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她疼得起不了牀,胃疼。
她蜷縮在牀上,臉色蒼白,額角有汗。
窗外有隱約的鳥語聲,絲竹聲,人語談笑聲,她的房內卻極其安靜,安靜得幾乎讓人悲傷。
若是阿媛在,她肯定又會緊張地在她牀前轉來轉去。她不常生病,但她偶爾會受傷,每次她負傷回去,阿媛都會那樣。
眼角有淚默默滑落,心痛的感覺,遠非胃痛可比。
門上突然響起輕叩聲,一併傳來女子的輕喚:“清歌。”是眉兒的聲音。
她拭乾眼角,勉強坐起身子,道:“進來。”
容貌清麗的女子嫺靜地推門進來,看到牀上的她時,目光微微一滯,隨即快步過來,問:“清歌,你臉色很不好?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麼?”
小影搖搖頭,只問:“你來找我有事麼?”
眉兒猶疑地看着她,輕聲道:“我想去街市,本來想邀你同行……”她低眸看看她捂着胃部的手,問:“你胃痛麼?”
小影點頭,微微一笑,道:“有一點,恐怕不能與你同行了。”
“這園中有大夫,我去給你叫來。”眉兒說着,站起身便要走。
“眉兒,不用了,不礙的。”小影忙喚住她。
眉兒站住腳,轉身擔憂地看她,道:“你這樣……不看怎麼好?”
小影看着她,數年前一臉純稚的女孩,蛻變成了一個性格內向目光憂鬱卻仍善良的女子。想來,這些年,必定也經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方能有此改變吧。
“園中有藥房麼?”小影問。
“有的,園中的人但凡有病痛,請大夫診治過後,湯藥都直接送到房中的。”眉兒道。
“眉兒,我寫個藥方,麻煩你幫我送去藥房好嗎?”她還有事情要做,不能糾纏病榻。
眉兒看着小影行雲流水般寫着藥方,不由道:“清歌,原來你還懂醫術。”
小影筆尖一頓,隨即淺笑道:“我哪裡懂得?這胃病乃是舊疾了,所謂久病成醫嘛。”
眉兒拿了藥方,道:“清歌,你且在房中休息一下,待會我把藥給你端上來。”
小影點頭,道:“謝謝你。”
半個時辰後,眉兒果然端着一方托盤回來,托盤中卻放着一盅粥。
“清歌,藥還要熬一會兒,你先喝點粥吧,要不餓得難受。”她將粥端出托盤放到桌上,轉身看着小影道。
小影胃中疼痛,本來不欲進食,但盛情難卻,便來到桌邊,看着桌上那盅粥,卻見米色晶瑩,湯白如奶,細聞,隱隱有一絲桂圓的甜香。
她拿起湯匙,舀了一點放入口中,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堪稱粥中極品。
“真好吃,是你做的麼?”她擡頭問眉兒。
眉兒搖頭笑道:“我哪有這一手?是廚下做的。”
小影又吃一口,道:“定然花了不少功夫。看來這一月中我極少用餐,倒是錯過了許多。”
眉兒在她對面坐下,道:“你總是不吃飯,胃哪能不疼呢?”
小影淺笑不語,只低頭喝粥。
眉兒轉身看看窗外,目光越過幾株高大的龍血樹和伽羅木,可以看見獨一樓的屋脊。
小影擡頭時,只見她目光憂鬱地看着獨一樓,右手伸至襟口,輕輕握着一個錦囊。
“嘿,眉兒,你想去街市宣園爲何不陪你?”喝了大半盅粥,胃裡暖暖的好受了許多,小影笑着打趣。
眉兒猛然回過頭來,看到小影的笑,兩頰微微紅了起來,低着眉道:“你都看出來了?”
“若非兩情相悅,這樓中俊男美女這麼多,緣何每次在他身邊只看見你,在你身邊只看見他呢?”小影支着下巴笑着看她。
“兩情相悅……”眉兒有些失神地呢喃一句,眼中突然泛起一層水霧,泫然欲泣。
小影驚了一跳,遲疑地問:“眉兒,你……怎麼了?”
眉兒低着頭,輕輕拭去淚,握着脖間的錦囊,道:“我好想去平楚。”
小影一愣,問:“去平楚幹什麼?”
眉兒垂眸看着掌心的錦囊,道:“他曾說,如果這塊碎玉能完好如初,他纔會考慮再次接受我。”
小影看看她手心的錦囊,皺眉問:“玉碎了豈能再完好如初?難道,宣園並不喜歡你?”
“不!”眉兒急忙擡頭,道:“這玉能好的。他,他曾經喜歡過我……”說到後面,又微微垂下了頭。
“曾經?”小影疑惑,幾年前她就知道,眉兒是非常喜歡山洞中那個重傷的少年的,而那個少年卻想殺她,這其中定然發生過什麼隱秘的事情,一晃過去了這幾年,難道他們之間的心結還未解開麼?
淚一滴滴地往下落,眸中的抑鬱終於以淚的形式開始慢慢往外宣泄。
“眉兒,你別哭了,你不想提我不問就是。”小影遞過手巾勸道。
眉兒接過手巾,微微搖頭,道:“其實我壓抑很久了,只是不知該向何人傾訴而已。清歌,我知道你不一樣,你和這樓中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從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很親切,尤其是你的眼睛,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時我就想,或許,以後在這樓中我終於可以不孤單了。”
小影不語,只靜靜看着她。
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珠,低聲道:“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一直很好,我十四歲生日的那天,他送我一枚他親自雕刻的玉佩,就是這塊。”她從錦囊中取出兩塊碎玉,玉質溫潤,玉上隱約刻着一隻畫眉鳥。
“他說,這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玉佩在我身邊,他就在我身邊。”說到此處,她微微咬住了下脣,眼淚又開始簌簌而下,哽咽道:“不曾想,就在那一天,我的家人,對他的家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噩耗傳來,他悲痛欲絕,竟生生將這枚玉佩掰成兩塊……”
小影見她雙肩顫抖得厲害,幾近失控,便伸手輕輕按住她的肩。
眉兒忍住了哽咽,接着道:“我本來想與他一起,天涯海角都陪着他,可後來他被別人帶走了,那些人不肯收留我,同時,家人又找到了我,我只能先回家。沒過多久,家人給我安排了一門親事,我心裡只有他,如何能與別人成親?所以,我又逃了出來。”
她微微停了停,拭乾淚擡起頭,道:“再後來,我遇到了九少,他將我帶到了他的身邊。”
小影黯然,半晌不語。
眉兒的遭遇讓她聯想起了她和即墨晟,眉兒的家人傷害了宣園的家人,可眉兒有什麼辦法?她縱然千萬個不想,可她又有什麼能力去阻止?
即墨晟,該是如她一般無奈又痛心的心情吧?第一次在聖女山下與他的父親遭遇,爲了護她,他身受重傷。第二次在怒江之側的混戰中,爲了救她,他幾乎丟掉了性命。
阿媛曾說,他是如她一般真心想要她好的,她也相信,可,她真的沒有辦法不去介意他父親對她的父母所做下的一切,即使,是她的父親奪妻在先。
算了吧,她並不恨他,也不能愛他,此生,他們應該是沒有交集的了,又何苦去想那麼多?
“……清歌,你怎麼了?”一回過神來,只聽眉兒在那輕輕喚她,她擡頭,迎着眉兒有些疑惑的目光,微微一笑,道:“我出神了。只是這玉,如何才能復原呢?”
眉兒看着手心的碎玉,道:“九少曾說,有兩種辦法能讓這玉復原,一種便是去找平楚的即墨族人,他們家傳絕學透玉指的功力可以續接斷玉。還有一種,說是幽篁門再生谷有一個神奇的水池,將這玉放入那池中,也能慢慢複合。只可惜,這兩個地方,我都去不了。”
小影心中一動,看起來,這個燕九知道的還真不少啊。
擡頭見眉兒一臉的抑鬱,遂道:“眉兒,你也無需太憂愁,依我看,他若對你有情,即使沒有這枚玉佩,最終他還是會接受你,他若對你已無情,你就算想盡千方百計復原了這枚玉佩,他也未必會真心待你。他既然這樣說,無非是給你也給他自己一段時間仔細考慮清楚罷了。眉兒,你對他如此一往情深,相信終有一天他會知道你的好的。仇恨,怎及得上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眉兒目光閃閃地看着她,道:“清歌,你好似,是過來之人。”
小影怔了怔,笑道:“的確,這切膚之痛,不是過來人,永遠是領會不到的。”
眉兒還欲再語,小影一把拉起她,道:“你不是要去街市麼?我們這就走吧。”
“等一下,你的藥還沒有來。”眉兒急急阻道。
“哦,不過你這碗粥好似比藥更管用呢,我不疼了。走吧。”小影調皮之色微顯,扯着眉兒就走。
一進街市,便聽到處都在熱議昨夜七皇子在東城外剿殺黑風王朝賊人之事,說什麼五皇子好大喜功,主動請纓,勞師動衆幾個月也不見有任何功績,七皇子不聲不響便剿滅了數百匪黨,這纔是運籌帷幄,安定天下之才云云。
小影跟在眉兒身後邊聽邊走,心中暗思,原來,大將軍韓威遠早已偏向了姬申這一派。
道旁正好有一個賣糖葫蘆的,小影買了兩串,眉兒不吃,她咬下一個,卻只覺口中酸澀。
都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意這糖葫蘆也合此理。
心下微痛間,便撇了那兩串糖葫蘆。
眉兒一路走來,既不看胭脂水粉,也不看衣服首飾,左顧右盼似在尋覓什麼又尋不着。
將近七月,天氣漸熱,小影被曬得難受,便問她:“眉兒,你究竟想買什麼啊?”
眉兒停住腳步,有些赧然道:“再過三天是他生日,我想買個禮物送他,又不知送什麼好。”
小影四顧,只見不遠處有個名爲“一扇清風”的店鋪,店鋪門外懸着各式各樣的摺扇團扇,遂建議:“眼看夏天要到了,你不如買把好看的摺扇送他,雖不貴重,卻足可見你關切之情。”
眉兒臉頰一紅,點頭道:“也好。”兩人便一起步入那店內。
臨進門,小影眼光一瞥,卻見店鋪斜對面有一攤風車,當下心中波瀾微現。
眉兒見她呆立門邊看着那一攤風車,遂道:“清歌,你隨意走走吧,我挑好了來找你。”
小影回眸,點點頭,便向那風車小攤走去。
這五彩斑斕的風車,猶如一個個時空之輪,輕轉間,便將她帶回了曾經那同樣五彩斑斕的記憶中。
即墨晟……痛且美的記憶。
阿媛……美且痛的記憶。
物是人非,又是物是人非。呵,就這一句,從古到今,不知痛斷了多少人的肝腸。
但她願意去回憶,去面對,那是她生命中不可避免的高峰和低谷,美到極致,方能痛到極致,她之所以深深地記得這些痛,是因爲,她捨不得忘卻那些美。
之前的那一支已被阿媛帶走,她想,她該重新買一支,這一支,不是那個人送她的,因而沒有附屬的痛。她將用它來寄存所有美好的過往,並隨着它的每一次轉動愉悅地去回憶。
還未來得及給錢那攤販,身後突然傳來眉兒的一聲驚呼:“清歌!”
她倏然轉身,看清店鋪內那一幕時,目光瞬間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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