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中午,朱嶠才把即墨涵帶了來。
即墨晟只聽得院中朱嶠的聲音由遠及近,道:“……涵少爺,請你稍候片刻,待屬下先通秉少主一聲……”
少年清朗而又微帶些急促氣息的聲音道:“我怎麼等得?”話音剛落,即墨晟書房的門就被推了開來,“二哥!”少年大步踏進門,扭頭看到書桌前的即墨晟,臉上頓時呈現一個大大的笑容,疾步走了過來。
即墨晟聽他喊他二哥時,嘴角已不自覺浮現一絲笑紋。即墨涵的親兄即墨宏比他要大一歲,自小,即墨涵便不喜歡喊他堂兄,總喜歡喊他‘二哥’,爲此,不知被虞紅絡訓斥了多少回,但他卻至今不改。
“阿涵,來,坐。”即墨晟起身,引即墨涵來到窗下的長榻上,在几案兩邊坐下,令朱嶠上茶。
“二哥……”朱嶠剛剛出去,即墨晟便聽身側少年在那輕喚了一聲,卻又沒有下文。
“嗯?”即墨晟轉過頭,卻見即墨涵一雙明亮的眸子正緊盯着他的臉,見他看過來,又搖搖頭,有些倉促的一笑,道:“二哥好似比幾個月前瘦了一些。”
即墨晟聞言又是笑,打量一下即墨涵不是很高卻十分健碩的身材道:“是你又壯了吧。”
即墨涵不好意思地一笑,微微垂下臉,神情掩着些落寞,道:“壯有何用?都不能……”欲言又止。
即墨涵一向心直口快,即墨晟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支吾吞吐的樣子,正待追問,正好朱嶠端茶進來。
放下茶盞之後,朱嶠道:“少主,適才夫人那邊差人來問屬下,說不知少主今日中午是否要與夫人和老夫人一起用餐?”
即墨晟看看天色,道:“原來已近中午了,你吩咐下去,將午膳送到書房來,中午我和阿涵一起就在此處用餐。”
朱嶠走後,即墨涵看看書桌上堆積如山的摺子,轉頭對即墨晟道:“二哥,我知道你一向事務繁多,無多閒暇,今日我能見你一面,已經夠了,就不再多耽擱你的時間了,難得你今日有空,不如多休息一下。”
即墨晟眉頭幾不可察的皺了皺,隨即想到他可能仍是爲了上次與虞何夕打賭之事而慚愧,自覺無顏面對他,遂笑道:“你我兄弟難得相聚,我豈能不珍惜這機會?聽說你最近在準備應試武舉,情況如何啊?”
即墨涵武功雖不及即墨晟,但在國內縱不能考第一,前三甲應是不在話下,即墨晟滿以爲以他的性格,自然是會志得意滿、信心十足地來回答,不意他卻嘆了口氣,道:“還好,只是,母親仍是日日在那奚落。”
即墨晟深知叔母霓姬一向是言辭鋒利,出口無情的,但即墨涵歷來以沒心沒肺聞名於族內,不知霓姬此番又說了什麼,竟令他情緒如此的消沉低落。在即墨涵面前,他也不用刻意壓抑自己,遂問了他。
即墨涵猶疑了半天,方纔低聲說道:“母親說,縱然我考得了第一,當了武官,但平楚國的軍隊一半掌握在左丘白手中,一半掌握在伯父手中,她說,我在哪一邊都不可能功成名就。”
即墨晟聞言微微一怔,想想,確實也是這個道理,即墨一族與東方一族素來不合,左丘家是東方氏的姻親,豈會重用他即墨族出來的武官。而父親將家族與朝內諸多事務都交給了自己,唯獨在軍隊上沒有讓他插手,他不敢保證性格乖戾的父親會對自己的侄子多麼看重。
“二哥,我已經十六歲了,一事無成不說,前途也渺茫的很,有時候夜半想想,真的沒有臉來見你,沒有臉再叫你二哥。哪怕,哪怕我只做成了一件事情,我心中也不至如此的難過……”即墨涵放在桌上的拳不自覺的緊握,情緒激動,眼眶微溼。
“阿涵,此次我請你來,實是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的,但如今看,你還不適合。”即墨晟思慮着道。
即墨涵倏然擡頭,怔了幾秒,急急問道:“真的?什麼事情?我,我爲何還不適合?”
即墨晟搖搖頭,道:“你之所以不適合,是因爲,你渴望成功的心太急了。你不瞭解,你之所以覺得至今一事無成,不是因爲你不好,只是因爲還沒有適合你的機遇出現,你所該做的,是耐心忍性,好好的完善自己,一旦有機會,不管是大是小,你都自信有足夠的能力去完成它,這樣,你才能成功。如今,你這般消沉,這般心焦,只會陷在低落的自我詆譭中,自怨自艾,閉目塞聽,無法自拔。如此下去,你想有何成?”
即墨涵直直地看着即墨晟,半晌,突然站起,來到即墨晟身前,長長一揖,擡頭道:“二哥,我慶幸有你,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今日,我才知自己錯在哪裡。除了你,沒有人會跟我講這番話,他們,他們只會拿我跟你比。二哥,我心裡從來都沒有想跟你比過,我只是慚愧,這樣優秀的你,卻有我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堂弟。今後,我一定耐心忍性,發憤圖強,將來,定要做出一番成績來,不使你丟臉。”
即墨晟也站起,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今日怎的這番較真起來,只要你自己覺得好了,旁人的世俗薄言,你又何須去聽,當他耳旁之風便罷。”
即墨涵臉上揚起如往昔一般的明朗笑容,道:“二哥,我若是能天天見你,該有多好。”
不多時,僕從們便上齊了菜,兄弟兩人邊吃邊談,十分愉悅。
即墨晟內傷未愈,食慾自然不佳,吃了一點便作罷。即墨涵看了他幾眼,仍是欲言又止,見狀,即墨晟瞭然,他必然是聽說了他受傷之事,心中焦急,卻又不知當問不當問,畢竟事關太子,怕他有難言之隱罷了,心中不免感嘆,這個一向不知愁滋味的堂弟,果真是長大了。
剛剛涑完口,即墨涵終究還是憋不住問道:“二哥,之前你所說的那件事究竟是何事啊?我真的不能做嗎?”
即墨晟淨了手,拿過朱嶠遞來的錦帕擦了擦,對朱嶠道:“阿嶠,把我書桌左角上的那兩本摺子拿來。”
朱嶠拿來後,即墨晟不多言,只道:“給涵少爺。”
即墨涵也不忌諱,翻開就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越看目光越沉重,到最後快看完時,他的表情卻平靜了下來,輕輕地把摺子放到案上,抿脣不語。
“少主,我去換盞熱茶來。”雖然即墨晟基本上談話都不會支開他這個跟隨了十幾年的貼身侍衛,但朱嶠卻有自己的原則,哪些話他可以聽,哪些話他不能聽,哪些場合他可以侍立左右,哪些場合他該及時迴避,他心如明鏡。
“二哥,我果真是閉目塞聽,國內發生如此重的災情,我竟絲毫不知。”即墨涵輕輕道。
即墨晟抿了口茶,道:“這不能怪你,在治理災區,撫平民心之前,朝廷不會發布任何消息的,這些邊遠地區的災民,在逃難到中部的時候,就會被攔下,阻止他們繼續前行,以免消息傳到鄰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即墨涵瞪圓眼睛,道:“二哥,那你要我做的事情……”他心中猛然升起一絲惶恐,不,這件事他做不來,這太重大了,他心中完全沒有頭緒,再說,這也不是他一人之力可以解決的事情。
“去走一回,看一回,想一回。”即墨晟接口道。即墨涵一怔,
“北部災情,歷年有之,只不過,都不如今年的嚴重而已。往年,朝廷不過堵住了決堤的河壩,發放了賑災的糧食被服,便將每年都使數以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的災情儘量淡化,讓鄰國,全國百姓,甚至朝廷自己都覺得,這不過只是小事一樁,我平楚國不在乎。在當上財政大臣之前,有一度,我也是被矇蔽的。但如今,情勢已一發不可收拾,今年,整個東北和西北,萬里荒原,滿目瘡痍,顆粒無收,百姓失去依託,必將爲匪爲賊,擾亂地方,其間損失,不啻於與鄰國的一場大戰。再不治理,我平楚,將會從北部開始,一點點衰弱下去,就像腿部潰爛的人,不及時根治,必將性命不保。”即墨晟臉龐沉靜地說着,語氣,卻有些沉重。
“既如此嚴重,朝廷爲何坐視不理呢?”即墨涵急急道。
“因爲,這件事事關生死國運,卻急不得,緊不得,更張揚不得。當今皇上老邁昏庸,太子還未掌控實權,朝野大臣結黨營派,各有所擁,各有所護,誰會爲了看不見聽不到的北部災民去奔走呼號?誰會甘願犧牲自我的利益,去拯救在他們眼中一文不名的平民百姓,這些世俗庸物,根本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只知道自己面前是和風細雨,怎看得見東北的濁浪千里,西北的烈日如火?”即墨晟說着,竟也不自覺地激動起來,他及時地緊了下拳,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二哥,你想怎麼做?”即墨涵卻相對地平靜了下來,語氣平穩地問道。
“我想做的很多。我想在洃河兩岸遍植綠樹,讓河壩再不決堤,我想開砸一條長達萬里的人工河,將滿溢的洃河之水引往西北,解決西北數年乾旱之災源,我想讓東北和西北哀鴻遍地變成沃野千里,我想讓那些邊遠的百姓回到自己的家鄉,安居樂業,再不受流離之苦,我想讓廣袤的北方,變成我平楚最大的糧倉,使我平楚在糧食上再也無需依附百州國,我想讓我平楚成爲真正的兵強馬壯,百姓富足的強盛之國,而不僅僅是停留在紙面上的溢美之詞。阿涵,你可知道,你心中有多少嚮往,面前的阻隔和困難便要比你的嚮往更多一重,你要付出超過想象多少倍的努力去爭取,都未必能得償所願,屆時,心中的失落和絕望,便要比擋在你面前的困難更多一重,尤其,是你盡心竭力卻不能得嘗所願的時候,那種煎熬,你可嘗過?”
即墨晟說話間,已走至不遠處的窗口,此刻,他回過身來問即墨涵,即墨涵看着他的側面,如同看着一輪初升的皎潔的圓月,明亮,美好,卻又有些令人感傷。他搖搖頭。
“你可願一試?”即墨晟再問。
即墨涵點點頭,道:“二哥,我覺得你說的是對的,就算全國的人都不支持你,我永遠支持你。我願與你並肩戰鬥。”
“阿涵,你可清楚了你將要面臨的困難?”
即墨涵再次搖搖頭,道:“二哥,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的決心,永遠比面臨的困難更多一重。”
即墨晟看着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然後,各自向對方點了點頭,這一點頭,是信任,更是承諾。
即墨涵離開時,已近傍晚。朱嶠進來,發現即墨晟又站在了牆邊那張水利圖下。
朱嶠放下茶盞,靜靜地侍立一旁,不想打斷主人的思緒,不想即墨晟卻頭也不回地問道:“今日你去涵少爺家發生了什麼事?”
朱嶠心知瞞不了主人,便坦言道:“屬下去之時,涵少爺因爲聽說了您被太子打傷,要去找太子爲您報仇,正在被家人關禁閉。二老爺和二夫人見屬下去了,都不肯讓涵少爺隨屬下來見您,最後涵少爺在房內聽到聲音,踹破了門跟屬下走的。路上還一再拜託屬下,不要將這些事情告知少主。”
即墨晟點頭,二叔他們,這是怕阿涵被自己牽連了吧,也無可厚非,只可憐阿涵在家中,竟沒有一個說得上話的人。
念至此,他忽然又自嘲的笑了,自己在家中,何嘗有說得上話的人?
“今日夫人和老夫人怎的如此安靜?府中發生什麼事了麼?”前幾日他在府中,母親和祖母幾乎日日要找他去作陪,今日竟然一天都沒有出現,委實奇也怪哉。
“回少主,府中一切安好,只是四日前送少主回府時,王爺曾下令,除非少主召見,任何人不得擅自來打擾您靜養,故而……”朱嶠沒有再說下去。
即墨晟低眸,頓了頓,轉身,在書桌前坐下,道:“你傳令下去,讓府中的侍衛總管和金通錢莊的楚掌櫃帶上侍衛花名冊和錢莊的賬冊,酉時來此見我。”阿涵雖然身負上乘武功,但此去北部災區禍福難測,又非一日兩日可回,他性又耿直,沿途必定多有拔刀相助傾囊相授之事,他該爲他此行做好一切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