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極其偏僻幽深的巷子,兩側的牆壁斑駁着年代久遠的滄桑,一面黃色的酒旗迎風微晃,門上掛着兩盞大紅的燈籠,窄小的客堂內,放着三五張小桌子,沒有客人。
櫃上坐着一名青年男子,見有人進來,正要上前招呼,擡頭一看兩人錦衣華服,風華絕代,一時又有些愣怔,遲疑着走過來,笑着道:“二位客官,是否走錯了地方?”
宴澤牧隨意挑了一張桌子坐下,眉梢一挑,問:“不是張記酒館?”
青年男子道:“正是。”
宴澤牧道:“來一壺十里醉,把你爺爺叫出來,就說老客來了,想和他敘敘舊。”
青年男子一愣,還未說話,客堂北面的簾子一掀,出來一位姿容尚可的女子,一看堂前情形,臉上綻開笑容,嬌聲道:“喲,來客人了。”扭着腰走到近前,一看年輕英俊氣度雍容的宴澤牧,眼神立刻醉了醉,伸手一推那青年男子,道:“你去忙吧,這裡交給我伺候就可以了。”
說着,身子一斜,倚在桌子故意將小影擋在身後,向宴澤牧媚笑道:“客官,你想要些什麼啊?”聲音甜得幾乎要滴出蜜來。
宴澤牧嘴角勾起一絲笑意,看着那女子不語。
女子一開始還在他的目光中做些千嬌百媚的表情,可漸漸卻被他盯得有些不得勁了,正有些不知所措,從簾後端着酒壺出來的男子失聲叫道:“哎呀,貴梅,你裙子怎麼着火了。”
女子立刻跳了起來,慌張地四顧一下,沒看到火苗,正待罵那男子胡說,屁股上卻突然感到一陣燒灼疼痛,她尖叫着向堂後跑去。
宴澤牧接了酒,問:“你爺爺呢?”
青年男子道:“老人家行動不便,馬上就下來,請客官稍候。”
宴澤牧點頭,伸手給小影斟酒,道:“這是我少年時最喜歡的酒,但願味道也沒變。”
小影看着剛剛燒了人家女子的裙子還一臉若無其事的他,一邊暗啐他惡劣一邊好奇他是怎麼做到的,回眸一看,他已給她倒了一大碗酒,忙道:“我不會。”
宴澤牧擡眸,淺笑盈盈,肯定道:“你會的。”
少時,堂後出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拄着柺杖,眯着眼睛,青年男子忙上前扶住他。
老者甚爲吃力地擡頭問他:“哪位舊客要見我呀?”
宴澤牧好心情地轉過身,看着老者揚聲道:“老張,十餘年不見,你可是老了不少。”
老者聞聲,顫巍巍地走過來,湊近宴澤牧仔細看了半晌,不確定道:“這位公子,你,認得我?”
宴澤牧笑了起來,拉過一旁的椅子,示意老者坐下,道:“老張,你不認得我了?那你記得阿九嗎?”
老者坐下後,偏頭想了一會兒,又仔細看看宴澤牧,恍然道:“哦,你是小阿九,哎呀,十餘年不見,你真是長大了,富貴了。我記得,當年你可是我這裡最小的酒客,第一次你來的時候,才這麼高。”老者伸手比劃一下,又盯着宴澤牧,道:“那時我就知道你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如今看來,是越來越好了。”
宴澤牧笑道:“還記不記得第一次我來你說我什麼?”
老者細想一下,也呵呵笑了起來,道:“記得,記得,我說,這是哪家的小崽子啊,人還沒酒缸高呢,就知道偷酒喝了。”
宴澤牧拍拍他的肩,道:“老張,好記性啊。”
老者笑了一陣,轉頭看看小影,道:“哦,這次帶媳婦一起來了?”
宴澤牧看小影一眼,笑答:“是啊。”
老者點頭,讚道:“嗯,般配,天造地設一般。”轉而又道:“阿九,你哥哥也有好些年沒有來了,怎麼,是不是把我這個老頭子給忘了?想當年,他可是也對老頭子我釀的酒讚不絕口啊,說要和我結什麼……忘年交的。”
宴澤牧神情不變,依舊淡笑着道:“他如今不在金輝。老張,我記得,當年我和哥哥同來時,正好也是中秋,他趁着酒興題了一首詩贈於你,那首詩還在嗎?”
老者道:“在,在,老頭子我是第一次看到那麼好的字,哪能弄丟呢?這些年我一直藏着呢,你等着,我去拿來。”說着,起身興沖沖地去拿了。
小影看着桌對面的宴澤牧,他看着老者離去背影的眼神有那麼一剎的迷離,但轉瞬便又恢復清明,他轉過頭來,看着小影,問:“酒的味道如何?”
小影道:“有點甜。”
不多時,老者便拿着一副卷軸出來,宴澤牧一見,笑道:“你還拿去裝裱了?”
老者道:“是啊,你不知道,那個裝裱的,是我的朋友,一個勁兒地想跟我買這幅字,我硬是不賣他,呵呵,爲此,我倆差點鬧翻呢。”
宴澤牧意味深長道:“你不賣是對的。”
老者坐下,一本正經道:“自然,這是什麼,這是友情,友情能賣嗎?多少錢能買來友情啊?”他小心翼翼展開畫軸,道:“看看,你哥哥寫得多好,想起他當日揮毫潑墨的豪情,彷彿就是昨天一般。”
小影轉眸看去,但見鸞翔鳳翥,鐵畫銀鉤,當真是一副好字。題目就叫《中秋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宴澤牧靜靜地凝視着那幅字,修長的手緩緩擡起,彷彿想去觸摸那若有靈魂一般的字跡,卻又停在空中,少時,手勢一轉,端起了桌上的酒碗,笑着對老者道:“老張,你果真是位很好的朋友。”
……
十里醉甘滑爽口,不料後勁卻很大,小影喝了一碗之後,很快就醉得迷迷糊糊,何時睡去的也不知道。
醒來不知時辰,但見月光斜斜地照在牀前,定眸看了看,紗帳上金色銀色的蝴蝶在月色中翩然若飛,知是在自己的牀上,心內略安。
有點口渴,她想起身喝水,不料剛一翻身,卻發現自己的腰上還搭着一隻胳膊,頓時大驚。
轉眸一看,劍眉微蹙的男人緊貼着她的身體睡在她背後,一手攬着她的腰,額上閃着一層薄汗,似乎醉得比她更沉一些。
她的心怦怦跳着,輕輕挪開他的胳膊,跳下牀來到桌邊,倒了一杯水喝了,轉身看看霸佔了一大半牀的男人,實在是沒有勇氣再回去,於是走到窗下的貴妃椅前坐了下來。
沉默片刻,她扭頭看着牀上的他,腦中回想着今夜的一切,終是明白,今夜,他是追憶他的哥哥去了。
他的哥哥一定是個極優秀的男子,他的哥哥一定曾待他極好,他的哥哥一定……已經不在了。
雖然以前的記憶已經完全喪失,但她確定,今夜她所看到的他,一定是真實的,即使不全面,但至少是真實的一面,那隱在淡淡微笑背後的深沉悲傷,到底意味着怎樣的過往和經歷?
她想不出來,但卻奇異地有一種隱隱的感同身受般的心痛感覺,這使她對於他那天的話又有了幾分確信。
或許,真的如他所言,他們曾有着相似的經歷和過往,他們的心都是碎的,只有彼此靠近,才能完整彼此。
可是,爲何他是帝王?爲何他是擁有三宮六院的帝王?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轉頭看向窗外,月將西沉,夜,就要過去了。
“來生,願做百姓!”
想起他在河邊似嘆息又似祈禱般說出的這句話,她心中有種觸動,既然能說出這句話,那證明,對於今生帝王的身份,他未必是那樣的喜歡吧?之所以還能那樣的強悍凌厲,只是因爲他沒得選擇,只能如此吧。
牀上傳來陣陣窸窣聲,她回眸,卻見他正在輾轉,極不安穩的,似是做了什麼夢。
她走到牀前,見他眉頭緊蹙,呼吸長長短短,胸口起伏不停,額上滿是汗珠,將額側的髮絲都濡溼了,她遲疑了一下,拿起手絹想爲他拭汗,不料剛剛碰到他的額頭,他的眼睛卻突然睜開,同時右手鋼鉗一般抓住她的手腕,她立時感到一陣劇痛,但更令她心驚的是他睜開雙眸那一剎那的眼神,比刀鋒更凌厲,閃電一般從他的瞳孔中劃閃而出,瞬間便劈進對方的眼眸深處,讓人不自覺的渾身一顫,不寒而慄。
她毫不懷疑若是他清醒的再慢一分,下一步動作便是取她性命。
然他終是及時的停住了動作,放開了她的手腕,緩緩坐起身來,伸手撐住額頭,問:“什麼時辰了?”
“快黎明瞭。”她道。
他挪開手,看着她,忽而伸手摸向她的臉頰,她臉微側,避開了他的撫觸。
他的手停在半空,少時,收回手一邊下牀一邊道:“你想不想沐浴?”
小影搖頭。
他拿起屏風上的外衫,隨意地披上,道:“那我自己去了。”
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住,回身道:“下次我做夢時,不要碰我。”言訖,也不待小影迴應,兀自大步走了出去。
午後,小影閒來無事,加之昨夜睡眠不足,便爬上牀補覺。
剛睡着沒多久,就覺得右手手腕上涼涼的,滑滑的,似有人在撫摸她。她皺着眉頭想把手收回來,無奈對方執拗地按住她,不讓她動,她微惱地睜開眼睛轉身看去,卻見宴澤牧坐在牀上,牀沿放着一隻藍色的小瓷瓶,他正低着眸輕柔地往她手腕上的淤青處塗抹着藥膏,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藥味,還有一絲花香。
少時,他收起瓷瓶,擡眸看向小影,見她已經醒了,頓時笑得幽魅邪氣,將瓷瓶往小影枕邊一放,道:“特意給你準備的,以後你可能經常要用到。”邪肆的樣子與黎明前離開的那個冷漠男子判若兩人。
小影掃了眼烏青的手腕,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道:“是不是你的每個妃嬪都要準備這樣一瓶東西?”
宴澤牧眼神閃了閃,笑得更加欠揍,聲音醇啞道:“當然不。”他壓低身子,幾乎與小影鼻尖對鼻尖,道:“因爲,跟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從來都不需要我自己動手。”
小影驀然伸手推開他,一把抓起枕邊的瓶子,揚手便扔出了窗。
宴澤牧微微詫異,不怒反笑,睨着小影,問:“吃醋了?”
“噁心!”小影翻過身,背對着他,心中升起一種深沉的悲哀。
他的手再次伸了過來,扳住她的肩,道:“好吧,明天,我這個噁心的人,決定帶你出去踏秋。”
“不去。”小影閉上眼睛。
“去吧,你會喜歡的。”他欺身上前,覆在她耳邊誘惑道。
小影猛然坐了起來,看着他大聲道:“我不喜歡你!”
宴澤牧臉色微微一變,凝視她半晌,眸光換了好幾種,終是站起身一語不發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