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簫聲漸歇。
小影坐在木蘭樹下,靜靜地看着瑩光朦朧的湖面。
自初次見到那個名叫玉霄寒的少年至今,月亮已升降了十五回,然而,一直在她腦海盤亙不去的問題卻還是那一個:那少年究竟是人是妖?
美貌還是其次,關鍵是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以及時隱時現,臥波寢蓮的行狀,她真的不認爲是人可以做到的。
但上次卻也只來得及問來他一個名字,她不過眨了眨眼,那少年便真的如夢一般在她眼前消失了。
從那以後的十幾天中,她不曾再見過他,她幾乎以爲他真的只是她午睡時的一個夢,一個過於真實、綺麗的夢,而這個夢,卻在昨夜於清醒中再現了。
昨夜,皓月清風,霜河如練。如鏡湖中,身影綽約的少年踏波而行,月華下,其瑰姿綽態猶如輕雲蔽月,迴風流雪,無法盡述。一揚發一絲清風,一落步一朵漣漪……
她於自己的視線中深深地沉醉下去,沉醉下去,待到如夢方醒時,湖上已不見他蹤影,但她卻決定了,不管他是人是妖,若她不能離開這裡,她便要他來做伴。
不知是什麼羽毛般落在了她發上,她信手拈來,卻是一片淡紫色的木蘭花瓣,細聞,仍有暗香縈繞,她心思一頓,轉身回到屋中。
少時,又出門來到湖邊,將那花瓣小心翼翼放入湖中,纖手撥起漣漪,看着它於那波光中晃晃悠悠向湖心漂去。
又過了三天,斯人杳無蹤影,小影有些失望,想想,也罷,許是人妖疏途,他不出現也好。
第四天夜裡,她入睡沒多久,又被一陣清越的簫聲驚醒,她起身看向牆上,簫不見了,當即下牀出門,循聲而去,卻只在湖畔草地上看見一支簫。
她撿起簫,四顧無人,心中登時生起氣來,對着湖面道:“玉霄寒,你既已學會了還把我留在這裡做什麼?留我在這裡卻不出來見我又是爲何?我知道,你若不是妖便是這再生谷的谷主,可這與我何干?我受夠了你的戲弄,這簫你既喜歡,便拿去吧!”說着,將玉簫往湖中一擲,轉身氣呼呼回屋去了。
輾轉反側一夜,大清早起來她便開始發狠心:今天哪怕踏遍這裡的每一寸地方也要找到出去的竅門!她真的是受夠了,比起在這裡受人囚困戲弄,她願意再死一次。
毫不客氣地將桌上的早餐席捲一空,她大步踏出門準備執行她偉大的脫逃之計,卻在出門的一剎停住了腳步。
湖邊立着一個人,如羽長髮,如水輕紗。
是玉霄寒。
她立着沒有動,說實話,她還在生氣中。
那人卻緩緩轉過身來,只這輕輕一旋身間的風情,便將她心中的惱恨沖刷得一乾二淨,只剩花癡般的空白。
她暗惱自己沒用,努力告訴自己要平靜,平靜,然而,看見他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她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麼,只覺得手心冒出了細細的汗。
他走得很慢很輕,似乎走這幾步路於他而言是件極艱難的事情,但他絕美的臉上卻至始至終沒有表情。
終是到了近處,小影忍不住擡頭看着他,他眼神有些躲閃,直直地站在她面前,沒有任何動作,然而一絲絲清冽的荷香卻慢慢地逸散開來。
聞到這縷荷香,小影暗暗驚詫,竟然是他?
黑蝶羽翼般的眼睫撲扇了好幾下,他終於向她伸出了手,手中執着一支玉簫。
她低頭看着他比玉簫更爲瑩白潔潤的手指,又擡頭看看一聲不響的他,問:“做什麼?”
他看她一眼,眼神中突然有些慌亂,那神情,猶如一個做錯事被大人發現的小孩,正不知如何是好似的。憋了半晌,方纔低低道:“給你。”
冷硬的字眼,平和的嗓音,認錯的態度,於此刻,奇妙地組合在了一起。
小影看着他,愣了片刻,突然擡起下巴,道:“不要。”
少年揚起眼睫,清澈如碧空的眸子看着她,眼神有些茫然,好似不明白她的意思。
唉!有這雙會說話的眼眸,他還真是有資格寡言少語呢。小影心中低嘆着,嘴角卻揚起一絲微笑,道:“我不收回送出去的東西,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
少年的眸光微微閃了閃,迷茫中又滲入一絲疑惑,然後,在小影的目光中,一語不發地緩緩轉身,風一般走遠,未幾不見。
小影的微笑僵在嘴角,這傢伙……太特立獨行,太不善表達,太沒有禮貌,也太……神出鬼沒了吧。
不行,他牽動了她強烈的好奇心和憐憫心,這樣一個天仙似的人兒,配上這古怪的性情,不是暴殄天物麼?她要接近他,改造他。
然而想的容易,事情的進展卻說順利也不順利,爲什麼說順利呢?那是因爲從那天早上開始,她三天兩頭就可以在湖邊看到玉霄寒的身影,多了和他見面接觸的機會。爲什麼又說不順利呢?那是因爲雖然見面次數多了,但他的態度還是以疏離和躲閃爲主,將近一個月下來,他對她說的話還不超過十個字。
但她卻對他越來越有興趣了,因爲她發現,這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絕美少年,每每無意中顯露出來的,竟是孩子般的稚氣眼神和羞怯性情。這不得不讓她稱奇,她一直聽說,幽篁門再生谷中只有魅皇一個男人,這玉霄寒別處都極符合外界關於幽篁門魅皇那神乎其神的傳說,唯獨這性情……委實讓人捉摸不透也無法理解。
又過了兩個月,事情在不斷重複的他逃她追,他退她進,他躲她找的往復中,終於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這天上午巳時初,小影摘了三個大蓮蓬,在湖邊席地而坐,興致勃勃地剝,蓮子大如青棗,清甜中略帶芬芳,不負她這幾個月的苦苦守候。
剛剝了兩個,湖對岸隱約出現了一抹白色身影。
小影知道是玉霄寒,這些日子,隨着他出現次數的頻繁,這樣的時辰在湖邊看到他已不足爲奇。
她淡淡瞟了一眼,低下頭繼續費力地剝蓮蓬。
這樣遠的距離,未等她近前,他輕輕一個轉身就消失不見了,雖然她對他還是有着好奇,但她也早學乖了,這種情況下,她一般不會再爲他白白耗費體力。與其去攆一個影子,這樣坐着剝蓮子不是更有趣嗎?
好不容易又剝出一個,她一邊咬一邊擡頭,想看看他走了沒,今天卻有些奇怪,他不僅沒走,倒好似還離她近了一些。
她微微怔了怔,也不多想,這傢伙古怪得很,也許,是今天自己沒有像往常一般跳起來攆過去他覺得奇怪吧。
哼,自戀的傢伙,別以爲你長得美我就會一直想要親近你,長得美的少年我見得多了,比如說……
心中浮現出那三個字,連帶的浮現出那個人的時候,她的動作微微僵了一下。
爲何還會想起他,爲何還會將他記得如此清楚?她說過要忘記以前那十四載歲月,而他,無疑是那段歲月中最該被她遺忘的,可,爲什麼還會再想起?
也許,她從來就不曾忘記過他,他一直在她心裡,一直在她的記憶深處,他就像一顆被她深埋卻生命力極強的種子,但凡她心中流過一絲暖流,吹過一縷和風,他便破土而出。
可如今,這顆種子的發芽,除了給她帶來頂破血肉的痛之外,再無其他了。
命中註定,她和他即使不刀鋒相向也該陌路此生。但她卻別無選擇,除了將他深深掩埋,然後在每一次有所感悟的時候想起他之外,她束手無策。
或許,這便是她命中的劫吧,想也痛恨也痛,不該記得不能忘卻。
她垂下眸子,認真地剝着蓮子,心似生了兩道門,極力地將所有情緒都牢牢地鎖在裡面。
鼻尖傳來一絲熟悉的清冽荷香,她動作頓了頓,微微偏過頭去。
美玉雕琢般的人兒站在她身旁不足兩米處,晶瑩的眸中閃爍着些微的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指。
她的指尖正捏着一顆剝好的蓮子。
她很不解,向來,只要她一靠近,他要麼消失要麼一飄過去幾丈,總是躲她遠遠的,可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成?他竟會主動靠近?
她看着他,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指,轉而嘴角勾起笑容。哦,原來也是個饞鬼呢,想是被這蓮子給勾來了。
她晃晃手指,笑着看他:“你想吃?自己過來拿。”
他站着不動,目光從她指尖的蓮子轉移到了她的臉上,不過眼神卻由一開始的好奇變成了疑惑。
這傢伙,除了消失之外,永遠別指望他能對你的任何動作和語言有任何反應。
小影收回目光,低頭咬下一小口蓮子,假裝陶醉道:“哎呀,好甜哦。”說着,眼角一挑,斜睨着他,道:“真的不想吃嗎?”
玉霄寒神情僵了一僵,眼神有瞬間的迷離。
她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正疑惑,他卻走了過來,在她身旁不遠處輕輕坐下,動作輕柔飄逸如一朵雲飄落。
她歪着頭看着靜靜坐下的他,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麼。
玉霄寒看出了她的疑惑,也不語,只看了看她手中的蓮蓬。
她明瞭,一邊剝蓮蓬一邊想:也許,人長得美的確是有好處的,看,他一個眼神不就讓我乖乖地給他剝蓮子了嗎?想想真不甘心呢,不過,爲了偉大的改造計劃,就暫時忍一忍吧。
少時,一顆圓潤如月,晶瑩如珠的蓮子又出現在她的指尖,她看向他,道:“把手伸出來。”
這次他倒是十分聽話,乖乖地伸出手,她心中暗喜,好兆頭。一看他的手,卻又差點沒氣昏過去。
掌心朝下?!這奇怪的傢伙習慣用手背接東西麼?
她雙肩一垮,無奈道:“拜託,勞您駕將您的貴手翻過來可以嗎?”
玉霄寒眼中閃過一絲赧然,按她的吩咐更正了自己的手勢。
小影伸過手,將蓮子往他掌心一放,看着他修長玉潔的手指,忍不住暗暗嫉妒:一個男人,長這麼好看的手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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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還未唸叨完,卻又發現了奇異的事情。那顆蓮子並沒有落到他掌心,而是浮在他掌心上方一寸左右的空氣中。
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她瞪大了眼睛大惑不解。
玉霄寒卻似比她更疑惑,他垂着眸,烏黑眼睫撲閃撲閃地看着那顆蓮子,彷彿研究什麼精密武器似的看了半天,那蓮子突然往下一沉,似是穿過了一張無形的紙一般,終是落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他伸手將那顆蓮子捏起來,又擡眸看向小影。
小影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突然往後一縮,遲疑道:“你,你不要告訴我,你不會吃。”
他眼中微微閃過一絲羞赧,又似有些委屈似的,垂下眸去不語。
小影真想仰頭吶喊,天吶,她到底遇上了一個什麼人啊!
少時,小影指尖捏着一顆蓮子,對着面前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年(他果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呀,蓮子都不會吃)道:“你仔細看着哦。”
說着,拿起蓮子就要往嘴裡送,額上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一顆冷汗,曾幾何時,她竟然淪落到要來教人吃東西?可能是她醫者父母心的高尚醫德又在作怪了吧。
面前的少年卻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一雙美得天妒人怨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中是稚童般的好學和認真。
被他這樣看着,她心中不由自主地隱隱躁動起來,這種躁動很快化作一股熱氣衝向她的面頰。感覺到自己異常的熱度,她有些慌亂地咬下一口蓮子,還未來得及嚼便不小心滑到了喉嚨口,噎得她一下咳了起來。
她別過臉,很是狼狽地咳了幾聲,終是將那一小塊蓮子吞了下去,回過頭,卻見玉霄寒正將蓮子往他那粉桃一般的脣中送。
“且慢!”她疾喝。
玉霄寒似被嚇到,擡頭時,一向澄澈如水的雙眸異常的波光瀲灩。
唉!其實她也沒有多丟臉吧,不管是誰,被這樣一雙眸子看着,終是難以保持平靜的吧。她心裡暗暗地寬慰了自己,微微一笑,道:“剛纔那是個錯誤的示範,我們重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