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日,平楚雪都烈城即墨府。
即墨晟正和北堂嶸在書房商議退兵後該給哪些貧困地區頒佈免除賦稅政令事宜,朱嶠卻突然敲門,進來後,對即墨晟附耳一番,即墨晟愣了一下,道:“請她先去客廳休息,你們先好生伺候着。”
朱嶠領命下去後,即墨晟繼續與北堂嶸議事,直到所有州縣的名單都擬定後,北堂嶸才告辭出府。
即墨晟步出書房,看着眼前素淨一如往常的庭院,再想想張燈結綵,遍地紅綢的安裡王府,眸色微沉幾分,擡步向客廳走去。
來到客廳,看到座上一身素裙面如珠玉的景嫣,他微微一笑,道:“當今局勢下,難得嫣郡主能摒棄嫌隙,千里相賀,如此深情厚誼,即墨晟先謝過了。”
景嫣站了起來,面上全無笑意,雙眸微微溼潤地看着他,道:“我並非爲賀喜而來。”
即墨晟及一旁的朱嶠聞言皆是一怔,回過神來後,即墨晟看了看朱嶠。朱嶠會意,忙帶着廳中所有奴僕退了出去,並關上廳門。
看着她似痛苦似猶豫的神情,即墨晟一時猜不透她究竟何意,一邊示意她坐下一邊道:“既如此,嫣郡主爲何而來不妨直言。”
景嫣卻不坐,微微仰眸看着高挺俊逸,氣度雍容的他,問:“迎娶九公主,是你的本意麼?”
初聞此言,即墨晟有些驚愕,轉眸看到她的神情,心中似有些明白,出於禮貌,他沉靜答道:“自然。”
“我不信!”他話音甫落,她便喊了起來,同時淚落如珠。
即墨晟被她的反應震到,一時倒真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
景嫣似也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微微低頭拭去眼淚,低聲道:“對不起,我,我太激動了。”
即墨晟鬆了口氣,正待出言寬慰她,不意她又突然擡頭,道:“有人逼你的,是不是?”
即墨晟直覺得感到她今日有些不正常,但她所問之事委實讓他感到不悅,他偏過頭,極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溫和,道:“嫣郡主,你多慮了。”
景嫣怔了怔,咬咬牙,道:“你不知道小影她還活着麼?”
猶如被尖刀刺中心臟,痛苦襲來的同時,他無法繼續維持自己的耐心與風度。
他霍然轉身背對着她,語氣稍冷道:“嫣郡主,若你是來喝喜酒的,即墨晟歡迎之至,若你非要如此問下去,請恕在下無暇奉陪。”言訖,擡步便要走。
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緊接着,一雙柔軟的胳膊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
即墨晟再想不到她竟會如此,猝不及防下,又是驚詫又是尷尬,慌忙掙脫她的雙臂與她對面站定,語氣急促道:“嫣郡主,請你自重。”
景嫣有些微愣,站在原地看着他,半晌,方纔夢囈一般地問:“我不能抱你麼?”
即墨晟平復了心緒,面無表情道:“嫣郡主許是累了,我讓人帶你去休息。”
“不!我一點也不累!你告訴我,爲什麼你不肯承認?”她提高音量,看着他的雙眸又開始淚光閃爍。
看到她又要哭,即墨晟有些頭疼,他停下準備喚人進來的動作,問:“承認什麼?”
景嫣一眨雙眸,淚珠滾落的同時,道:“你喜歡我。”分不清是壓抑了許久還是憧憬了許久,脫口而出的剎那,她發現,原來也不是很難的。
即墨晟愣住,半晌,他表情沉靜下來,鄭重道:“我想,嫣郡主你可能誤會了。”
景嫣表情一窒,一顆淚珠掛在眼角欲墜不墜,回過神來後,她急欲求證:“不,你撒謊,若你不喜歡我,你爲何獨獨對我微笑,你爲何聽我撫琴,爲何贈琴於我,在龍棲園,你又爲何欲買那條項鍊贈我?”
即墨晟極其冷靜地看着她,待她說完,他的眼神摻雜了一絲歉意,對她拱手道:“看來,很多事情是我處置不當,令嫣郡主產生了誤解,即墨晟在此向你鄭重道歉,請你原諒。至於你所述之種種,只是出於一個原因。一切,只因你是小影的姐姐。”
一切,只因你是小影的姐姐!
只此一句,足以將她踩入塵埃,打入十八層地獄。
她僵立當場,不敢置信她剛剛聽到的。
她原以爲,她有能力有資格與秋雁影一爭高下,不想,他之所以肯轉眸看一看她,竟也是借了秋雁影的光。
他可以用任何理由拒絕她,可爲何最終卻還是選擇了這種她最不能接受的方式?爲什麼?
此生,她從未產生過如此微賤到可悲可憫的感覺,自此刻起,她不再是那個自尊自傲的洲南郡主景嫣了,她只是一個,被他一句話擊碎,進而又被她自己揉捻成齏粉的可笑女子。
支撐了她二十一年的脊柱突然軟了,碎了,全身的骨頭也似化爲無形,她梗着一口氣,雙眼一閉,倒了下去。
五月二十,這個承載着太多世人或喜或悲,或羨或妒情緒的日子,終究還是以一個無比繁華錦繡的面貌,不可抗拒地來臨了。
小影清晨便到達了安裡,她精心地喬裝易容過,以確保不會被任何曾經見過她的人認出來。
她有些咳嗽,那夜,她在冰冷的海水裡泡了一夜,嚴重着涼,雖然及時服藥治療,但至今還未痊癒。
興奮的人們早已沿着寬闊的街道擁擠着翹首以盼了,火紅的絲綢像是一條耀眼的河,從城外一直延伸至安裡驍王府門前。
還有半個時辰,平楚最具傳奇色彩最被人津津樂道的丞相,在平楚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即墨一族唯一的繼承人即墨晟,就要帶着他的側妃,平楚九公主,從烈城來到安裡的王府完婚。
一國的公主,卻也只能做他的側妃,百姓在嘖嘖稱奇的同時,也在暗暗揣測,才貌雙全的公主都只能做側妃,什麼樣的女子才能做他的正妃?天上的嫦娥麼?
維持秩序的士兵早已五步一崗十步一哨,舉着長矛按部就班了,時間因等待而顯得漫長,漫長的空寂中,卻又充斥着豔羨權勢財富的浮躁氣氛。
小影在人羣后選了個僻靜不易被發現的角落,安靜地等待着。其實,她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爲了什麼,或許,只是想再最後看他一眼,以後,若非必要,她想,她不會再來見他了,因爲,他已是別人的夫婿。
心中有些翻絞,此時夾雜着竊竊私語的等待氣氛竟讓她有些害怕,進而產生一種想要轉身而逃的衝動,她伸手輕輕摳住身旁牆上的青磚,努力地平穩心緒。
她低着頭,難以控制地不停回想她與即墨晟自相識以來的每一幕,他總是對她有求必應,總是小心翼翼地維護着她,想起十一年前龍棲園中他說要娶她的情景,彷彿已是前世的事了。
十一年,十一年的時光,終究讓她選擇了別人,而他,也即將迎娶別人。
她靠在牆上,仰頭看着天上的白雲,深深地吸氣,再長長地呼出來。
陽光燦爛,照在臉上,暈出一種不太真實的溫暖的感覺,心底,卻是淒涼一片。
她閉上眼睛,耳畔,隱隱傳來鼓樂聲。
夾道的百姓們鼓譟起來,一邊抻長脖子一邊互相轉告:“來了來了……”
她睜開眸,幾天來,第一次在內心激烈掙扎。
她要看嗎?她真的要看着他走過她的面前嗎?不,她不想看,不要看。
但,她憑什麼不想看,憑什麼不要看?若要全心全意接受景蒼,她必須放下他,她,必須看!
緊掐着手心,她扶着牆,全身有些僵麻,擡首順着身旁之人的目光向街道遠處看去。
相隔着十餘丈的距離,相隔着無數的錦幔與人影,一眼便看到了他。
他騎着他的雪龍駒,一身大紅色金線滾邊描龍繡鳳的喜服,襯着他的膚若美玉目若星辰,漫天的花雨在他身側飛揚飄灑,錦繡簇擁中緩緩行近的他,美好得像是一個朦朧的綺夢,一個,足以讓全天下女子都黯然神傷深深淒涼的夢,只因,他身後的喜轎內,坐的並不是自己。
小影仰頭看着他緩緩走近,迎親的鼓樂聲響亮如雷,震得她無法思考更多,只能睜大雙眸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他。
他不笑,絕世完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清靈的目光直視着前方,就這樣玉雕一般地坐在馬上,隨着迎親的隊伍一步步向安裡王府行進。
他越來越近,她的心越來越痛,似乎有一把刀正往心裡刺,他每近一步,刀刃便更深一寸。
極痛中,她掙扎着想,若是他此時的臉上能有一絲微笑,會不會讓她痛得更徹底,更暢快淋漓一些?
可他終究沒有。
他已離得極近,只差幾步便會到她的面前,此時,但凡他稍稍側一下臉,轉一下眸,便會看到她,看到,易容過後的她。
她咬着脣,不知心中到底是想被他看到還是不想被他看到。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他目不斜視地從她面前走了過去,他們之間的直線距離,不過三米。
幾片花瓣和着花香飄落她面前,看着他熟悉的側面和身影,她終於在咫尺天涯的認知中痛徹心扉,愴然淚下。
身旁一切的喧鬧似乎都瞬間安靜了下來,她淚如雨下地看着他緩緩遠去的背影,看着那頂漸漸擋住他身影的華貴喜轎,心中有個悲涼的聲音反覆地念着:他遠去了,再不是你能遙望的了,再不是你能留戀的了,再不是,能用溫潤目光包容你悲傷淚光的人了。不管你願不願意,後不後悔,他,再不屬於你了……
生平第一次,她自己咬破了自己的脣,卻仍覺得不夠疼。
昏天暗地的迷茫中,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耳畔清晰響起:“嘖嘖,傷心死了,可別哭瞎了眼睛。”
她正處於極度的悲傷中,聽到這個聲音,反映了好一會,方纔渾身一震,倏然轉身。
身側的男人面上罩着一面銀色面具,可,他的眸子她認得,琥珀色,宴澤牧!
她心中大驚,剛欲有所動作,他卻低笑着俯下臉,輕聲道:“想阻止他麼?想讓他停下來麼?如果想,就叫吧。”
她盯着他,漸漸安靜下來,冷聲問:“你怎知是我?”
他輕笑,道:“即墨晟大婚,躲在人羣角落,淚流滿面肝腸寸斷的女子,除了你還有誰?”
她第一次發現,他對她的瞭解已到了令她害怕的程度。她轉過身,沿着幽深的巷子一語不發地離開。
如她所料,他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
走不多遠,他突然伸手拉住她,她倏然轉身,右手一擡,兩道寒光以措手不及的速度向他當胸射去。
因離得極近,她出手突然,他根本避無可避,她冷着眸光,等着看他血濺當場。
不意,兩把自動扣發力道極大鋒利無比的袖劍碰到他銀藍色的袍子時,竟如射到鐵板一般發出叮叮兩聲,掉落在他的腳下。
他低頭看看腳下兩把雪亮的銀刃,又擡眸看向一臉愣怔的她,聲音情緒難辨,道:“久別重逢,你最想做的事,竟是殺我。”
小影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見一擊未成,腳步一點轉身便逃。
遁字訣一施展,她只覺腳下生風,兩旁的屋舍景物都風一般向後退去,然而,頃刻間,前面“轟”的一聲,突然騰起一團沖天的烈焰,似是有人突然扔了個大火球在她面前,饒是她反應奇快及時剎步,卻還是被炙熱的焰氣薰得雙眸一陣疼痛。
不等她反應過來,一隻鐵一般的胳膊已從身後環住她,剛剛接觸她的身體,她便覺周身大穴立刻被一股巧勁封住,登時動彈不得,只能任他將她挾着飛步離開。
他的手臂極其有力,箍得她的腰肢幾乎要折斷,自昨夜到現在她都沒有進食,胃部本來就不舒服,再被他這樣一勒,想吐又吐不出來,加上她傷寒還未痊癒,經此一折騰,立刻難受至極地眩暈起來。
也不知他究竟挾着她飛奔了多久,也不知他究竟將她帶到了何處,在她幾乎要暈厥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突然被極其粗魯地扔了出去,摔在一個軟綿綿的地方,由於他將她甩出去的力道極大,所以,她還是全身一陣疼痛。
她頭暈目眩地睜開眼,半晌,方纔看清自己落身之處,竟是一張紗幔垂地錦衾柔肌的大牀。
牀側,宴澤牧摘下面上的銀罩,揚手向不遠處的方桌砸去,桌上壺傾爐翻,一陣亂響。
他回首看向牀上的小影,狹長的眸中一閃而過的戾氣猶如一把新出鞘的寶劍,鋒利無比,卻刺不破小影眸中堅冰一般冷硬的恨意。
他頓了一頓,突然嘴角微微一勾,極其溫和地笑了起來,文雅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及頸邊的黑髮,在牀沿坐了下來,伸手撕掉她臉上的面具,一邊觸摸她柔嫩卻有些蒼白的面頰一邊道:“景澹大婚,我以爲你會去參加他的婚宴,便派人前去找你。不意你沒有出現,我的手下一氣之下,把景澹的新娘子給睡了,你說,這該怪你呢,還是怪他?”
小影僵住,眸中的恨意早已被這突來的消息震得四分五裂,只剩下滿滿的不可置信,然後,沉痛如淵的痛苦漫延上來,她口不能言,只能目光如刀,剜着他。
他不痛不癢,手指漸漸來到被她咬傷的下脣,用力地揉撫起來,看着新溢出的鮮血將她的下脣染得殷紅,他邪魅地笑道:“今天,輪到即墨晟了,你說,若我先將你好好疼愛一番,再送入他的洞房,他會怎樣?”
小影深深地驚懼起來,不,她無法想象那會是什麼情景,她寧願去死,可,她現在就連咬舌自盡都無法做到。
他的手向下移,來到了她的襟口,輕輕挑開,看着她雪嫩的脖頸,輕聲道:“很痛苦是不是?尤其發現自己連死都不能的時候,更痛苦是不是?”
他擡眸看向她,笑得陽光而無害,道:“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今日與他成親的之所以不是你,的確是因爲你沒有勇氣跨過愛上仇人之子的那道坎,但你也不必爲此痛苦至斯,這世上,比這痛苦的事情,還有很多。”
說到此處,他有些輕佻地挑開了她的腰帶,身上的紗裙由於少了束縛而向兩邊分開,露出了抹胸以上大片雪嫩的肌膚以及她雖纖細卻凹凸有致的美妙輪廓。
他眼神暗了暗,卻不再動手,只倚在牀框上,用目光一寸寸地描繪着她。
小影羞憤欲死,死死地盯着他。
他將她打量半晌,擡眸看向她,笑道:“皮膚不錯,身材也不錯,只是容貌差強人意。我很奇怪,你說玉霄寒,景蒼甚至即墨晟,他們到底看中你哪一點?憑他們的身份,完全有能力找到比你好百倍千倍的女人。”說到此處,他目光如蛇,再次在她身上游走起來,邪肆道:“莫非,你還有表面看不出來的妙處?”
小影閉上眼,不想再看到面目可憎的他。
他卻突然解了她的啞穴,道:“一個人自言自語實在是無趣的很。”
小影睜開眸,充滿恨意地看着他,冷聲道:“你休想如願。”言訖,粉舌一吐便欲咬舌自盡。
他及時地鉗住她的雙頰,讓她無法順利咬合牙關,同時,俯低身子看着她的眸子,道:“若你敢自盡,我就將你衣衫盡除丟到即墨晟的洞房內,你說,景蒼若知道你一絲不掛地死在了即墨晟面前,他會怎樣?”
小影再次僵住,她近乎絕望地看着宴澤牧,半晌,一字一字問:“你爲何,獨獨不肯放過我?”
他淺笑,幾乎抵着她的脣道:“誰叫你身邊的每一個男人都有勾起我興趣的本事,而你,自然也因爲他們,成爲了我研究的重點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