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對於百州而言,委實是個噩夢一般的月份。
首先,平楚軍隊奇襲京北安海郡得逞,讓枕霞關那邊的戰局頗受影響,緊接着傳來京北王詹銳出逃的消息,大大打擊了郡國軍的士氣,再後來,葛從率軍趕到安海郡時,發現黃松山上原有一個巨大的金礦被平楚軍隊霸佔了,最不能讓人接受的是,葛從帶去攻打霸佔安海郡平楚軍隊的十五萬人竟然毫無戰鬥力,甫一交戰便被打得丟盔棄甲,落花流水,整個戰鬥只持續了三日,葛從便帶着三萬餘人逃回了京北首府天祿城。
七月二十一日凌晨,左丘玄用鐵火炮攻破了枕霞關的城門,雙方大軍在枕霞關激戰半月,百州大敗,諸葛曚和端木率僅剩的四十餘萬軍隊退入京北腹地,平楚軍隊佔領了枕霞關。
至此,平楚成功地邁出了侵略百州的第一步。
七月末,景蒼從洲南來到盛泱,欲與姬傲聯手調查被龍棲園金沙醇控制的高官名單。八月初,葛從以指揮不當罪被押回盛泱,在審訊中,他聲稱安海一戰之所以戰敗,並非因他指揮不當,而是因爲手下士兵喝了京北王府中那三千壇金沙醇,中毒而致喪失了戰鬥力。
姬傲趁機建議國君下令查封龍棲園,着刑部聯合兵部共同調查此事,不意剛一提出,竟遭到七成以上的朝臣反對。
姬傲當朝指責持反對意見的大臣都與龍棲園有着不可告人的隱秘,大臣們則反駁說如今朝廷正與平楚交戰,國家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若封閉了龍棲園,會損失一筆數目可觀的稅收,他們這是爲皇上着想。朝堂上一時亂哄哄地爭論不休。
姬琨本來見枕霞關失守詹銳外逃心中已是極度不悅,此時再被朝堂上亂糟糟的情形一氣,當日下朝之後便氣結於胸,病倒龍牀。
延璃宮蘸花廳,姬申和龍秀正在閉門密議。
自從幾個月前工部尚書鄭庸一案發生後,姬申沉默了許多,也正是從此案,他開始真正瞭解,在宴澤牧身上,他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宴澤牧這個人,除了利用掌控別人外,根本不能奢望從他那裡得到任何實質的幫助,幾年前他和龍秀幫助他重建龍棲園進駐盛泱,如今想來,無異於引狼入室,養虎爲患。而今,這頭猛虎終於牙尖爪利,重回深山,再沒有人能奈何他,反而時時要受他威脅,想來,悔之甚深,然,後悔何用?
龍秀卻猶不醒悟,道:“表哥,或許情況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般糟糕,宴澤牧雖然用金沙醇控制了朝臣,但軍隊畢竟還在我們手裡,而且,他如果真要害我們,當初何不也用金沙醇控制你我呢?我覺得,他之所以這樣做,不過是因爲當初他羽翼未豐,怕在盛泱立不住足而已。過幾天,我親自去一趟殷羅,問他討要解藥。若他不肯給,我們再做打算不遲。”
姬申搖頭,道:“事到如今,你對他還心存幻想。當初他若是用金沙醇控制你我,很快就會被你我發現,而那時他根基尚淺,我們要滅他,輕而易舉,他如何會做這等蠢事。他竟然連金沙醇都分爲有毒和無毒的兩種,可見他早有預謀。衆多朝臣被他控制,這只是我們看到的表面現象,天知道暗地裡他讓這些朝臣爲他做了什麼,一個小小的工部尚書,就使我國在開戰之初由於兵器駑鈍而屢屢敗給平楚,你知不知道,我現在都不敢去追查,其餘的大臣背後,究竟還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秘密。”
龍秀聞言,頓時沉默,少時,道:“但年前他扶持詹銳是爲了支持你,這是事實啊。”
姬申冷笑,問:“那我問你,如今詹銳在哪裡?”
龍秀一愣,姬申繼續道:“他滅了詹泊天和詹懷,扶持詹銳這麼一個不受軍隊百姓擁護的藩王上任,在平楚與我百州交戰之際,京北與其說在詹銳的控制中,不如說是在他的控制中。我可以說,如今我百州遭逢如此大敗,他必定爲此貢獻了不少心力。如今,詹銳攜帶大量財產外逃,除了殷羅,他還有何處可去?四大藩王如今只剩三個,洲南和西嶺又是姬傲那方的,這樣的局勢於我而言,你知道意味着什麼嗎?”
龍秀看着他,目光沉沉,不語。
姬申目光冷遂,道:“這代表,我別無選擇,只能如當初的詹銳一般,投靠他,方能暫時保住如今的地位,穩住失衡的局勢。”
龍秀眉頭一皺,道:“這如何能行?按他的性格,一旦你處於下風,他絕不可能禮遇於你。”
姬申擡頭看向他,問:“除此之外,我還有第二條路麼?”
龍秀再次無語。
姬申站起身,來到窗前,雙手撫上窗櫺,看着窗外語音沉沉,道:“我膜拜至高無上的權力,是爲了有朝一日,讓整個天下都跪在腳下膜拜我。”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然後轉身,看着龍秀道:“在此之前,我做好了跪在別人腳下的打算。除非他不是人,否則,我定然能找到機會,將他一起拉下來。”
龍秀怔了怔,搖頭道:“不行,這樣太危險,萬一你……你知道我們龍氏一族和姑姑就都完了。”
姬申道:“我知道,所以,我準備爲自己留一條後路。”
龍秀問:“如何留?”
姬申走過來,重新坐下,道:“姬傲不是有一名侍妾有孕了麼,母妃這兩天正在逼我儘快納妃生子,我決定,迎娶景嫣。”
龍秀一驚,道:“景嫣?他洲南既已投向姬傲,如何會讓景嫣嫁給你?”
姬申陰冷地微微一笑,道:“洲南是洲南,景嫣是景嫣,此事,只要景嫣同意,洲南無人能阻。”
龍秀見他胸有成竹,遂不多問,只道:“那,殷羅之行我還要不要去?”
姬申道:“自然要去,即便不爲解藥,也該去探望探望詹銳,看看他在那邊過得如何啊。”
海上春山。
李滎的輪椅停在一棵樹下,遠遠地看着小影在沙灘上練槍。
她的四十九路飛星傳恨槍已練得爐火純青,行動間瞬息萬變卻又行雲流水,他只能看到一抹白影上下翻飛,槍頭的銀光飄帶一般在她身周飛旋,上下左右舞得密不透風。
碧藍的海水似是一副鋪展無邊的畫卷,卷中,嬌小的女孩身如鴻雁,槍若游龍,揚起白沙如雪,一番提縱跳躍後,女孩從沙灘的右側來到了沙灘左側,被潮汐沖刷得平整的沙灘上留下了八個龍飛鳳舞般的大字——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滎看着柱槍而立的纖細女孩,只覺雖然身形纖弱,但與那槍站在一起時,卻自有一股英氣無形漫延,當下微笑着操控身下輪椅快速向她靠近。
小影本來正在端詳自己練槍時有意寫下的那八個大字,眼角餘光看到李滎突然出現,心中頓時大臊,丟下銀槍躍上沙灘刷刷幾下化冰掌出去,白沙彌漫間,沙灘又恢復了當初的平整光滑。
李滎在一旁大笑道:“我已看見啦!”
小影臉紅了,卻猶是一瞪眼,氣勢洶洶一邊作勢要揪他耳朵一邊問:“你看見什麼啦?”
李滎忙伸手護住自己的雙耳,笑道:“我看到你的功力又大有長進了,這也要揪耳朵啊?”
小影雖然心知這只是他找的藉口,但面子上過去了也就罷了,走到一旁拿了銀槍,道:“今日怎麼有空跑來看我練武?”
李滎道:“最近總見你在那煮藥,想來看看成效到底如何嘛,好像真的有用呢。小影姐,這藥竟然能提升功力,會不會對人身體有害啊?”
小影笑道:“我是大夫呀,有沒有害我能不知道?放心吧,這藥只是很小幅度的提升功力,而且一個月至多喝一次,不會傷害身體的。別以爲我練武練傻了,如果我真那樣急功近利,熬的就不是這副藥了。”
李滎轉首看她,問:“難道還有比這更能提升功力的藥嗎?”
小影點頭,道:“有,那種藥名叫噬血丹,服用一顆能在一個時辰內將人的功力提高十倍,但這種藥極傷身體,服藥之後功力雖提升十倍,但一旦受傷,傷勢也會比尋常沉重十倍,即便沒有受傷,待藥性過後,人的身體也會極度疲乏。若頻繁服用,人的體力和精力一直處於透支狀態,不用多久就會精血虛竭而死。”
李滎愣了好一會,道:“如此做法,何異於慢性自殺?不知是何人最先研製的這種藥。”
小影笑着摸摸他的頭,道:“總之不是我,你就別瞎操心了。”
兩人回到屋前,卻見窗櫺上停着一隻鴿子,李滎笑道:“看,景蒼哥哥來信了。”
小影歡快地跑過去,取下鴿子腳上的竹筒,抽出其中紙條一看,笑容頓消。
景蒼說,盛泱七層的高官都被龍棲園用金沙醇控制了,聽說她曾經也曾喝此酒上癮,問她可知解除這種酒癮的方法。
是夜,小影登上斷崖,坐在大石上回想當年在龍棲園的經歷。
雖然只過去了兩年,但如今想來,卻似已經相隔了很久的記憶一般,尤其是,想到燕九的時候。
自從知道燕九的真實身份之後,她很少再去想龍棲園,更少去想在龍棲園發生的一幕幕,但如今,爲了景蒼,她卻不得不將那些本欲久埋的記憶重新翻出來,仔仔細細地再次審視一番。
她喝金沙醇上癮,應是在出了翼城遇到宴澤牧開始的,之後在龍棲園的那幾個月中,她日日沒有斷過金沙醇,直到那日龍棲園藏酒告罄,她才隱約開始察覺對於金沙醇不同尋常的依賴性,開始懷疑金沙醇並非一般的酒。
憶起斷酒第一日的那種感覺,的確是痛苦異常,但七天過後爲何慢慢好了呢?在此之間,她有吃過什麼藥,或者,做過什麼疑是可以戒除酒癮的事情麼?
她抱住頭,努力地回想着。
唉,實在是想不起來,她只知道那時,自己痛苦程度一日輕似一日,熬過了某個臨界點後,她就不再那麼想喝金沙醇了。可,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她不是單純靠自己的意志熬過去的麼?
她皺着眉頭擡眸看向天上的那輪缺月,雪白皎潔的月光照進她眸中的一剎,她腦中靈光一閃。
粥,對,就是粥。
她記得,那時她不僅酒癮發作,還犯了胃病,她本來寫了藥方讓眉兒送去藥房抓藥,藥沒有送來,眉兒卻給她端了一碗粥過來,那是一碗有生以來她喝過的最好喝的一碗粥,喝了那碗粥後,她明顯感覺自己舒服了許多。
從那以後,每天清晨廚房都會給她送來那樣一碗粥,說,是眉兒交代的。如今想來,如果說她是服用了什麼解藥才能擺脫那酒癮的話,只能是廚房送來的粥,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任何別的可能。
宣園是龍棲園的園主,和宴澤牧關係定然非同一般,因此,他定然也知道如何解除金沙醇的酒癮,而眉兒是宣園的情人,那時她和眉兒交情很好,眉兒揹着宴澤牧和宣園偷偷地幫她解除了金沙醇之癮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如今的她不能冒險去龍棲園向眉兒求證此事,若是,讓景蒼去找眉兒幫忙,眉兒會答應麼?又會不會給景蒼帶來危險?
思前想後,既然如今盛泱的局勢已不容樂觀,她理當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景蒼,至於如何利用這些信息,就看他自己了。
當夜,她便將自己回憶所得寫在紙條上,放飛了午後來的那隻信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