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郡西面大概二十餘里的一座小村莊,一間普普通通的小宅院內。
小影靠坐在牀上,偏頭看着窗外一枝盛開的紅梅。
門輕響,她收回目光,投於那個端着藥正在走近的俊美男人身上。
他說他叫即墨晟,他喚她小影,他說他是她的朋友。
除此之外,他沒有說更多,而她也不問。
事實上,她害怕去問,自從見到這男子的第一面開始,她的心裡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預感,令她深深爲之惶恐不安。
如今,她正矛盾着,一面,她想知道自己的過去,可同時,她又怕自己承受不住那突來的,或許還是血淋淋的事實。
默默喝着苦澀的安胎藥,她心不在焉。
“不要想太多,先將身體養好了,其餘的,以後再說。”耳畔響起即墨晟沉柔清亮的聲音,她有些不習慣地擡起頭看向他。
他的聲音和宴澤牧不一樣,宴澤牧的聲音總是帶着一絲醇厚的沙啞,雖不如他的純透好聽,卻別有一番味道。她已習慣了那語調微啞的聲音在她耳邊輕喃關心的話,如今驀然換了個音調,竟讓她覺得有些無所適從。
而且他也不笑,自兩人見面至今已有兩天時間,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笑容,哪怕只是微笑。因此,她竟特別的懷念起宴澤牧的笑來,每次和她在一起,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笑,淺笑,微笑,魅笑,壞笑……
想到此處,無法抑制的傷感驀然涌上心頭,算了吧,她不要恢復記憶了,她不要知道已經遺忘的一切了,就讓她永遠的這樣遺忘下去吧,她喜歡宴澤牧,喜歡他所給予她的一切,喜歡他爲她圓滿的未來,她不要藉助旁人的手,無可挽回地來撕裂這一切。
“我……”她想說,我想回去,可擡頭看到即墨晟那烏黑深邃的眸子時,她卻驀然說不出來了,看着他,唯有淚靜靜流了下來。
即墨晟眸光幽暗,沉痛中有着無措,接過她手中的藥碗,輕聲問:“怎麼了?爲何流淚?”他已知她中了宴澤牧的黑風攝魂之術,忘了一切,故而,見她看着自己靜靜流淚的樣子與以前並無二致,格外心痛。
小影垂下眸,輕輕搖頭,不語。
一陣沉默過後,一方雪白的帕子,無聲地遞到她面前。
她不接,只用雙手捂住臉,失控地嗚咽。
即墨晟垂下眸,緩緩地收回手。
他知道,他無法安慰她,一直都知道。
這是一個他無法預知結果的困局,他唯一的擔心便是她的痛和傷,但,一切的一切都明白地向他昭示着,他的擔憂,無可避免。
儘管每次她的痛他都感同身受,但他依然遺憾,他終究不能代她承受。
他站起身,隱逸着她低泣聲的微冷空氣像是初凝的薄冰,走一步碎一步,割得他體無完膚。
寧靜中充溢着悲傷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很久,傍晚,負責探聽消息的池蓮棹奔了回來,說宴澤牧已帶着五百多人到了百花郡。
即墨晟立刻安排即墨涵和池蓮棹帶着小影先行離開,他自己則留下來阻延宴澤牧。
一個時辰後,宴澤牧如一隻展翅的黑鷹般帶着大批人馬塵土飛揚地踏着夕陽的餘暉向即墨晟落腳的小村莊飛馳而來,遠遠就看見遠處道路中間立着一個人。
宴澤牧並沒有停步的意思,鐵蹄轟隆着飛速迫近。
然只是眨眼間,只見那人挽弓如月,收放間,七道白光如電般向正在疾馳的人羣劃閃而來。
白光過處,人仰馬翻,鮮血飛濺中,慘叫聲此起彼伏,原本整齊一致的騎兵隊立時混亂。
宴澤牧眸光一沉,聚集真力右手凌空一劈,一道赤焰如一把巨大的火刀,向着道中之人當頭劈去。
即墨晟身形一閃,騰挪間已上了道旁的山脊,焰刀劈落地面,乾燥堅硬的道路中間立時爆開一道幾丈長几尺深的裂縫。
宴澤牧已然認出攔道之人,情敵見面分外眼紅,他不發一語突然從馬上騰空躍起,黑色旋風般向山脊上飛掠而去。
身後的騎兵隊在丟下了百十具屍體後,停也不停地繼續向前奔去。
百州與西嶺的交界處,即墨涵停下了隊伍,回身望了望空茫一片的來路,對身旁的池蓮棹道:“你護影郡主先走,我回去接應二哥。”
池蓮棹劍眉微蹙,道:“涵少爺,少主一再叮囑要你我二人一同護送影郡主的……”
即墨涵有些不耐地輕喝:“閒話少說,就這樣!”言訖,策馬回繮順着來路飛速奔遠。
池蓮棹無奈,只好帶着二百餘名部下繼續護着載有小影的馬車向北疾行。
今夜似乎註定不會寧靜。
即墨涵回到原先落腳的村莊,一路到處有激戰廝殺過的痕跡,卻不見半個人影,他掉頭去追池蓮棹,一直追到西嶺境內琭琭郡東側的荒原,驚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屍體中有自己帶出來的部下,也有身穿殷羅戰袍的士兵,小影乘坐的馬車空蕩蕩地停在荒原北側。
他懸着一顆心,繼續向北追去,子夜時分,在琭琭郡以北通往盛泱的道口,終於看到了一個自己的部下。
他勒住馬,迎着凜冽的寒風大聲喝問:“出了什麼事?”
那名部下顯然也受了傷,衣襟上滿是鮮血,道:“稟涵少爺,我們半路遭遇殷羅追兵,激戰時不防身後突然冒出來另一撥人,將影郡主搶去了,池隊長已率人去追,令屬下在此等候涵少爺和王爺。”
即墨涵看看東面,問:“向盛泱去了?”
部下答:“正是。”
即墨涵一揮馬鞭,道:“走!”
兩騎一前一後連夜向盛泱方向奔去。
黎明時分,在西鄰東面通往盛泱的必經之路——閆城城外,發現了池蓮棹一行。
即墨涵躍下馬,問:“什麼情況?”
池蓮棹看起來非常疲憊,看看閆城城門,道:“影郡主被他們帶走了,我們沒辦法繼續追下去,要百州的身份文牒才能過關。”
即墨涵皺了眉頭,看着閆城沒有說話。
池蓮棹問:“涵少爺,少主呢?”
即墨涵道:“我沒有找到他,先在附近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待二哥來了再作商議。”
池蓮棹點頭,道:“只好先如此了。”
上午巳時左右,即墨晟找到了他們。
他看起來情況不太好,面色蒼白中隱着一絲青黑。
池蓮棹將昨晚遭遇一五一十告知了他,他一聽說小影被人乘火打劫劫到盛泱去了,心緒激動之下竟噴出一口黑血。
即墨涵和池蓮棹忙扶住他,一觸脈搏才知道他不但身受重傷,還中了烈焰功的焰毒,當下也顧不得其他,慌忙找地方爲他解毒療傷。
次日,洲南洛寧。
宴澤牧面色蒼白,目光卻仍清冽地坐在將軍府的大堂上,聽落雲等人向他彙報最新的消息。
當聽到小影被姬申的人帶回了盛泱時,他雙拳微微一握,少時,又不動聲色地鬆開。
擡眸,淡淡下令,道:“派人去盛泱,告訴姬申,七日後,我去接人。”
落雲領命而去。
宴澤牧掃視下面站着的衆將一眼,面無表情道:“最近沒有戰事,但你們也別閒着,帶上你們的人馬,在微風人間蒸發之前,將他給我活捉回來。”
衆將齊聲領命。
遣退衆人之後,宴澤牧眉頭微蹙地按住了胸口,脣邊隱約有一絲豔色。
那夜,與即墨晟交手時,他太沖動,太浮躁,以至於竟昏頭一般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而即墨晟似也瘋了,捨命相陪,一個時辰的激戰,結果便是,兩敗俱傷。
他原以爲自己帶去的幾百部下應是能從即墨晟的人手中將清歌奪回來,未料,姬申竟有這膽量從中插一手。
不過,清歌在姬申手中,總比在即墨晟手中令他安心,至少,他可以確定,姬申絕不敢讓清歌有絲毫差池,而且他必然會將清歌還給他,他還沒有這個膽量來觸怒他,之所以有此一舉,只怕是想邀功般從他手中要點好處罷了。
知道了清歌的下落,他恨不能馬上去盛泱接她,可他現在不能,他傷得太重,最少需要七天的時間來療傷方能行動自如而不被人看出端倪,故而,只好委屈清歌在盛泱先等幾天了。
也不知這段時間她過得如何?即墨晟又對她說了些什麼?
她會信嗎?若是見面後,她向他求證,他該如何回答?
驀然察覺,他其實厭惡極了對她說謊,但爲了這份幸福,終其一生,他都不準備讓她恢復記憶,既然失憶後的她活得更開心,爲何不讓她繼續這樣開心下去呢?
黑風攝魂有兩種清醒方式,一種,自然掌握在他手中,另一種,卻是他無法控制的,他原本還擔心她會自行醒來,但既然她已好好地到了姬申手中,這顆心,他該是能放下來了。
只要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能延續下去,他不介意,在謊言中用一生的歉疚和補償來堆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