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泱,延璃宮。
小影迷迷糊糊地醒來,腦中還有些昏沉。
她轉眸看了看自己身處的這個陌生環境,腦海中浮現起被劫前那荒原上血淋淋的一幕,不由一下坐起身來。
她希望能看見宴澤牧,而不是任何一個陌生人,任何一個,她曾經認識,如今卻已遺忘的人。
她掀開錦被下了牀,偌大的房間裡空氣有些冷,她抱着雙臂走到西面的窗前,推開窗子向外一看,天空佈滿鉛雲,沒有陽光,也不知時辰。自己身處的似乎是一座高樓,樓側的垂柳早已凋零葉子,枝條單薄地在寒風中瑟縮。
樓下站着一排侍衛,外面其實很冷,但他們卻雕塑般一動不動。
這不是在殷羅,起碼,樓下那些侍衛的服飾,跟殷羅宮中的完全不一樣。
她心中微微失望,關上窗子,回身走了幾步,見南面有一扇門,走過去打開一看,卻是個雕刻精美的低矮欄杆圍成的露臺,露臺上並排放着三盆正在怒放的白色臘梅,使她不能踏上露臺去看得更遠。
正在那舉目向遠處張望,耳畔突然又傳來一聲門響,將她驚了一跳,回眸一看,原來東面還有一扇門,那扇門,纔是通往樓下的。
門打開後,一位明眸皓齒的女子在侍女的陪同下儀態萬端地走了進來,清亮的眸子一轉,冰冷的目光便刀子一般向小影射來。
小影被她充滿敵意的目光瞪得一怔,轉而又微微垂眸,看向她錦衣繡服下高高隆起的肚腹。
景嫣面無表情地對身後侍女道:“你們都下去,沒有我的吩咐,不準進來。”
侍女們應諾着退了出去,並將門從外面關上。
她盯着小影,自從那年星津河畔一別後,她們已有七年多不曾見面,但她一眼就認出了她。雖然,她十分不願相信面前這個容顏嬌美身段玲瓏清麗脫俗的女子就是當年那個被她毀容的落魄女孩,但她卻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她盯着她,不明白命運爲何總是這樣偏袒她,被毀的容貌可以復原如初甚至更美,失去了景蒼即墨晟卻還有宴澤牧在她身邊,殷羅的帝王,當今三國中最富有最強勢的男人,爲了她廢棄後宮椒房獨寵,爲她大興土木造封后臺,爲她不遠千里日夜追襲……甚至連已經成親的即墨晟,都爲了她而不管不顧深入敵國欲和宴澤牧爭奪她。
爲什麼?她究竟有什麼好?
分不清心中是恨多一些還是嫉妒更多一些,她嘴角噙着冷笑,一步步走近她。
小影被她陰毒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毛,忍不住微微後退一步,問:“你是誰?爲何這樣看着我?”
景嫣早已聽得消息,知道她已經失憶了,但她卻並不準備因此而放過她,不管她記不記得從前,她要她痛苦,她若已經不記得如何去痛苦,那麼,她可以提醒她。
“我很好奇,你爲何還有臉繼續活着。”在小影身前三尺多距離的地方,她停住了腳步,帶着一絲冷笑,道。
小影一怔,心絃微顫地擡頭,有些艱難地問:“你……你什麼意思?”
“哈哈,假裝失憶?你以爲,你假裝失憶,也能抹去別人的記憶麼?你做過的醜事,樁樁件件都那麼的銘心刻苦驚世駭俗,豈是說忘就能忘的?”景嫣緊盯着她,發現她眸中的不安和恐懼,她因恨和嫉妒而痛的心微微好受了一些。
小影驀然扭過頭去,指着門道:“我不認識你,我不要聽你說話,你馬上出去!”
景嫣再次冷笑起來,道:“你總是這麼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這裡是我的家,你有何資格叫我出去?不過,我也不會趕你走,畢竟,我們可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聽說你失憶了,而今,除了我之外,只怕沒有人能這般完全細緻地爲你找回記憶。怎麼,不想知道自己的過去?”
小影看着她,早在她初進門的那一剎,她就察覺了她的不懷好意,遂搖頭道:“不要,我不要聽你說。”
景嫣陰冷道:“不要聽?我卻偏要說!你叫秋雁影,從小沒有母親,九歲那年,父親也被人殺了,但你卻一直被矇在鼓裡,直到十三歲那年,才得知了真相,可笑的是,知道自己父親死亡的真正原因時,你也同時知道了,自己,愛上了殺父仇人的兒子。”
小影心中一震,又是驚懼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景嫣皮笑肉不笑地勾一勾脣,道:“別慌,這還只是個開頭。接下來,你開始爲你的父親報仇了,爲了報仇,你害死了自己最最親近也是唯一僅有的朋友,害死了收養你關懷你將你視如己出的養父,可最終,因爲你的自私,捨不得殺掉自己心愛之人的父親爲自己的父親報仇,所以,你報仇失敗了。”
小影目光怔忪地看着她,腦中因記憶缺失而顯露出的空白與此刻刀鋒一般殘酷的講述碰撞出血肉模糊的恐懼,令她不由自主地微顫起來。
“報仇失敗之後,你的心上人另娶了別人,而你的身邊,也有了愛慕你的人,他是你養父的兒子,從小就喜歡你,一直默默地守護關懷着你,甚至曾在你遭受不幸時爲你殉情。但就在今年五月,他死在了與殷羅軍隊廝殺的戰場上。”講到這邊,景嫣壓低了聲音,看着小影已有些混亂的眼神,問:“想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小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邊後退一邊搖頭,道:“你住口,你別說了,都不是真的,我不要聽,不要聽!”
“就是你現在的男人,你腹中胎兒的父親,爲了得到你,而害死了他!”景嫣眸中冷光乍現,一邊逼近她強迫她聽下去,一邊注意觀察着她身後的情況。
小影閉上雙眸,不看她如鬼魅般怨毒陰冷的表情,一邊向後縮一邊不住否認:“不是,不是真的,你在說謊,你在騙人……”撲面而來的殘酷說辭震碎了她長久以來苦苦壓抑的憂慮和惶惑,她在震驚和不可置信中幾近崩潰。
景嫣滿意地笑了起來,道:“可笑的是,失憶前的你和宴澤牧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他恨得要死,失憶之後,居然也能愛他愛得要死,並且還願意爲他生兒育女。哈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
“不是的!不……”小影緊繃的神經終於承受不住這魔魘般的緊逼,她失控地大叫起來,卻在同時腳後跟絆到通向露臺的臺階,當下站立不穩往後倒去。
她急忙伸手去抓那綴滿白花的梅枝,纖弱的梅枝卻根本承載不住她的重量,應勢而斷,她驚呼一聲,身體翻過低矮的雕花欄杆向兩三丈高的樓下墜去。墜落前眼中唯一的影像,便是離她幾步之遙的景嫣眸中一閃而過的那絲笑意。
一聲略顯沉悶的輕響,她仰面墜落至地,直覺自己已經被摔得四分五裂。撕裂靈魂一般的痛刀刃般刺進她的腦中,空白的堤岸被剜出一道缺口,隨之而來的,是如洪水一般潮涌而至的過往的記憶。
黑風攝魂的兩種解法,第一種,施術之人以功力解開被制之人的封穴,被制之人自會清醒。第二種,瀕死一般極致的疼痛,也能讓被制之人於生命的極限中本能地想起過往的一切。在新月灣的戰場上,被施了黑風攝魂之術的渺雲之所以臨死前能恢復清醒,便是基於這一原因。
然小影卻什麼都來不及想了,她無力地咳出一口血,失去了一切知覺。
……
窗外正飄着細細的雪絲,姬申的書房裡暖融如春。
窗下對面而坐的兩人神情都有些矛盾,房中靜寂了片刻之後,終是龍秀先開了口,道:“原本想用秋雁影跟即墨晟換李滎,但現在看來李滎已不在即墨晟手中,而宴澤牧那邊又已經發現是我們劫了秋雁影,事情發展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姬申伸手撐住額頭,道:“是啊,如果李滎已經不在即墨晟手中,那此刻不是在宴澤牧手中就是在景澹和姬傲手中,如果能確定李滎究竟在誰手中就好了。”
龍秀不解,問:“難道你還要用秋雁影跟宴澤牧換李滎不成?”
姬申擺手道:“我沒那麼蠢,跟他換人,只怕絕世兵器還未造出來,他就已經打過來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李滎在景澹他們手中,那麼,我們就可以用秋雁影好好地跟宴澤牧討價還價一番了,雖然我與景澹以及姬傲不合,但若是宴澤牧要攻打盛泱,他們是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所以,李滎在他們手中,就等於在我百州手中,對宴澤牧,我就多了一分勝算。
反之,若是李滎已經被宴澤牧得到,那麼,我們只有將秋雁影扣在手中,迫他殺了李滎再還給他,否則,以他如今的實力,再加上李滎的話,我百州就真的危險了。”
龍秀點頭道:“我明白了,我馬上派人去查。”
姬申略略皺眉,道:“還有一件事,令我十分不解,宴澤牧既然已經知道秋雁影在我們手中,按道理應該立刻來接她回去纔對,他爲何要延後那麼多天才來,讓我們有時間去做應對他的準備呢?”
龍秀也有些疑惑,猜測道:“或許,他那邊正忙着填補微風叛逃的漏洞?無暇抽身?”
姬申微微搖頭,道:“我看,是他切準了我不會傷害秋雁影,才這麼不慌不忙地抻着。你派人去查查他的行蹤,我倒要看他究竟搞什麼鬼。”
龍秀答應着,又道:“不過這兩天秋雁影的安全你倒確實要做到滴水不漏,若出了什麼岔子,我們可算是功虧一簣自尋煩惱了。我聽說,她有孕在身?”
姬申嘴角勾起一絲冷笑,道:“所以我說,如果李滎在景澹他們手中,此番,我們可以和宴澤牧好好地討價還價一番嘛。”
龍秀暗自點頭,又問:“你給她安排的地方安全嗎?”
姬申道:“放心,我將她安排在和春臺,四周都有侍衛輪流換班監守,不會出事。”
正說着,一名侍衛突然急惶惶地來報:“啓稟太子殿下,和春臺那邊出,出事了。”
姬申劍眉一皺:“出了什麼事?”
“影郡主她,她從樓上摔下來了。”侍衛戰戰兢兢道。
“什麼!”姬申和龍秀幾乎同時跳了起來,大禍臨頭的緊張中,姬申無暇多問,一腳踹開跪在面前的侍衛,大步衝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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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兩天趕文趕得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