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一個人在忘機樓自斟自飲,不覺竟醉趴在桌上睡着了,待到醒來,照在她面上的已是夕陽。
她睡醒了,酒卻未醒,付完帳走在街上,搖搖晃晃沒個定形。經過身旁的行人見她一個女子醉醺醺走路東倒西歪,無不指指點點,咬耳竊笑。
小影袖子朝那些人一掃,語音不清地喝道:“笑什麼笑?沒見過女人喝酒麼?再笑把你舌頭割掉!喂……你看什麼看,仔細眼珠子。”
路人見她形骸放浪言語粗魯,料定不是什麼好貨,便也躲遠了去指點。
小影一個人在因旁人退讓而寬闊許多的石板路上晃得好不歡快,邊走邊模糊地想,自己喝的這般醉,還怎麼跳舞,扮一隻醉蝶麼?呵呵,不知跳砸了宣園會不會想掐死她?應該不會吧,宣園是個好男人。至少,目前看上去是……
身後傳來陣陣馬蹄聲,越近越慢,到了她身後漸漸停了下來。
小影繼續晃悠悠地走,毫無讓路的意思。
“這位姑娘,請讓讓道。”耳畔響起年輕男子禮貌卻冷硬的聲音。
小影充耳不聞,繼續在寬闊的街道中央踉踉蹌蹌腳步不穩。
“這位姑娘,請你讓道。”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卻比方纔多了一絲不耐。
“讓道?笑話,這道難道只有馬能走,人卻不能走麼?我偏是不讓,你待如何?”小影頭也不回,語氣卻十足無賴。
“你……”男子的聲音似欲發飆,卻在說了一個字後沒了下文,接着,另一道較溫和的男音響了起來:“清歌姑娘,需要幫忙麼?”
見有人喚她名字,她晃悠悠地轉過身子,卻在回身的剎那瞳孔縮了縮。
即墨晟,景嫣,雪龍駒,赤龍。他們並排着,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光華無限,在他們耀眼的光芒中,她不敢逼視,她看不清其他的人,只覺得眼前炫白一片。
他們並排着,投來冷而淡漠的目光,是那樣的相似。
哦,她好像更醉了,站都站不穩了。擡頭對面前的姬傲微微一笑,道:“你誰啊?帶我一程吧。”
姬傲失笑,向她伸出手。
小影拉着他的手,努力了兩次才攀上馬背坐在他的背後,將頭往他背上一靠,閉着眼睛踢踢他的腿,有氣無力道:“走吧。”
馬蹄在石板上敲出鏗鏘冷硬的聲音,每一下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心中翻江倒海般難受,她想哭想吐,但她極力忍着。她想,世間最煎熬的,或許也莫過於這般感覺了。
好不容易折騰到自己的房間,她吐得天昏地暗,卻沒有哭。
吐過之後,清醒了許多,她仰面躺在地上,默默地想:爲何每次痛苦的總是我?只是我?
微微側臉,她看到牆角的冰盆,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抓起未融盡的冰塊貼在自己的額上,臉上,讓晶瑩的水珠代替以往的淚痕在臉上交錯縱橫。
不,我也有光華的,我也可以不痛苦,我也可以不在乎,若是,若是有人再讓我痛苦,我便也讓那人更痛苦。
她振作精神,沐浴更衣,然後坐在鏡前,細緻地給她那張人皮面具上妝,即便是假的,她也可以讓它清麗動人。
獨一樓的二層大廳比一層大廳小一些,裝飾佈置卻更爲豪華,小影到時,廳內燈火不明,唯有向着月亮的那扇圓形窗戶開着,皎潔的月光投在大廳中央橢形圓臺上那座花影斑駁的巨大屏風上,映出了另一輪圓月。
燕九難得穿了一身顏色素雅的長衫,坐在那月中撫琴,有夜風溜進殿中,調皮地輕撩他的長髮。
他琴藝高絕,偌大的廳中除了他清冽悠長的琴聲外,落針可聞。
小影於這絕妙的琴聲中沉醉了片刻,便如一隻真正受到蠱惑的蝶般,從大廳入口展開雙臂,穿過大廳上空姿勢清逸地向他飛去。
她想,當時她瑰麗的身姿定然讓人驚豔,因爲當她出現時,她清晰地聽到廳中發出“譁”的一陣驚歎聲,就連燕九,在擡頭之時表情都滯了一滯。
這就是她的光華了,她想。得到證明之後的她格外自信隨意,這一次,她和燕九的配合無比默契,像極了一對繾綣纏綿的戀人,在月下花前翩翩起舞。
她的肌膚在月光下暈出玉般的光澤,她的項鍊反射的光芒如同繁星一般在一片暗沉的大廳內旋轉,她的舞裙比天邊最燦爛的晚霞更絢麗,她纖細的腰肢比她頭頂的翎羽更柔軟,她翩躚的舞姿比真正的蝴蝶更飄逸。
廳中的安靜使得屏風後伴奏的樂聲格外悠揚,而當她突然躍起,以一雙纖美柔白的玉足在燕九的掌心旋轉輕舞時,廳中再次發出了驚歎聲。
黑暗與月光的交錯加深了這支舞的韻味與美感,當她再次展翅向廳外飛去時,竟聽見有女子在叫:“別走啊……”
祉延,果真是個感情豐富的女孩子啊。
她微微回眸,卻只看到修身玉立的燕九一臉悵然地站在月色中,心中不由暗啐:表情那般逼真,也太會演了!
一曲舞畢,廳中的燈燭重新亮了起來,坐在即墨晟左側的姬傲禮節性地偏首向即墨晟道:“跳得不錯。”此番即墨晟來百州,因姬申在戰場上與即墨晟交過手,爲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皇上便派他負責接待即墨晟。
即墨晟點點頭,道:“別出心裁。”
姬傲又轉頭去看左側的景蒼,卻見他仍目光定定地看着已被清理得空無一物的臺上,表情呆滯姿勢僵硬,當即低聲道:“景蒼,你怎麼了?”
景蒼不動不語,似沒有聽到。
姬傲只好伸手輕扯一下他的袖子,他震了一下,倏然回過頭來,卻將姬傲嚇了一跳,而他此刻的眼神更爲奇怪,就像洶涌翻滾的浪潮一般,變化莫測。
“景蒼,你怎麼了?”他有些擔心地問。
景蒼不語,回過頭伸手欲去拿桌上的酒杯,動作卻太過僵硬倉促,不僅帶翻了酒杯,連杯旁的酒壺也一併倒了,清澈的酒液頓時溢了一桌。
他怔了怔,突然稍顯急促道:“我出去一下。”言訖,轉身逃離一般大步向廳外而去。
一旁的祉延見狀,與姬傲對望一眼,立刻起身跟了上去,但不一會兒,便一臉委屈地返了回來。
小影回到自己的房中換完衣服,坐在鏡前思量着是不是再去廳中,她知道即墨晟和景嫣必定在,而她……
想到難受處,她不由狠狠地啐自己:秋雁影,你這個言而無信的懦夫,你說過能不在乎,不痛苦的。
少時,有樓中侍兒來取她的舞裙及飾物,道:“清歌姑娘,九少在等你呢。”
小影遲疑了一下,心道:也罷,至少,有燕九在,她不至於落得形單影隻。
來到大廳時,一身豔裝的雲娜和英俊的呼烈已在臺上展示即將被拍賣的寶物,她略略掃了眼臺下,有許多熟面孔,但更多的是生面孔,整個大廳座無虛席,唯有坐在宣園左側的燕九身旁還有一張空着的椅子。
燕九左側的詹洛今夜打扮得格外光彩照人,但比起即墨晟身側的景嫣,卻仍是生生地遜了一籌,唯有那股慵懶嫵媚之態略勝之。
小影一路看過去,卻見祉延身旁也空着一張桌子,心下正疑,耳畔卻傳來一聲慵懶輕喚:“清歌。”
聲音不大,臺上雲娜正在介紹寶物的聲音也並沒有因這聲突兀的輕喚而停下,但這一瞬間,廳中九成的人都轉過臉將目光投向她。
小影心中再次爲燕九的影響力而微驚,隨即臉上綻開一抹受衆人矚目的自信笑容,蓮步輕移向燕九走去。
怡怡然地在燕九身旁落座後,她轉過頭向一旁的宣園點頭致意。燕九卻在這時動作曖昧地湊到她耳邊,道:“剛纔你那一笑真美。”
小影回過頭,拿起桌上純金的小叉叉起一小片西瓜,淡淡道:“承您誇獎,不過可否請你在說話時不要將狼爪搭在我的椅背上?”
燕九低笑着收回手,斟了一杯酒,問:“來一杯麼?”
金沙醇的酒香沁入鼻尖,小影卻輕抿着口中的冰鎮西瓜,道:“戒了。”
“哦?”燕九訝異地挑眉,眼角含笑地問:“爲什麼?”
“膩了。”小影眉眼不擡。
“不錯的藉口。”燕九端起酒杯細聞着酒香,道:“不過依我看,即使你想要那玉冠,也不必如此自苦吧?”
小影不搭理他,她此刻有些餓,專注地吃着他桌上的瓜果點心。
他的氣息卻又迫近,在她耳邊語音沙啞而低柔道:“上次你不是說想找個有錢又英俊,有權又專情的男子做依靠麼?今夜在這廳中可真有一位完全符合你所有條件的男子,只要你有本事讓他愛上你,便要什麼有什麼了。”
“是嗎?”小影小口咬着一枚奶白棗寶,似是不怎麼感興趣。
燕九卻不肯放過她,在她耳邊繼續吹着熱氣道:“別不信,你往五皇子姬傲的左側看。”
小影擡眸懶懶地看過去。
無可否認,她其實一直想看他又不想看他,燕九的提議,她完全可以不加理會,但她知道他說的是他,所以她聽話地去看了。
他已不是她記憶中所熟悉的那個貴氣內斂令人驚豔的可親少年,他的神情沉靜了許多,眉目卻比原來鋒利了許多,雖仍是超凡脫俗的美,但這種微帶凌厲威懾氣勢的美,卻已讓人無法帶着欣賞的心情用目光靜靜去描繪,似是還未戀上,便已預知了那一旦戀上必定接踵而至的深沉的痛。
他身姿舒意而不失優雅地坐在那裡,比夜更黑的眸子時而看看臺上,時而又因交談而轉過去看向姬傲,眸光流動間,似天際傾瀉的月華,清光無限卻也,清冷無限。
他不笑,脣角溫和,一言一行禮貌而優雅,但這禮貌而優雅中卻無形地滲出一絲絲淡漠與疏離,只讓人覺得,與他雖近在咫尺,但兩人之間卻似隔着千萬層冷溼的濃霧,永遠也無法觸及他真實的一面。
她心中泛起苦澀,曾幾何時,他已變成這樣?在她的記憶中,他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這時,他左側的景嫣突然面含微笑地對他說了句什麼,他臉上竟也綻開些許猶如流雲霽月般的絕美微笑,舉起酒杯向景嫣微微一照。
神態,是如此親密……
她還未來得及難受,卻已被他腕上的那抹紫色流光奪去了全副心神。
她的琉璃手鍊!
如何會在他的腕上?!
驚痛比疑惑更快淹沒了她的心,她緊緊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他要與誰一起她管不着,可是,他不能,戴着她的手鍊,與景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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