,她情願,先走一步。
她振作精神,出了軍營向洛寧而去,她的藥罐破了,需要再買一個,而且,她還缺幾味藥。
夜晚,她正在熬藥,景澹忽然來了。
他走進藥味瀰漫的帳內,看了眼火爐上的藥罐,擡頭對小影歉意道:“小影,這些天,辛苦你了。”
小影正在熬製噬血丹,心中自然有些害怕被發現的忐忑,遂道:“不,不辛苦,只是至今還未研製出可以對付那種狼的毒藥,心中慚愧得很……啊,澹哥哥,你怎麼有空來?”
景澹看了看神色不太自然的她,然眸中的疑惑終究被沉鬱給沖淡了,在她身旁坐下,道:“小影,你離開翼營日久,只怕軍心不穩,毒藥研製不出就罷了,明日,收拾東西回容城去吧。”
小影一怔,隨即想到他的真正意圖。霍頓司徒南若此戰失敗,汝陽和洛寧將直接受到敵軍威脅,景澹這是,想讓她離危險遠一些啊。
可她如何能丟下他獨自避難,再者,宴澤牧既然決定對洲南動手,又豈會允許洲南還有避難所的存在?
她沉眸,堅決道:“澹哥哥,讓我把翼營調到這裡來,我想留下來幫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景澹搖頭道:“小影,在我親自出戰之前,你不能出戰。”言下之意,在我死之前,你不能死。
小影看着他溫潤的眸子,曾經春光燦爛的眸光,已被鐵一般的冷硬所取代,心中升起悲涼的同時,她輕聲道:“澹哥哥,你不能有閃失,你要對祉延負責,要對你未出世的孩子負責。”
景澹一震,驚異地看她,問:“你剛纔說什麼?孩子?”
小影點頭,道:“回來時,我去過洲南王府,給祉延把過脈,她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因你忙於戰事,她囑咐我不要告訴你,怕你分心,但此時,我卻不得不說。澹哥哥,領土受侵,百姓蒙難,作爲洲南之王,你責無旁貸,理當竭力一拼,但同時你要明白,你以一個藩地的力量對抗一個國家,若國內無人支援你,失敗,只怕在所難免。
無論結局怎樣,你盡到了洲南之王的責任,完成了你的使命,這條命,你須爲義父義母,爲景蒼,爲祉延,爲你的孩子,爲你景氏的血脈,留着。”
景澹愣怔半晌,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雙眸含淚,道:“小影,你所言在情在理,只是我,做不到。”
小影皺眉叫:“澹哥哥……”
景澹按住她,道:“你聽我說,洲南,不戰至最後一個士兵倒下,是絕不會投降的,宴澤牧可以打敗洲南,但永遠別想征服洲南。若是,有一天,我失去了洲南,失去了所有的臣民,作爲統領他們的主帥,我有何顏面繼續苟活?天下之大,再無我的安身之處,再無我的一兵一卒,我永世都不能爲他們報仇,永遠不能給他們豎起烈士的豐碑來告慰他們的英靈,那樣的煎熬中,雖生猶死。
妻子兒女,參戰的每一位士兵,誰沒有妻兒父母,若人人想着爲親人要留下自己的性命,還有誰肯去爲了家國拼死作戰?
除非跨過我的屍骨,否則,宴澤牧休想將洲南踩在腳下。”
小影咬脣側頭,可以想見的悲慘的結局讓她心在滴血,似乎直到此刻,她才終於明白,這世間最可怕的是什麼,那是,帝王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