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殷羅六十萬大軍分作三路同時向洲南進攻,一時間,洲南整個南部將近三百里的邊界都爲狼煙所籠罩,景澹和姬傲的軍隊寡不敵衆,短短三天便被迫後退一百五十多裡,洛寧和汝陽郡終是落在了宴澤牧手中。
與此同時,從洲南西面登陸的於季大軍也在接連奪城拔寨,從登陸至今一個月時間,已有三座城池被他攻下霸佔。
殷羅大軍奪下三郡之後,暫時減緩了攻勢,景澹因而派兵前往西面反擊於季大軍,於季率領軍隊據城堅守,雙方一時僵持不下。
平楚雪都烈城,即墨府。
即墨晟剛剛從朝上回來,神色間充斥着疲憊,剛剛在書房坐下,朱嶠給他端來熱茶,站着不走。
即墨晟喝了一口茶,眉眼不擡地問:“影郡主有消息了嗎?”
朱嶠稟道:“還沒有。”
即墨晟向後靠在椅背上,閉目揉着太陽穴,道:“什麼事,說吧。”
朱嶠頓了頓,道:“池蓮棹傳來消息,李滎已有兩天不肯進食了。”
即墨晟睜眸,停了片刻,起身向後院走去。
寶羅院侍衛環列的主臥內,即墨晟看到了李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房內只剩他們兩人。
即墨晟看着李滎稍顯憔悴的臉色,平靜地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李滎不看他,因缺水而乾燥起皮的嘴脣動了動,道:“我說過,我要去洲南。”
即墨晟道:“我也說過,現在你不能去。”
李滎倏然回頭瞪着他,道:“小影姐那樣信任你,你這樣做,對得起她嗎?”
即墨晟也不動氣,只道:“她都能信任我,爲何你不能?”
李滎一愣。
即墨晟烏黑的眸子看着他,道:“我知道你想助洲南一臂之力,但你此時去,非但幫不了景澹,還會害他分神來保護你。你想爲他做什麼,可以在這裡做,需要什麼,我提供給你,你有何不滿?
我之所以強留你在此地,一是想對得起小影對我的託付,二是不想再次費神費力去營救你。你若覺得我有私心,好好保重你自己的身體,待小影來接你時,儘可以告我的狀。現在我沒有太多時間與你糾纏,有什麼想法,你可以向池蓮棹說。”
說着,轉身便走。
李滎看着他頎長的背影,問:“即墨晟,你既如此在乎小影姐,爲何要與別人成親?”
即墨晟身形僵了僵,終是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幾步消失在門外。
九月二十,百州已是秋高氣爽,拂過殷羅上空的風卻還帶着一絲夏末的炎熱。
金輝茉清宮,在一個多月的滋補調理下,小影的身體基本上已經復原了,這日午後,睡完午覺起來,素雪給她端來一碗冰鎮銀絲燕窩,她喝了幾口後,素雪道:“娘娘,您纏綿病榻將近半年之久了,而今好不容易身體大好,何不出宮去走走,奴婢聽說御花園的鴻照池中還開着一片睡蓮呢,奴婢陪您去觀賞一番如何?”
小影偏頭想想,自己的身體的確一日好過一日,但記憶卻一直停留在那些少得可憐而又模糊不清的片段上,既然自己在這宮中生活過,說不定出去走走還能找回點記憶,遂應道:“好啊。”
素雪似十分高興,令殿中伺候的宮女捧來十幾套各式各樣的華麗衣裙,對小影道:“娘娘,您看今天想穿哪一件?”
小影轉身,看着一列排開的宮女手中展開的顏色樣式花色質料都不相同的衣裙,感到有些頭痛,忍不住擡頭問素雪:“每次出門都要這樣選嗎?”
素雪掩嘴一笑,道:“別的娘娘只有嫌衣裙少的,只有娘娘您,巴不得只有兩件衣裙,有得換就行了。若是娘娘心中有喜歡的樣式,自然也就不用每次都選了,但爲了討皇上歡心,最好還是經常換換樣式的好。”
一提到皇上,小影又陷入了自己思考了不止一回的問題中。她入宮,究竟是因爲真的愛上了皇帝,還是僅僅因爲迫於權勢?
若說真的愛上了他,她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會甘願與很多女人分享自己所愛的人。若說不是因爲愛他,那今後的日子……
“娘娘!”出了一回神,猛然聽到素雪在喚她,她擡起頭,掃了一眼宮女手中的衣裙,指着一件顏色最淡的白底銀粉牡丹冰絲緞的長裙,道:“就它吧。”
素雪應聲拿起那件衣裙,伺候她到屏風後更衣。
長裙料子很好,覆在皮膚上光滑而又涼爽,大小長短也正合適。
換完衣裙後,小影坐在鏡前,由兩個手腳順溜動作麻利的宮女爲她挽發化妝,宮女們原本給她梳了個三角髻,餘發散垂,很是活潑俏麗,但她卻嫌髮髻束得太緊難受,宮女們便重新給她梳了個疏鬆的墮馬髻,簪以三顆圓潤光滑的南珠作飾。
梳完髮髻,本想給她描眉撲粉,均被她推拒。
梳妝已畢,她站起身對鏡自照,鏡中女子眉黛脣粉,肌膚白皙光滑,臉龐弧度優美,脖頸纖嫩修長,一襲長裙襯托出勻稱玲瓏的身材,而鬆鬆垮垮的髮髻則使那股嬌慵嫵媚之姿顯露無疑。烏髮上南珠閃亮如星,卻仍是抵不過她澄澈雙眸輕輕一眨間的光華無限,當真是風華絕代傾國傾城。
唯一不足是,她眼底深處那淡淡的憂鬱和迷茫。
她伸手輕撫着自己缺少表情的臉,問一旁滿目欽羨讚賞之意的素雪:“素雪,以前的我是不是從來都不笑?”
素雪眸光一閃,答道:“不是啊,以前娘娘很喜歡笑的,尤其是皇上來的時候。娘娘真的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小影輕輕搖頭,心情有些低落,道:“想不起來了。”
素雪見狀,過去攙扶着她的手臂,道:“娘娘,時辰不早了,再耽擱天就要黑了,我們走吧。”
小影點頭,當下,一行人迤邐地出了茉清宮,分花拂柳地來到繁華妖嬈,風景如畫的御花園。
玉石砌岸的鴻照池上,有一條古樸而不失精緻的黃木長廊,素雪扶着小影來到長廊上,停住腳步。
小影轉身揚眸一看,碧波粼粼的池面上,一片或粉或白的睡蓮開得豔麗而純淨,她心內莫名其妙地一震,盯着那深綠淺綠中純白素雅的睡蓮發起呆來。
素雪一開始見她站着半晌也不動一下,以爲她只是爲美景所迷,還在一旁給她講這睡蓮的來歷和傳說,講完了也不見她有什麼反應,轉眸一看,卻見她頰上掛着兩行清淚,當下心中一緊,一邊拿出絲絹給她一邊急問:“娘娘,您怎麼了?爲何落淚?想起什麼傷心之事了麼?”
小影回過神來,一邊拭淚一邊道:“不是,我只是……”她爲何落淚,她也說不上來,只是看着那純白的睡蓮,心中突然覺得好悲傷好難過,又不知爲何悲傷難過,只是本能地想哭。
素雪見她說了一半停住,正想問個明白,眼角隱隱瞄到有人正在靠近,擡眸一看,原是邀月一行。
她一身水紅織金花織錦絲裙逶迤至地,頭梳圓月髻,翠綠欲滴的寶石步搖在發間隨着她的步伐一閃一閃,晃出點點晶光,如皇后一般高貴典雅地向小影這邊走來。
小影轉眸,驀然看到如此美豔絕倫神仙玉骨般的女子出現在自己面前,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邀月美眸流轉間,精緻無暇的臉上已綻開一抹明豔笑容,柔聲道:“蜜妃妹妹,好久不見了。”
小影看着她的臉,努力地在腦海中搜索着,試圖想起她的名字,但腦海中卻空白一片,找不到一絲關於她的記憶。
身後素雪等宮女已在那行禮道:“奴婢參見貴妃娘娘。”
哦,原來是貴妃。
小影知道了她的身份,卻仍是開不了口,她先前叫自己妹妹,那自己豈不是要叫她姐姐,貴妃姐姐?她叫不出口,只好有些尷尬地一笑,道:“你好。”
邀月似乎全然不以爲意,只道:“早聽說妹妹之病會引致失憶,原本我還不信世上有如此怪病,今日一見,倒是相信了。不過妹妹身體能痊癒便是大喜,失去的記憶,慢慢自會想起來了,妹妹不必爲此着急。”
小影見她軟語溫柔,言行間,淡淡暗香幽幽撲面,心道:果真不愧爲貴妃,即使是女人,也要被她的風姿神采給迷倒了。
當即微微一笑,道:“謝謝關心。”
邀月也微微一笑,兀自在宮女的陪侍下與她錯身而過,緩步走遠。
小影看着她映在夕陽中無比美好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絲很奇怪的感覺。她便是與這樣完美的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麼?那個男人已然有了這樣完美無缺的女人,爲何還要帶她入宮,宮中,還有多少妃子呢?她們在一起,不會爭風吃醋嗎?
她爲何能這樣心平氣和且萬分友善地對自己說話,對自己笑,她一點都不介意自己的存在嗎?還是,這是她身爲貴妃的自信和風度?
心情突然一落千丈,此時此刻,她只願自己不是這樣的身份和處境,原本,她對可以算作自己丈夫的皇上還有一絲好奇,但此刻,她卻一點都不想見他,不想了解他了。
身體好像很久沒有走動真的已經變得十分虛弱,不過走了一圈回來,她就覺得有些疲累了,不等晚膳送來便躺在窗下的涼榻上沉沉睡着。
但不一會兒就被素雪喚醒,惺忪間,意識還未完全清醒,便聽見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
皇上今夜要召幸她!
她幾乎在一瞬間就被嚇醒了。
皇上,召幸她?她甚至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了。
慌亂間,她抓住素雪的袖子,問:“可不可以不去?我覺得,我的身體還未完全好。”
素雪如被嚇着,忙不迭地搖頭道:“皇上召幸娘娘若是不去,是欺君的大罪,皇上會震怒的,而且,相信皇上也是從御醫那裡瞭解了娘娘已然病癒的消息,所以纔會在今夜召幸娘娘,娘娘絕無不去之理。”
小影咬脣,一臉無助,道:“可是,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
素雪有些爲難地蹙眉想了想,安慰她道:“娘娘的病皇上是知道的,想必不會因爲娘娘的失憶而怪罪娘娘,娘娘儘可不必擔心。”
正說着,只見宮門口有一長串的宮女捧着各種物品魚貫而入,最後面跟着四個太監,擡着一隻巨大的浴桶。
小影瞠眸,問:“他們這是做什麼?”
素雪抿脣笑道:“伺候娘娘沐浴更衣,一會好去侍寢啊。”
她說的直白,小影的臉一下便紅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