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殷羅太子宮。
寬大高聳的屋脊上,已穿上絲襖綢裙的女孩伸展着四肢,成大字型躺在金黃色的琉璃瓦上,眯着眼睛,任由陽光曬暖她的四肢,曬紅她的臉頰。
來到這座宮殿已經三個多月了,這三個多月中,除了兩次出去採藥之外,她不曾鬆懈過一天。她和即墨襄交過手,她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她仔細估量着能將他殺死的各種方法和勝算,而昨天,她終於研製成了爲他而準備的第七種毒藥,毒性不是最烈,也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致人死地,但是,它有兩個至關重要的特點,不能被內力逼出體外,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配製出解藥。中了此毒的人,會死得極其緩慢,極其痛苦。而今,她只剩一件事情需要去做了,那便是,研製出一種憑她之力也可以傷到即墨襄的暗器,只要即墨襄中了她的暗器,必死無疑。
可是,她一向不擅長使用暗器,又要怎樣的暗器,才能以連即墨襄都來不及反應的速度傷到他呢?
這個問題困擾她已久,不過今日,她卻不準備爲此而煩惱,因爲,今日,是她的生辰,她只想這樣無憂的,單純的度過這一天,正如十三年前在她逝去的母親身邊一般。
自她懂事以來,每次生辰,都有人送她禮物。九歲之前,是爹爹,九歲以後,是……
阿媛,想起這個名字,她的心就不由地顫抖起來,她在這個世上唯一可以吐露心事的人啊,她在這個世上最最依賴的人啊,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再念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會心如刀絞。
她憎恨她的虛僞和欺騙,她憎恨她如此真心待她,她卻依然可以無動於衷地將她騙得如此徹底。那夜,她手執龍紋,抵着她的脖頸。她正睡着,一如以前睡在她身側那般沉。她沉靜的睡顏在她眼中幻化成了一張嘲笑的臉,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一刀割斷她脖子的慾念,可是,淚卻滑了下來,心卻軟了下來,手卻抖了起來。
放下龍紋的那一刻,她告訴自己,她會忘了她,永不再記起她,永不要見她。
可是,這三四個月來,她卻無一日不要想起她。在九歲到十二歲那四年最痛苦難熬的歲月裡,她的身旁,只有她。她在身邊的感覺已成了呼吸和心跳那般自然而必不可缺的存在,她真的無法忘了她。夜晚,燭光中每每回首,看到牆上只有自己的身影時,寂寞和思念之痛便潮水般將她淹沒了,可是,她終不可回頭,亦不願回頭,一如她不願再面對景繇一家和即墨晟一般。
如果說阿媛是劃在她心上讓她無法承受的第一刀,那即墨晟,無疑是令她痛不欲生的最深的那一刀了。曾那樣令她驚豔和依戀的那個少年,聖女山下嘴角帶血面如皓月,在她心中激起層層波紋,讓她既冷且暖的那個少年,讓她時時憶起,卻又理不清對他究竟是何種情緒只想羞澀躲避的那個少年,竟然是,竟然是她殺父仇人之子,殺父仇人之子?!
她皺起眉頭,長睫微微抖動幾下,長長地籲盡胸口的疼痛氣息,睜眸,側身,單手支着額側看向下面庭院。
頭戴皇儲金冠,一身華貴的少年執着一根三尺餘長的玉杖,玉杖頂端繫着一根絲線,線上懸着一片鹿脯。那少年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甩着那根玉杖,地上渾身雪白的小犬追着那片鹿脯,隨着他的動作上下左右撲騰得好不歡快。四周宮女見狀,無不掩嘴吃吃而笑。
小影的目光卻盯着那少年,眼中是毫不掩飾的羨慕。
是的,她羨慕他,父母健在,生活無憂,雖身在帝王之家,但身旁無可與之匹敵的爭位之人,他活得簡單而純粹,隨心所欲。
人與人的命運,或許,真的註定有着天差地別吧。他隨意揮灑的這些日子,在她心中,卻是不曾擁有也永不可得的。可是,這樣的他,卻喜歡她。
這三個多月來,他果真遵照自己的承諾,從不來煩擾她,也不準任何宮人來煩擾她,只在她走出房門伸懶腰的那一瞬,興沖沖地跑過來問她,可不可以陪他一起去看一支舞,可不可以跟他去一個好玩的地方,可不可以和他一起用晚膳……然後不顧宮女和侍衛異樣的眼光,兀自牽着她的手,趾高氣昂地直奔目的地而去。
她知道,自己的存在讓他本就快樂的日子更加鮮活起來,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作用,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但是,她卻無法讓這種日子繼續下去,過了這個冬天,她就會離開,或許,永不會再回來了。
不過,她相信,沒有她,他一樣會開心地活下去,他的世界那樣的多姿多彩,少了她這一種顏色,並不會留下太大的缺憾,不是嗎?
本來,她想安安靜靜度過這個可能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冬天,然後去平楚找即墨襄報仇,她知道,以她和即墨襄的差距,她不可能殺了他還可以全身而退。而且,她也不認爲一旦報了仇,自己還有什麼繼續活着的理由,世間於她而言太孤單了,她想去找爺爺、爹爹和孃親。
但是,事與願違,她沒想到,僅僅七天之後,自己便被關進了殷羅的天字號死牢之中,等着被砍頭,理由很簡單,她有謀殺太子之嫌。
穿着髒破單薄的囚服,她手足冰冷地坐在牢房一角的石牀上,身體扛不住牢中陰冷的寒意,一陣陣的發抖。
四天前,是宴逍生母的四十壽辰,宮中放煙花相慶。看着那在空中光芒四射的煙花,她腦中突發奇想,問宴逍要來了煙花的製作方法和材料,用了兩天時間做出來一顆巴掌大的皮質圓球,裡面放了數百根細密的毒針。在一間空房內放了幾十只麻雀和老鼠,然後引燃圓球上的導火索,往房內一丟。隨着“嘭”的一聲輕響,無數細密的針穿過窗戶上的薄紙飛出窗外,躲在門外的她推開房門一看,屋內方纔還活蹦亂跳的麻雀和老鼠都成了一地死屍。
她暗暗舒了口氣,有了這樣的武器,只要她把握好拋出的時機,即墨襄絕對難在同時射出的幾百根毒針中全身而退,而至於她自己,就算與他同歸於盡,她也甘願。
不曾想,意外,就在她剛剛離開那間屋子去找工具來收拾那些動物屍體的空當,毫無徵兆地發生了。
宴逍見她最近見麻雀就抓,便命人給她捉來一籠子麻雀,親自提着來找她。來到那間屋中,可能是震懾於眼前看到的景象,也可能是出於好奇,他撿起了一隻麻雀的屍體,麻雀羽毛中的那根針,刺破了他的手指。
她惶急地查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他,還未來得及採取任何救治他的措施,耳旁便傳來了宮女尖利的驚叫聲。
太醫來的很快,比之更快的,是來捉拿她的衛兵。
仰頭,她靠上身後冰冷的牆壁,輕輕嘆了口氣。她並不擔心他會因此而送命,在宮內實驗,她也擔心會誤傷路過的宮女太監,因而針上塗抹的,並非最烈最難解的毒藥,宮內的御醫應該能爲他解毒纔是。她只是擔心自己,不知自己能不能等到他醒來,抑或是,就這樣揹負着血仇糊里糊塗地送了命。
還有三天,她便要上斷頭臺了。
深夜,周身似被浸在冷水中,她思緒昏沉,不知是出於瞌睡還是即將被凍昏。朦朧間,耳畔傳來一陣躁動喧譁之聲。她強打精神,睜開雙眸,細聽着那越來越近的吵嚷聲,隱約中,只聽得很多人在那喊:“殿下,太子殿下,您不可這樣,身子要緊……殿下……殿下……”
是他來了,一如她所料,只要他醒來,一定會來救她的,她很篤定。只是,她未料到他會來的這樣快,看起來,這宮中的御醫,解毒的本事很有一套呢。
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擡頭,看向牢門外。隨着一陣光影搖晃,面容蒼白的少年急匆匆地闖進她的視線,身着睡袍,長髮披散,裹着不知是誰匆忙中給他胡亂繫上的禦寒披風。
他不顧身後衆多醫官侍衛的阻攔,兩手抓着牢門上的柱子,一個勁地往牢房裡瞧着,半晌,終於看清了石牀上的小影后,回身吼道:“該死的,還不給我把牢門打開!”
獄長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道:“殿下,此乃重犯,沒有刑部的批文,微臣實在不能……”
不待他說完,宴逍轉身就將沈翼的佩劍抽了出來,對着牢門上的鎖鏈就是一陣猛砍,轉瞬便將那鐵鏈劈斷,他一腳踹開牢門,大步跨進牢內。
見一國的皇儲以萬金之軀踏入死牢,身後一班侍衛宮女都是一副驚嚇欲死的表情,唯有沈翼緊跟着也走了進去。
“秋兒,秋兒,你怎麼樣?他們有沒有爲難你?”宴逍急匆匆走到小影身邊,一邊查看她的情況一邊道。
小影扶着牆站起身,搖搖頭道:“我沒事。”
“這也叫沒事?他們這幫該死的竟然敢給你穿這樣難看的衣服,把你關在這麼髒的地方,我一定給你報仇!”宴逍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裹住小影,恨恨道。
拉着小影的手走到牢房外,宴逍瞪着面前畏畏縮縮的一大幫人,吼道:“還愣着幹什麼?都給我進去!”
衆人不明所以地擡起頭,進去?去哪?
等他們明白過來時,幾十個人都已被驅入那小小的牢房中,鬼哭狼嚎起來。
太子宮,宴逍讓御醫確認了小影沒事,這才離開了小影的房間。小影剛剛睡下,便聽院內隱隱傳來喧譁之聲,隔着門扉,她聽得不是太清,只聽得宴逍的聲音在那嚷道:“……我自願給她試毒,你也要管?……”
喧譁聲並沒有持續很久,一切歸於平靜之後,小影輕輕地翻了個身,看着眼前搖曳的燭光,她知道,自己不可以再繼續呆在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