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輕嘆一聲,只覺得四肢僵硬,渾身痠痛,“哎喲,肯定是阿媛那傢伙半夜把我踹到牀下去了……”她支起身子,伸手揉揉眼睛,然後睜眸。
目之所及,一片漆黑,她伸出手指貼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卻仍然什麼都看不見。身下有些顛簸,她微微往後一靠,便貼上了什麼冰冷的物體,伸手一摸,卻是什麼鐵皮之類的東西,她利落地翻身,側身貼着鐵皮,一點點向前摸去,前行不到一尺,她卻驀然停住了動作。
這黑暗的空間裡還有一個幾不可聞的呼吸聲,離她很近。
她默默地蹲在地上,直直地看向那呼吸所在的方向。雖然看不見,但她確信,這個人,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個人。阿媛沒有將呼吸控制得如此好的功力,義父一家人或是她的哥哥們不會將她就這樣迷昏了扔在角落裡。
她本能地去摸腰間龍紋,卻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睡裙,也就是說,她沒有帶任何具備攻擊性的武器。除了衣裙之外,就只有手上那串手鍊。她想起幼年時爹爹給她講的關於爺爺奶奶琉璃定情的故事,心中暗思,我能否用這琉璃制住他的穴道呢?
未待她細想,那人卻開口了,“不要亂動,車內空間不大,小心我一不留神踏死了你。”聲音清冷,音量也不大,卻讓她的腦仁兒微微發疼。她立刻清楚了自己與這人的差距。
她老老實實地貼着背後的鐵皮坐下,半晌,道:“我記得你。”
對方沒有出聲,既沒有表示不屑,也沒有表示疑惑。
“你就是三年前在龍棲園,那一夜,和晟哥哥一起出現的那個人。晟哥哥帶我離開之時,稱你爲,太子殿下。”女孩兀自道。
對方仍然沒有出聲,但呼吸明顯波動了一下,小影微微一笑,是的,她有着驚人的記憶力,只是平時,她自覺沒有必要在人前耍弄而已。這一點,只有她的爺爺最清楚,因爲,在那一年跟着爺爺學醫習武的過程中,這驚人的記憶力加上她絕頂的領悟能力,讓她進步神速。
她不但能記住人的相貌、文字、圖案這些有形的東西,她也很擅長記住和分辨聲音,氣味等無形的東西。那一夜,這人在她面前雖然只說了一句話,但這已足夠讓她在三年後第二次聽到他聲音的瞬間,識別出他的身份來。
“唰!”一聲輕響,耀眼的光束猛然從拉開的窗口撲了進來,小影微微眯眼,適應了從極暗到極亮的劇變之後,看清了坐在她對面的人。
他的眼睛狹長而烏黑,鼻樑很高,嘴脣很紅,如血一般的紅。他輕袍緩帶,神情慵懶,甚至帶着點惺忪,眸光淡淡地看着她,彷佛是一個悠然出遊的世家公子,正在估量自己新買的這個小婢女,將來是否能出落成值得他花這些銀子的姿容。
小影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雖然三年前的那個夏夜,在柳樹蔭下的那次見面,她對他的印象並不很深,但她直覺的感到,他比那時更難測深淺,更危險了。
窗外掠進一絲風,小影吸了口氣,知道自己已不在百州了,起碼,不在洲南了,洲南此時的風,沒有如此的涼。自從景澹和景蒼受傷之後,義父加強了對王府的防衛,他要將自己擄出府來絕非易事,不知昨夜王府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阿媛和義父一家人是否安然無恙。
北堂陌神情雖懶散,但那淡淡的眸光卻甚爲仔細地觀察着面前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她臉龐精巧細緻,大眼薄脣,皮膚細膩而白皙,身量纖細柔韌,纖手小足,將來若能長成,倒也是位顛倒衆生的絕色女子。
絕色的女子他見得多了,倒也不以爲意,此時,更讓他感興趣的是她的記憶力和剛纔的表現。
感謝自幼生長在虎狼之窩,他很小的時候便習慣了在夜裡行動,他的眼睛也異於常人,在常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他卻能看的一清二楚,故而,十幾年在深宮內的暗夜行動,他未曾被人發現過一次。
從她清醒的那一刻,他就開始靜靜地觀察她。她幾乎在睜眼的那一剎,就接受了自己已不在自己房中這個事實,並立刻開始探索這個新的環境,試圖找到一些線索或是逃生之門。
自然,她終究還是年幼,一開始,心中也是有着慌張的,所以,未能在第一時間發現他的存在,但,她反應也算是敏捷過人了,心中稍一鎮定,便立刻發現了他的呼吸聲,並在極短的時間內判斷出他是敵非友,這從她蹲在角落的姿勢和摸向腰間的動作就可以看出,蹲的姿勢,是爲了方便彈跳而起,摸向腰間,定是要找隨身的短劍匕首之類的武器防身了。發現自己並未帶得任何武器在身邊時,她也沒有驚慌失措,只是靜止了自己的一切動作,敵不動,我亦不動。
當他最後出言威脅時,她的神情有片刻的愣怔,他原以爲她感到危險,有些害怕了,不意她卻是在腦海中識別他的聲音,並最終指出了他的身份。
這女孩反應敏捷,聰慧過人,面對未知的危險時,有着一份常人難以維持的鎮靜和清晰的思維,想來這十二年,必定也有着與常人不同的經歷,而且從她剛纔翻身而起貼壁而行的動作來看,她還有不錯的武功底子,如果,她不是和即墨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的話,他想,他會收留她培養她,讓她爲他所用,當然,以她的性格,必定不容易就範,但那也不難,剛剛她惺忪之時喚的那個‘阿媛’,必是牽制她的死穴。
“是有些與衆不同之處,難怪他喜歡你。”他淡淡開口,神情,卻有些陰冷。
小影被他打斷了思緒,回過頭來,看了看他,輕笑一聲,不無諷刺道:“想不到太子殿下還精通占卜推算之道。”
北堂陌眼神冷鷙地掃過來,冷聲道:“你敢如此說話!”
小影不在意地與他對視着,道:“你無禮在先,難道還指望我以德報怨麼?”
北堂陌眸光如冰,盯視之處,猶如被冰箭射中,寒冷刺骨。小影毫不畏懼。
“如果他不是因爲喜歡你而接近你,那麼,我此行的意義,就更大了。”他驀然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了一絲讓人莫名所以的笑紋。
小影愣了一下,嘴角也微微一勾,神情和北堂陌倒有十二分相似,道:“我有一把匕首,是澹哥哥送我的,名叫龍紋。它非常的名貴、漂亮,也非常的鋒利。它鋒利到幾乎不用碰到你的皮膚,就可以劃傷你。我在練劍的時候,經常被它的劍鋒所傷,而且,它還會留下永不能消退的疤痕。”她擼起寬大的月白色的袖子,白嫩的手臂內側,果然有幾道不易覺察的傷痕,細,卻深。
“我常常不經意傷了自己,但我卻不捨得扔了它,我知道,我只是沒有掌握好它,一旦我尋到了掌握它的方法,它將會令我的敵人傷得更深,更重。”女孩撫了撫自己的傷痕,放下了袖子,直視北堂陌道:“不管你是出於畏懼還是無奈,抓我來威脅晟哥哥這種方法,與你的身份,不配,而且,無效。”
北堂陌幽深難測的眸光閃了幾閃,終究在女孩清澈且凌厲的目光中別過臉,淡淡道:“這是你的想法。於我而言,身份地位都是浮雲,找到解決問題的最真切有效的方法,纔是生存之道。至於這個方法有沒有效,你說了不算。”
“如果我死了呢?”北堂陌回頭,卻見女孩嘴角泛起一個跟他一般無二的意味不明的笑容。
北堂陌點點頭,道:“我相信你做得到,只是,不知那個阿媛,是會選擇與你一起死呢,還是來替你報仇?”
看着女孩一下沉靜下來的目光,北堂陌笑了,所以說,一個人若是薄情寡信,未必不好。
即墨晟站在郊外一座小山頂上,看着那十幾個人策馬疾馳,瞬間消失在平川盡頭。
山風獵獵地席捲着他的衣角髮梢,飛舞的髮絲迷了他的眼。
“少主,您傷勢未愈,還是早些回府去吧。”朱嶠站在他身後,不無擔憂道。
即墨晟點點頭,回身,踏出一步,卻又側頭看向平川盡頭,心中默道:“阿涵,不管事情能否辦成,你可要,活着回來。”
平楚的夏季剛盡,滿目的青草已開始微微發黃,然而那發黃的草叢中,卻仍零星地夾雜着幾朵嬌嫩的野花。
即墨晟看着那在狂風中微微發顫的野花,心中突然有些觸動,彎腰擷了一朵,捏在指尖細看。
幾步,便到了小山下,即墨晟剛剛從朱嶠手中接過繮繩,便見一個黑衣侍衛策着馬向自己疾奔而來,看清了侍衛黑袍襟口和袖口的銀紋之後,他微微皺眉。
“即墨大人,太子殿下請您過府一敘。”到了近前,侍衛翻身下馬,單膝跪地稟道。
朱嶠聞言眉頭一緊,即墨晟卻翻身上馬,道:“前面引路。”
雪龍駒奔跑雖穩,但安裡到雪都烈城一百多裡的路程還是讓即墨晟臉色微微發白。三人來到雪都烈城郊外一座不大的莊園前,即墨晟下馬,擡頭看着那格外高聳卻毫無特色的院牆和門首,沒有說話。
那黑衣侍衛下馬,跑上臺階,也沒見他做什麼動作,那巨大的門便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侍衛立於門側,俯首道:“即墨大人,請。”
即墨晟將手中繮繩交給朱嶠,朱嶠擔憂地低喚:“少主……”
“在門外等我。”即墨晟淡然吩咐,然後隨那侍衛走進門裡去了。
兩人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院門內,那巨大的門扉又自動關上,朱嶠走近推了推,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