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即墨晟,宴澤牧放下小影,將她擋在自己身後,淡淡一笑,眼神帶着些冷意,道:“即墨晟,你瘋了。”
“放她離開。”即墨晟語氣冷硬。
“與你一起?”宴澤牧的神情轉而邪肆難測。
“不,我留下。”即墨晟知道,小影之所以恢復記憶了還不肯離開他,必定是想殺他爲景蒼報仇,既如此,就讓他來代她完成這一心願吧。
宴澤牧笑了起來,笑得兩側樹葉花朵顫抖不安,仿若狂風過境,即墨晟巋然不動,表情沉靜地看着他。
少時,宴澤牧笑聲一收,冷聲道:“你本來就休想再走!”言訖,一掌向他襲去。
小影只看到面前白光一閃,炫到了她的眼睛,不過眨了眨眸,再睜眼,剛纔還在身前的兩人竟都不見了蹤影,當下心中又疑又急,四處尋找起來。
跑跑停停找了半晌,四周的空氣突然忽冷忽熱地浮動起來,她擡眸一看,頓時一口氣梗在胸口。
酹月亭的亭脊上,兩抹同樣修長的身影一人佔據一邊,雙掌相對,兩人中間的亭脊上,一個亮白的圓球狀東西不停地翻騰滾動着,仿若天上的月落了下來。
小影心知那個圓球乃是兩人相抗相剋的功力所化,頓時屏住了呼吸,一步步靠近。
直到此時,她方纔明白,在她內心深處,始終是即墨晟最重,此情此景下,她對即墨晟的擔憂遠遠超過了宴澤牧。
她不能讓即墨晟出事,不能讓他爲她身陷此處,不能讓他和宴澤牧兩敗俱傷。
她失去了武功,無法介入他們兩人之間,她站在亭下,大睜着烏眸盯着兩人中間的那個圓球,以及在對方功力迫壓下極力相抗的兩人,拔下頭上一根挽發的簪子,抵住自己頸部動脈,大聲道:“住手!”
亭脊上的兩人分神向下面一看,登時大驚失色,同時向對方做出最後一擊,圓球化作一片白光波浪般四處衝撞,整個亭脊連同亭脊上的兩人都被震飛,近一些的樹木假山也都傾倒碎裂,原本風景優美的花園一角立時成了一片狼藉的廢墟。
小影倒退幾步,看着踉蹌落地的兩人一臉驚惶地欲奔過來,喝道:“別過來!”
“清歌,別激動,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別傷了自己。”第一次在宴澤牧的臉上看到了驚慌的表情。
即墨晟則是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不語。
小影盯着宴澤牧,道:“放他離開。”
“好,我答應你,現在把簪子放下來好嗎?”宴澤牧逼近一步。
小影后退一步,轉眸看向即墨晟,道:“不要逼我。”
即墨晟沉默地看着他,眼中的悲慼讓她擔心下一刻他就會哭出來,然他終究沒有哭,語音沉沉道:“只要你活着,我走。”
“馬上走。”小影抑着眸中的酸澀,看着夜色中朦朧卻又熟悉的他。
即墨晟頓了頓,緩緩轉身,如一絲單薄的月光,漸漸被黑暗吞沒,直至杳無影蹤。
小影鬆了口氣,忍着亟欲滾下眼眶的淚珠,放下了握着玉簪的手。
宴澤牧幾步來到她身邊,急急地捧起她的臉查看她的脖頸,確定上面確實沒有傷口,方纔放下了心。他握着她的肩,盯着她含淚的雙眸,低聲道:“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會攔着你,但有一件事,我要你親口承諾我,否則,我立刻派人追殺他。”
小影眉頭一擰,看着他。
宴澤牧面不改色,仿若出爾反爾於他而言,原本不是什麼緊要的事。
“什麼事?”小影的語氣難得冰冷。
宴澤牧不以爲意,只道:“永遠不要再用你的命來威脅我,永遠不要。”
小影怔了一怔,微微側過臉,道:“放心,我不會了。”下一次,我不會向你提任何條件了。
宴澤牧聞言,緩和了一直緊繃的表情,放開她,側過身子,微咳一聲,濃烈的血腥味立時在夜風中瀰漫開來。
深夜,小影坐在牀邊,殿中還有一兩盞宮燈亮着,橘紅色的柔和光線讓這春夜媚得像是絕代佳人的輕輕一笑。
她垂眸看着牀上的宴澤牧,她不知他是否已經睡着,但她知道他受了傷,很重的傷。
由此推斷,即墨晟的傷定然不比他輕。
想起在御花園中他黯然離去的身影,她心頭一陣澀痛,轉而耳邊卻又響起宴澤牧的低啞的聲音“永遠不要用你的生命來威脅我……”
她收回目光,看向東牆上的那幅壁畫,光線太暗,只是朦朧的一片,看不清任何細節。
她低眸,沉默片刻,起身想去窗下長椅上坐一會,還未站起,手卻突然被拉住。
她微驚,回眸一看,宴澤牧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眸,額上有汗晶亮,看着她,低聲道:“不要離開我。”
她看着他蒼白的面色,不語。
宴澤牧此時看起來就像一個肯求被大人重視疼愛的小孩一般,道:“不管你想要什麼,想讓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不要離開我。”
小影注視着他的眸子,淚一層層泛了上來,沉默有頃,道:“太遲了。”她想要宴逍活着,想讓景蒼活着,想讓玉霄寒活着,他能將他奪走的這一切還給她嗎?
他怔了怔,突然手上用力,一把將她拖上牀,按住她道:“你想去哪裡?你去百州,我就踏平百州,你去平楚,我就滅了平楚,我會,讓你無處可逃。”他喘息沉重,顯然,這一番看似平常的舉動,如今的他做起來已倍感吃力。
“即使沒有我,你也會這樣做。”小影平靜道。
宴澤牧軟了下來,他放開她的雙臂,輕輕捧住了她的臉,道:“否則我做什麼呢?我的心就像這座宮殿,空蕩蕩冷清清的,爲了排遣這份寂寞,我只能讓自己變得忙碌。我想過些清閒的日子,所以,我爲你打開心門,可你不肯進來,我該怎麼辦?”
小影輕輕側過臉,看向映在紗幔上的月光,低吟一般道:“又有誰的人生,不寂寞?”
日子如流水一般,不疾不徐地過着,那夜的經歷彷彿只是一個夢,兩人都極有默契地隻字不提,轉眼便過去了九天。
明日便是三月初五,宴澤牧和她的大婚之日。
織錦宮早將兩人的喜服送到了茉清宮,小影坐在窗下,看着掛在衣架上的那兩套錦繡華麗得讓人目眩神迷的龍鳳喜袍,心中五味陳雜。
這兩套喜服,從樣式到花紋,都和宴澤牧平素穿着別無二致,唯一的不同是,這套喜服是她親自選定的料子,不防刀劍。
她將在琉璃臺上,衆目睽睽之下刺殺他,然後自盡,這便是她爲他和她設定的結局。
只有這樣,才能沖淡她心中於景蒼、玉霄寒以及宴逍夫婦的愧和痛,只有這樣,也許洲南的戰局才能出現轉機,只有這樣,即墨晟才能永遠地放下她,再不必爲她牽掛。
至於姬申,她生前不能看到他死,但她相信,他的人生也不會太快樂,只要景澹還活着,終有一天,他會爲他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次日一早,小影將龍紋綁在自己左臂的小臂內側,穿上喜服,坐在銅鏡前由幾個宮女合力爲她梳妝打扮。
還未裝飾好,宴澤牧來了,他重傷未愈,但顯而易見的愉悅給他略顯蒼白的面色增添了光彩,他看起來精神奕奕神采煥發,一身紅色金龍盤旋的喜服襯托得他身形挺拔,俊朗逼人。
他含着笑站在她身後五六尺遠的地方,眼眸明亮地看着宮女給她畫眉。
她第一次看到他頭戴皇冠的樣子,那一頂鑲金嵌玉的華冠,錦上添花般烘托出他富貴驕人的姿態,如此榮光不着痕跡地掩去了他明媚雙眸中可能閃過的戾氣或是邪肆。
當然,今日的他眼眸中只有喜悅,那滿的似乎要溢出來的愉悅光彩幾乎讓小影沒有勇氣與他對視。
少頃,一切收拾妥當,小影站起身面對他。
他看着她,眸中有片刻的迷濛,但很快便恢復了清明,走過來牽住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聲道:“與你有此一刻,我何其有幸!”
他的呼吸熱熱地拂在耳邊,小影心中一片空白,習慣性地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封后,殷羅皇室對此有着繁瑣到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的禮儀和程序,他一概免了,從茉清宮到宮外琉璃臺,這一條將近五里,鋪設着紅毯,撒滿了鮮花,兩側站滿了侍儀宮女和各級朝臣貴族的大道,便是她的封后之路。
宴澤牧牽着她的手,沐浴着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步履沉穩而又光華無限地邁出了茉清宮的宮門,目之所及,所有人都錦衣華服,所有人都近乎虔誠地跪伏下去,爲他和她的尊貴而折服。
他揮一揮衣袖,華麗的色彩在陽光中幻出朝霞般的燦爛,渙散了所有人的眼神,喜樂響起,悠揚而毫不喧囂,他側頭朝她輕輕一笑,明豔如道旁怒放的芍藥,道:“走吧。”
一路緩步而行,略帶仰慕崇敬之色的微笑充滿了眼簾,天地間所有的春光都濃縮於兩人面前,明麗幽柔,難以盡述。
小影丈餘長的喜袍後襬華光閃爍地在紅毯上迤邐,拂動一地的花香,花香之後,跟着一長串手執錦帳宮燈的宮女近侍,像是一條流金淌玉的小溪,優雅而從容地穿過一道道宮門,向宮外那座晶瑩剔透美麗奪目的琉璃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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