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初,小影獨自站在將臺上,將臺不是很大,但她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子獨自站在上面,還是顯得異常的單薄和纖弱,尤其是,臺下寬闊的校場上,站着一萬多個體型魁梧的彪形大漢。
翼營已經集結完畢,姚琮擡頭看向將臺上的小影,只見她微微仰頭看着天空,半晌都不動一動,便躍上臺走至她身側,面有愧色地稟道:“郡主,翼營已經集合完畢。”
小影收回目光,掃了眼臺下,黑壓壓的人羣亂七八糟地站着,毫無隊形可言,身上裝束也是形形色色,有軍裝,有長衫,甚至還有些醉意朦朧的穿着褻衣而來。他們三兩結羣,或站或坐,嬉笑怒罵,彷彿只是一起集中到這將臺下來墮落。
小影眸色暗沉,點頭道:“好,下去吧。”
姚琮躍下了臺,小影轉眸看看高揚在將臺之側的旌旗,“百州雄鷹”四個遒勁大字正在風中或卷或舒。
她回過眸,平靜道:“朝廷頒下了聖旨,認定洲南翼營陣前反戈,犯了叛國之罪,是以令洲南王景澹,將翼營將士全體斬首示衆,以正國法。”
內力將她不大的聲音清晰地傳遍校場的每一個角落,傳進每一個翼營戰士的耳中,一瞬間,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談,嚇退了瞌睡,驚醒了醉意,從聚集到將臺下至今,足足兩刻的時間後,第一次一起轉過臉,看向將臺。
短暫的沉默後,校場上的人羣如沸騰的水一般,瞬間炸開了鍋,咒罵聲,喊冤聲,嚎啕聲混雜在一起,加重了人的煩躁心理。有人開始扭打在一起,也有人開始向將臺逼近,滿眼怨色不滿地高呼:“我們是替洲南賣命,替郡王賣命,既然他都以王侯之禮安葬了,爲何我們還算是叛國?爲何還要殺我們?”
更有人高聲咒罵:“景蒼,你這個混蛋,老子替你賣命,你卻把老子往死路上帶……”還未罵完,身旁的人圍上去將他揍翻在地,一陣拳打腳踢……
將臺後,霍頓與司徒南領着兩千精兵,全身戒備地盯着那羣在地上咒罵滾打,撒潑一般的士兵,提放他們衝上將臺傷害小影。
小影面色沉靜地看着煙塵四起的校場以及在塵土中翻滾扭打的士兵們,沉默不語。
兩刻過後,人羣漸漸開始安靜下來,渾身疲憊一臉絕望地坐在地上,不知是誰第一個哭了起來,彷彿瘟疫過境,眨眼間,將近八成的士兵都開始哭泣流淚,無可奈何卻又滿心憤恨地以手捶地。
小影脣邊卻泛起了冷冷的笑,再次以內力傳聲,道:“我真替景蒼感到不值!”
底下的人羣都不同程度地一怔。
小影接着道:“我替我的哥哥景蒼不值,他苦心孤詣,一世英雄,想不到,帶出來的,卻是一羣懦夫!我替我的哥哥景澹不值,他忍辱負重,寬以待人,不曾想,讓他不惜違抗聖旨也要保護的,卻是一羣廢物!”
所有人都止住了哭泣,短暫的靜默中,有人跳了起來,大聲反駁:“我們不是懦夫,不是廢物!”
小影冷冷一笑,道:“不是?那你們是什麼?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衣衫不整,手無寸鐵,在泥土裡面撒潑打滾,哭得像娘們兒一樣,不是懦夫廢物,是什麼?”
還是剛纔那個人,高聲道:“我們都是有血性的漢子,我們爲保衛家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刀頭舔血,死,我們不怕,可我們浴血殺敵得到的,卻是叛國的罪名!我們當兵還有什麼意思?我們拿武器幹什麼?我們戰鬥爲什麼?我們什麼都可以不要,可我們不能在屈辱中死,我們不能頂着叛國的罪名去死!”
“覺得委屈是不是?恨你們的主將景蒼是不是?後悔伏虎關外陣前反戈是不是?連你們自己也覺得自己叛國了是不是?看起來,你們不僅懦弱,而且愚蠢!”小影字字鏗鏘,迎着下面一萬多雙折射出憤恨眸光的眼睛,並沒有絲毫畏懼,她走到臺前,站在將臺的邊緣,迎着黃昏獵獵的風,被夕陽映紅的絕美臉龐上充滿了颯颯英氣。
她拄着比她身高還長的銀槍,居高臨下掃視了一下都仰頭望着她的翼營將士,道:“在你們心中,何爲叛國?你們手足相殘同室操戈了?你們反戰投敵出賣國家了?你們覺得你們擊潰了殷羅援軍,使得京北盡數落入平楚之手,心中有愧是不是?京北不管落入平楚之手還是殷羅之手,於我百州而言,有何不同?誰可以保證,下一個攻打我國的,不會是殷羅的大軍?京北在平楚手中,我百州只是丟失了一大塊土地,只要我們上下一心奮起反擊,總有奪回的一天,可若京北落入殷羅之手,丟失的,可就不僅僅是一塊土地了。殷羅一旦發難,我百州之心臟盛泱,將會處於殷羅大軍的前後夾擊之中,屆時,我們要用什麼去挽回這種不可逆轉的局勢,我們要拿什麼去拯救我們的國家和君主?你們想過嗎?
叛國之名,哼,如果聖旨代表的就是正義,那天下何來那許多令人扼腕的冤案,何來那許多英雄末路的悲劇,國家,又因何而亂?怕什麼?蒼天在上,你們報國之心可昭日月,何懼這一時的罵名?
既然心中覺得委屈,覺得恥辱,那你們還留在軍營做什麼?既然叛國之名已經頂在頭上,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就去投靠殷羅呢?嗯?
你們沒有這樣做,這還不足以證明你們的忠肝義膽磊落軍魂麼?
或許,你們還一直期待着終有一天,會有那樣一個人,可以爲你們洗刷冤屈恢復名譽,以一道聖旨昭告天下:翼營,沒有叛變,沒有叛國,夕煙之戰,挽救了我百州江山,挽救了我百州臣民……
今日,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沒有那樣一天,更沒有那樣一個人,只因,你們指望的高高在上的朝廷,都已經向殷羅妥協了!
他們頒發聖旨,讓洲南王將你們全體斬首,讓洲南王給殷羅割地賠款,賠禮道歉,他們毫不惋惜我百州將士的生命,毫不珍惜我百州黎民的土地,這樣的朝廷,你們還有什麼可指望的?
或許,明日就會有人向朝廷高密,說我洲南郡主秋雁影在這裡妖言惑衆策反軍隊,那就去吧,我不怕!因爲我問心無愧。我所秉持的只有一個宗旨,不讓我洲南的將士白白地冤死,不讓我洲南的土地白白地丟失。或許,我們拯救不了整個國家,但至少,我們的熱血可以爲洲南的父老潑灑,即便要死,也要與入侵洲南的敵人同歸於盡,轟轟烈烈死在保衛家國的戰場上。
你們要洗刷冤屈,那就拿起武器,用敵人的鮮血來洗,你們要平反罪名,那就馳騁疆場,用自己的鮮血來詔告天下,你們,沒有反!
不要讓我一個女人,看扁了你們!不要讓天下的懦夫廢物,看扁了你們!”
當她的話尾餘音繚繚繞繞地消散在金黃色的晚風中時,偌大的校場一片靜寂,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望着她,目光中的憤恨和不甘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震撼和深思。
“郡主,請你告訴我們,眼下,我們該怎麼做?”靜默中,姚琮緩緩拱手,看着臺上的小影道。
小影的雙眸在夕陽的映射下晶瑩奪目,目光粼粼地掃視了衆人一圈,道:“該說的,我都已經說完了,還想等待別人來給你們公正的,回去之後,可以立刻收拾行囊離開,想繼續爲榮譽而戰,爲公正而戰的,明日辰時,帶着你們的武器到將臺下集合,爲你們英魂不滅的翼營,選一位新的將領!”
是夜,姚琮的營帳內,幾名參將與姚琮圍坐一處,討論今日發生之事。
只聽參將甲道:“諸位以爲今日郡主所言在不在理?我認爲在理,朝廷要殺我們,洲南王抗旨保我們,我看我們也不必顧忌什麼叛不叛國了,只要忠於洲南,保得了我洲南的土地百姓,就算功德圓滿了。”
參將乙性子急躁,參將甲語音方落,他便急急接口道:“正是,管他媽的什麼朝廷,我們吃的是洲南的糧食,拿的是洲南的軍餉,憑什麼要聽朝廷的擺佈,郡主說的對,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孃的!”
參將甲一掌拍來,道:“胡唚,郡主何曾說要我們反了,下午又打瞌睡了吧?”
參將乙摸着頭訕訕一笑,道:“說實話,那郡主雖是女子,可我看她站在臺上那氣勢,竟和我們郡王差不多,當時,我光顧着懷念郡王了,沒聽清她到底說了些什麼。”
參將甲附和道:“是呀,我也覺着像,那樣小的身軀,竟能散發出那樣蓬勃的英氣,真是令人驚訝。不過,她和郡王到底還是有所不同的,郡王自擔任我們的主將伊始,從未有過像她那般言辭激烈的一刻,他一直是,從容而鎮定的。”
參將乙聞言,神情有些哀傷起來,沒有說話。
參將丙較爲沉穩,自進帳後一直未發表意見,見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差不多了,方纔沉沉嘆了一聲,道:“想郡主一屆韶齡弱女,竟有這樣的魄力和胸懷,想來,實在令我等自詡血性的男兒汗顏。”
衆人聞言,俱有同感,一時沉默。
少時,參將甲擡起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姚琮,道:“姚副將軍,明日選將一事,你怎麼看?”
姚琮擡起頭,道:“一切但憑郡主做主吧,我沒有看法。”
衆人一怔,正待開口,門外卻傳來袁立的聲音:“姚副將軍。”
姚琮高聲道:“進來。”
袁立進了帳,道:“姚副將軍,郡主請你過去一趟。”
景蒼的將帳內,小影與姚琮對面而坐,袁立奉了茶之後,守在帳外。
小影開門見山,道:“姚將軍,袁立說,你知道夕煙之戰時,是誰在郡王的背後放了冷箭。”
姚琮低頭,沉默不言。
小影凝眉,問:“怎麼?不好說麼?”
姚琮道:“不是不好說,是怕郡主不信。”
“你且說來吧。”小影道。
姚琮擡頭,道:“是當今的七皇子,姬申。”
仿似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小影登時便愣住了,雙目怔怔神情癡愣,直到耳畔傳來“啪”的一聲輕響,她纔回過神來,放開已然被自己捏碎的茶杯,她掏出手絹,一邊擦拭手上的茶水一邊眉眼不擡地問:“你親眼看見的麼?”
姚琮道:“是手下一名士兵看見的。”
小影又問:“營中知道此事的人有多少?”
姚琮答道:“當時場面混亂,末將不知有幾人看到這一情形,爲防軍心生變,除了王爺之外,末將並未將此事告訴任何人,至今營中也並無相關傳言。”
小影點點頭,道:“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姚琮退下後,小影緩緩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姬申,竟然是姬申!景蒼的親妹夫!
景嫣知道嗎?要與洲南王府一刀兩斷再不往來的景嫣知道嗎?
義母臨死前,叫他們三兄妹好好相處,可,她真的忍不住,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若是景嫣知道,終有一天,她會將她和姬申,一起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