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金色的波浪千里迢迢地從天邊涌來,赴這崖下的死亡之約。
小影坐在大石上,淚珠在眼眶凝聚,又在風中消散,往復不歇,就如那崖下的波浪一般。
她雙手分別捏着那兩塊原本該朝夕相對卻天各一方几十年的玉佩,景蒼的陳述就像一個悲傷的故事,可這個故事卻與她有關,因爲他講的,是她的外公外婆,以及,她的舅公。
這是天意吧,她原本將情深送給了玉霄寒,卻被他退了回來,是因爲傷壽在景蒼那裡吧,冥冥中,他是否是她在另一個世界的家人爲她選擇的夫婿呢?
可是,情深傷壽,情深傷壽,這四個字,給人的感覺並不是情人間的柔情蜜意,倒像是一個詛咒,而父親和母親,外公和外婆的生離死別,英年早逝,又似驗證了這個詛咒,讓她看着這四個字,便從心底生出一種深深的恐懼來。
“景蒼,你說,我的外公外婆爲何要在玉佩上刻這四個字?”她看着玉佩,輕聲問。
“有何不妥麼?愛情,本該如此。”身旁的景蒼靜靜道。
小影側眸去看他,夕陽下,他的輪廓像是一株清頎的竹,修長剛勁,帶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着氣質,於烈烈海風中側過臉來深情地凝視她。
她的思緒突然一下飄得很遠,原來,這許多年,她一直未曾這樣回過頭來好好地看他一眼,在她的腦海中,他還是初見時那嬌貴卻又蠻橫的富家少爺,是蝶霞城與她滿大街追逐打鬧的小郡王,是蒼寂院竹林內暗設陷阱將她吊在竹上的大凶鬼。
可其實,他早已不是了。眼前的他,只是一個愛着她並正等着她有所迴應的深情男人。
“若是,能天天這樣與你相依相伴,看夕陽入海,看晚霞似錦,即便少活幾十年,又如何?”他輕聲道,雙頰有些紅,分不清是霞光映在臉上,還是……
她收回目光,靜默片刻,終是微微傾過身子,將螓首輕輕偎上他的肩,擡眸看着遠處已有一半消失在海天交界處的夕陽,不再說話。
幾經生死,半生飄零,本以爲此生便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只是天上一抹無影無形的雁影,除了孤單終老再沒有第二種選擇,卻不想,上天見憐,在她來到世上的第十九個除夕之前,她這顆幾經摔打傷痕累累的心,終於有了一個安穩的着落。
身旁之人如此愛她,若她還不知足,還不知回報,此生即便孤苦至死,她也怨不得天,怨不得人了。
……
景蒼這傢伙真是死性不改,前一刻還將她繫着玉佩的紅繩嫌棄得如狗屎一般,可下一刻看着她將那繫着紅繩的玉佩往他脖子上掛時,卻又笑得如傻瓜一樣。
聽李滎說她最近練功練得很勤,他問她想不想學她外公和舅公的武功。
悲生掌法雖厲害,但貴在需內功雄厚方能發揮此套掌法的威力,小影自知內力淺薄,便先學了金氏一族的四十九路飛星傳恨槍法。
槍法精妙多變,小影只學了兩天便悉數掌握,第三天便是除夕,景蒼和小影在包餃子時,不知是誰起得頭,兩人又陷入到底是景蒼教的好還是小影學得快的問題爭論中,兩人都不是謙讓的主兒,爭着爭着便動起手來,直弄得廚房麪粉橫飛,菜餡遍地。聽到聲音趕來查看究竟的李滎還未進門便被漫天的麪粉撒了個灰頭土臉。
不過到了酉時,三個人還是高高興興地在堂屋吃上了餃子,儘管面皮厚薄不均,菜餡也多少不等,對於李滎來說,這卻是他有生以來吃到的第一碗餃子,只覺分外美味。
晚餐的氣氛本來挺溫馨融洽的,可不久,景蒼便被餃子中突然冒出來的一枚銅板磕痛了牙,當他把那枚銅板從嘴裡吐出來時,臉上神情單用精彩二字根本不足形容。
李滎還在奇怪餃子裡怎麼會出現銅板,那邊小影卻早已跳到門邊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了,邊笑邊道:“不要緊張,那銅板我正面反面都刷了十八遍的,請放心享用……”
話還沒說完,景蒼早惱羞成怒地撲了過去,小影尖叫一聲,身形一旋便消失在門外。
看着兩人打打鬧鬧地跑遠,李滎低頭默默地扒拉着餃子,想讓小影早日離開海島的念頭卻愈加強烈。
月色如蓮,盛放在海的深處,一朵一朵,隨着盪漾的漣漪起伏不定。
斷崖之上,小影和景蒼並排而坐,衣袂翩飛,長髮交纏,分不清誰是誰的。
景蒼一手執壺,一手執杯,第九次斟酒時,小影伸手按住了他。
他不解地回頭看她。
小影也已喝了不少,略有醉意地微微一笑,道:“怎麼?今夜準備不醉不歸麼?”
景蒼輕輕躲開她的手,將她手中的酒杯也斟滿,看着她道:“我早已醉了,此時,不過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小影有些暈乎乎地擡頭,月色下,他的雙眸深而亮,像是面前的那片海,一不小心便會教人溺斃其中。
她卻不再躲避,迎着他的目光有些嬌憨地問:“醉了不好麼?爲何要自醒?”
景蒼凝視着她,輕聲道:“醉了固然是好,我只怕,自己的控制力不夠好。”
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小影有些躲閃地收回目光,默默地喝下杯中之酒,也不擡頭,低低地問:“戰爭何時能結束?”
景蒼轉過頭,看着海面,自飲一杯,道:“或許很快,或許,很久。”
“明日走後,何時再來?”她問。
景蒼沉默了一會,沉聲道:“我不想常來,相對於每一次相聚的美好,每一次離別的痛苦似乎更深。”
小影擡頭看他,想到他明日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忍不住淚就泛了上來,“我擔心你。”仰着眸,忍着淚,她道。
景蒼一怔,看着她眸中的淚,半晌,道:“如果你願意,等到戰爭結束,我回來,陪你一生。”
小影不語,只看着他。
“你願意麼?”他再問,語氣中夾雜了一絲不確定的心慌。
小影眨眸,兩行清淚滾落的同時,她輕聲道:“我願意。”
我願意……我願意!
景蒼渾身僵直,幸福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手中的酒壺和酒杯早因失了掌控而滾落崖下。
他一把握住小影的手,激動不已,望着她的雙眸,情潮起伏間,他指月爲證,許下承諾:“小影,有生之年,我景蒼,絕不負你。”
次日辰時,小影與李滎再次來到迎候他的沙灘邊,送別他。
望着小影頸間的青色紗巾,他眸中笑意明亮,站在船舷瀟灑地向兩人揮手作別。來的時候大包小包帶了一大堆,去的時候卻輕裝簡從,只帶了十幾個昨夜剩下的餃子和李滎送他的一幅畫,據說,是一杆鐵槍的設計圖紙,看得出來,他很喜歡。
小影看着他漸行漸遠,心中微微悵然,雖然沒有太多離別的傷感,但她知道,今後的日子中,將不可避免地多出一種愁緒來,名字叫做,等待。
二月,平楚和百州在休戰了兩個月後,再燃烽火,中旬,兩國大軍在成皋激戰七日,百州軍隊大敗,退出成皋,同月下旬,百州整軍反攻,又是大敗,退守赤嵌。
三月初,平楚發動了對赤嵌的全面攻勢,八十萬平楚大軍從左中右三面,分進合擊。端木和寇平連忙集合六十萬軍隊,以城池爲據點,進行反擊。
這場激戰,歷時一個半月,慘烈異常,雙方的鮮血和屍體幾乎鋪滿了赤嵌的每一寸土地,當充滿了血腥氣息的春風拂過這片土地上的殘破城池時,百州大軍丟下十六萬同胞的屍體,退回了枕霞關內。
這場赤嵌大戰,百州雖然大敗,卻有一個人,在這場慘烈的激戰中名揚三國。
那是四月初的一天夜裡,平楚素有幼虎將軍之稱的青年將領陳戈趁着夜色率領五萬精兵突襲與赤嵌首府南郡成犄角之勢的衛城高樓,當時,負責守衛高樓的正是郡國軍中洲南撥出的那十萬兵。
平楚新近發明了一項十分厲害的攻城武器,遠程鐵箭巨弩,粗如椽梁的箭支頂端鋒利無比,穿透力極強,再厚的城牆,十箭之內,必被射塌。平楚正是靠這鐵箭巨弩屢屢破城,無往不利。
此番也不例外,當城頭的衛兵發出警報後不足一刻時間,高樓西面的城牆便被巨大鐵箭射塌了一個缺口,大批的平楚鐵騎蜂擁而來。
洲南此番派出的軍隊以耐力較強的步兵爲主,騎兵只有兩萬,平楚突襲的騎兵卻是個個經驗豐富,驍勇異常,一進城,便是一場砍瓜切菜般地血腥屠殺。
幼虎將軍陳戈使一柄長達四尺,沉重無比的雙刃青龍鋼刀,一馬當先,勢如破竹,青光過處,洲南將士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僅僅兩刻時間,陳戈便斬殺了洲南統軍派出的五位將領,沾着洲南將士血肉的鐵蹄從城門一直殺到了統軍所在的高樓衙府右側的四馬大街上。
就在這條因只能供四匹馬並排通行而得名的狹窄街道上,景蒼拉開了自己一生血腥徵殺的帷幕。
當陳戈看到並非將領裝扮的景蒼手執一杆銀槍帶着上百人的騎兵向他衝來時,他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中,揮起的長刀甚至還帶着一絲自信到幾乎隨意的慵懶。
然而,這一刀下去,他並沒有如意地看到應勢而起的血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弧月般的銀光。
他的長刀還未結束斜劈的動作,騰身躍起的景蒼卻已將自己的槍頭以一個極其詭異的方位刺入了他的脖頸。
他僵住了,他身後所有看到這一幕的平楚將士也僵住了。唯一沒有僵住的,是景蒼。
他腳尖在陳戈的馬頭一點,肘部下沉,一下將他挑至空中,反手奪下他的鋼刀,電光般向他正在下落的屍體擲去,鋼刀當胸穿過陳戈的身體,在平楚將士愣怔的沉默中,將他帶飛五六米遠,“咚”地一聲插入街口的一棵大樹樹幹上。
平楚的騎兵們都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呆了,洲南的將士們卻爆發出一陣歡呼,精神振奮地向羣龍無首的平楚騎兵衝殺而來。
這些平楚的騎兵們定然與陳戈一樣,從未想過自己會要後退,所以,才選擇了四馬大街這樣一條無法轉圜的進攻線路,而這條他們本想用馬蹄踏碎的街道,卻因爲景蒼的出現,變成了他們的不歸之路。
很短的時間內,陳戈被殺的消息便傳遍了全城,正在廝殺的雙方立馬在精神上分出了勝負,平楚的騎兵們開始慌張無措,而洲南的士兵們卻開始無比的振奮。
天明時分,平楚的騎兵在留下了他們的主將和五千多屍體之後,狼狽地逃回了他們的陣營,四馬大街的那棵樹下,屍積如山。那些都是想要將陳戈的屍體搶回去的平楚部將,可惜的是,那麼多的人,卻沒有一個能將那把鋼刀從粗壯的樹幹中拔出來。
陳戈的死,成就了景蒼的威名,那一夜後,景蒼這個名字,連同他所使用的四十九路飛星傳恨槍,響徹了正被戰火蹂躪的廣袤土地。
只可惜,憑他一人之力,終是難挽狂瀾,就在高樓之戰後不到半個月,平楚大軍攻破了南郡,寇平和端木率領百州大軍退回枕霞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