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六日,曾因宴澤牧大婚而一度緩和的戰局再次激烈起來,三月十五,洲南徹底淪陷,景澹帶着殘部向盛泱方向疾行,繼續與殷羅大軍作戰。
與此同時,平楚的左丘玄部乘勢向盛泱北部急攻,夜靈死後由陸清遠擔任統領的邊防軍竭力阻擊,奈何寡不敵衆,眼看不支。
三月末,姬申眼看情況不妙,無奈之下只好派出威武軍和勇捷軍支援南北兩部,獨留虎翼軍在盛泱護衛都城。
兩支大軍出發剛剛三日,姬申突然暴斃於貴妃楚媚的寢宮中,同日,背叛宴澤牧逃回盛泱的“忠臣”詹銳公然謀反,率領五萬人馬對盛泱城外的虎翼軍進行了突襲,雙方正廝殺,已被派出支援北部邊防軍的勇捷軍突然出現,協助詹銳一起攻擊虎翼軍,虎翼軍強撐幾個時辰,軍長楊肆被殺,副軍長韓暘被擒,失了首領的士兵們全數投降。
詹銳竊據了盛泱之後,對宮中姬氏皇族和朝中忠於舊皇的老臣們進行了大肆屠殺和清洗,一時間,血腥和慘叫聲充斥了這個不是戰場卻勝似戰場的都城,百姓們人心惶惶,緊閉着門戶眼神恐懼地看着國運倒轉天地失色。
四月初,詹銳篡位稱帝,頒下詔書號召全國停止戰爭向殷羅投降,美其名曰爲百姓謀生路。
洲南、東海和西嶺以及北部的邊防軍各撥出一路軍隊奉詔還朝,詹銳滿心歡喜地等待着各路藩王的朝見,不想叩開盛泱大門的卻是飽含仇恨憤怒的刀鋒和長矛。
剛剛從屠殺中恢復平靜的盛泱再次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四月初八,平楚雪都烈城,即墨府汐華園。
小影靠坐在一株繁花正茂的海棠樹下,身側一座鮮花圍繞的墳塋,墓碑上刻着幾個狂狷的大字——妻憶語之墓。
她仰頭看着頭頂那方湛藍的天空,心中亦像那片天空一般,空茫一片。
她在思考,糾纏了她一生,毀了她一生的愛和恨,究竟是什麼?
她恨即墨襄,可她的母親原本就是他的妻子,雖然她拋棄了他,背叛了他,可他卻愛她如初,不論生死,並一直延續到他死爲止。他又有哪一點可恨?
她愛她的父親,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奪走了即墨襄的摯愛,讓即墨襄一生都生活在復仇和失去愛人的痛苦中,毀了他的一生,作爲即墨襄的兒子,即墨晟不是也該如她恨着即墨襄一般來恨她的父親麼?
可他沒有,他選擇了原諒,選擇爲他父親的過錯贖罪,選擇犧牲自己來成全別人,從不要求別人的體諒和理解。
和他比起來,她顯得那般任性,那般狹隘,那般自私。
或許景嫣說的對,她原本就已經擁有了許多,卻仍似一無所有般自苦,這一點,委實是可恨且討厭的。
她收回目光,側頭看向身旁的墓碑,伸手輕輕撫過它光滑冰涼的邊緣。即墨晟說,他父親死了之後,他本想將她母親的棺槨送回百州與她父親合葬,只是苦於不知她父親如今究竟葬在何處,如今,百州戰火遍地,遷墳也多有不便,只好再等一段時間了。
其實,對於母親在這裡,她也不是那樣反對,即墨襄守着她母親的墳塋過了十幾年,他有資格讓母親繼續留在這裡陪着他,至於父親,他得到了母親全部的愛,他應知足了。
站起身,抖落一身花瓣,她開始思索自己的歸處。
百州那邊風雨飄搖,景澹處境堪憂,每每想起心中就焦慮萬分,可如今的她不能去和他同舟共濟了,失了武功的她,除了增加他的負累,什麼也不能爲他做。
此處,也非她的久留之地。她知道即墨晟希望她能留下來,可她不能,他也並非無牽無掛,她不想成爲他的另一份牽絆,況且,她心中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擔心琉璃臺上宴澤牧最後的那句話,會讓他走上原本不願意選擇的路,爲了她。
想起宴澤牧,她心裡再次苦痛起來,早就想要徹底地離開他放下他,可她不能忘卻琉璃臺上他的笑和他的悲,他與她之間的那段情,註定要用鮮血來盪滌,她只是不料,他會那樣待她,他瘋狂到用自己的性命來滿足她。
她原想用自己的死來讓他痛,但事實上,卻是他以他的真情徹徹底底地痛了她。
隨即墨晟離開之時,她沒有哭,因爲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只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地醉一場睡一覺,最好,永遠都不要再醒來。
但天大地大,紅塵茫茫,她能去哪呢?
或許,她該先去一趟再生谷,無論那裡還有沒有人,無論那裡已變成了什麼樣,她答應過玉霄寒,會爲他再吹一曲簫的,她該履行自己的諾言。
正想着,院門處進來一名侍女,向小影道:“秋姑娘,榮王妃來看你。”
小影一愣,問:“榮王妃是何許人?”
侍女掩嘴一笑,道:“她是少主的表妹,榮親王的夫人。”
哦,原是即墨晟的表親,只是,她們素不相識,她怎麼會想起來看她?
心中雖疑,卻還是道:“請她進來。”
少時,門口人影一閃,一位妝扮高貴神情卻並不高傲的明豔女子在侍女的陪同下走了進來,看到站在海棠樹下一身素裙的小影時,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明朗一笑,道:“聽說表哥府中來了女客,茵露正好路過,順道進來探望探望,秋姑娘,打擾了。”
小影看着面前這個容光煥發卻又溫文爾雅的女子,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在訴說着難言的幸福,這是一個,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
她歉然一笑,道:“榮王妃客氣了,我本是客,若說打擾,也該是我打擾了你們。”
虞茵露步履款款地走近,笑容淺淺,道:“秋姑娘不必見外,我和表哥同住一城二十餘年,還是第一次見他帶女子回府做客。”說到此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此番冒昧打擾,說實話,也是好奇心起。”
小影見她說的直白,倒有些無言以對,只好道:“請王妃屋裡坐。”
虞茵露點頭,又道:“秋姑娘不必客套,茵露一向對錶哥尊崇有加,即是表哥的朋友,又是女子,茵露巴不得能結交一番,還請秋姑娘莫要推辭。”
小影見狀,也不再拘泥禮俗客套,令人將几案搬到園中放在海棠樹下,和虞茵露一同落座,侍女奉上茶。
虞茵露本是替北堂靜來探情況的,坐下之後,不動聲色地側臉看着對面正低眸看茶的小影,見她至多二十左右的年紀,然整個人卻隱隱透出一種歷經滄桑的蒼涼和疲憊氣息,心中忍不住暗暗驚奇。
小影擡眸,見虞茵露正看着自己,便微微一笑,只因生疏,一時也找不到話來說,氣氛有些尷尬。
終是虞茵露先開了口,問:“不知秋姑娘是哪裡人氏?”
小影答道:“百州。”
虞茵露笑道:“早些年一直聽說表哥愛去百州,想必就是爲了秋姑娘你了。”
小影聞言,勉強一笑,掩着些尷尬,畢竟,即墨晟已經納妃了,作爲他的表妹,她不可能不知道,如今自己無名無份住在即墨府中,再被她如此一說,即使明知自身清白,卻也難免生出難堪的情緒。
虞茵露見她神情不自然,自知觸了她的忌諱,忙道:“秋姑娘切勿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自姑父去世之後,表哥一直獨自一人住在這裡,姑母每次見我都在念叨這件事情,說表哥生活太過冷清,只怕獨自一個人過久了會生出病來。如今有朋自遠方來,表哥定然能高興一陣子了,秋姑娘若無急事,不如在此多住一陣子,表哥白天在朝中處理政事,秋姑娘若嫌無聊,可以到嶸王府來找我。”
小影見她神情真誠,知她確無惡意,遂淡淡一笑,道:“榮王妃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還有事沒有完成,只怕不能在這裡久住,不日就要走的。”
虞茵露微顯失望之色,輕輕哦了一聲,伸手端起茶杯。
一陣風拂過,粉色晶瑩的海棠花瓣雪一般紛紛揚揚,小影微微擡眸,一片花瓣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眉心,登時襯得她膚若美玉眉目如畫,清麗難言。
虞茵露看着面前絕然出塵的女子,有些發怔,心中卻莫名地升起紅顏薄命的悲涼感覺,令她自己也覺得有些不解。
正神遊天外,院外卻傳來侍女的行禮聲:“女婢拜見王爺。”
虞茵露轉身一看,一身紫錦朝服的即墨晟玉樹臨風般站在院門口,看到她時,目光微有些不悅地一凝。
虞茵露站起身,心中有些忐忑,她沒有想過會遇見即墨晟,同時心中也有些驚訝,整個雪都烈城無人不知,當朝丞相勤於政務,每日不到天黑不會回府,而此時,未時還沒過。
侷促中,她綻開一抹笑靨,道:“表哥,我剛好路過這裡,想起好久沒有來過了,便進來看看,你不會怪我吧。”
即墨晟眸光微移,看了看她身後的小影,面色瞬間溫和下來,一邊走近一邊道:“自然不會。”
到了近處,他看着小影,又看看虞茵露,問:“你倆互相認識了?”
虞茵露和小影同時點頭。
即墨晟道:“也好,本來我還想着哪天要介紹你們認識的,否則,”他回眸看向小影,“你一個人在此太孤單了。”
虞茵露心中一疑,剛纔秋雁影明明說不日就要走,可聽表哥的意思,竟似要留她常住似的。
小影垂下眸,低聲道:“此事,日後再說吧。晟哥哥,你們先聊着,我有些累了……”
“哦,表哥,我也不便多留,這就不打擾你們了,秋姑娘,我們改日再敘。”小影還未說完,虞茵露便急急打斷,向兩人告着罪,急急出去了。
小影看着她匆匆消失在院門外的身影,剩下的話卡在喉中。
即墨晟低眸看着她,少時,問:“你是否有話要對我說?”
小影回過神,擡頭看他一眼,卻在接觸到他清澈眸光的一剎側過臉,道:“晟哥哥,我想去再生谷一趟。”
即墨晟頓了頓,道:“我派人陪你去。”
小影搖頭,道:“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去。”
即墨晟眉頭微微一皺,道:“小影,如今你已身無半分功力,我如何能放心?”
小影微微一笑,道:“我將易容前往,你不要擔心。”
即墨晟深深地看着她,問:“何時回來?”
何時回來?
她該回去哪裡?
這裡有她愛的人,可,這裡不屬於她,她不能回來,那麼,她該回去哪裡呢?
她仰起頭,強顏歡笑,眉眼如月,眼神中卻抑着一絲無奈和茫然,道:“這幾個月,我在宮裡都快憋瘋了,想在外面好好散散心,等我,等我累了,就回來。”
“給我一個期限。”即墨晟盯着她,不錯過她表情的每一絲變化,他知道她在騙他,這一走,或許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念至此,他心中痛不可抑,她纔來了短短五天,可這五天,他的心卻前所未有的飽滿溫暖,每日回到琉華園,知道她就在這府中,咫尺之遙,他就十分歡喜,即使見不到她,心中也是安定的。
他如此貪戀這種感覺,以至於每日自離府的那一刻便開始盼望迴歸的幸福感,他心不在焉,他心神恍惚,就像所有第一次陷入情網的少年一般,想見她的念頭貫徹了他每日的全部思緒,讓他不得不撥出很大一部分意志和精力來壓抑這種太過強烈的渴望。
他不想讓她走,一刻也不想讓她離開,可,他不習慣強迫她。
期限……
他何嘗願意知道等待的漫長,但,有盡頭的等待,總好過遙遙無期的眺望。
他攔不住她,只好期待她的歸來。
小影眸中卻泛起了淚,看着即墨晟微微搖頭,道:“晟哥哥,別再牽掛我了,好嗎?今生,來世,我們都不可能如心所願了。”今生,已然錯過,來世,她已許給了景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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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晟烏黑的瞳孔像是最深最深的黑夜,透着永無止境的寂寥與憂鬱,水一般的目光從她含淚的如花容顏上緩緩上移,看向她身後落英繽紛的海棠樹,語調輕柔卻又難掩沉重道:“那麼,我能否請你,不要帶着對景澹的擔憂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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