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洲南王府,格政院。
“他說,她不願回來麼?”景繇站在書架前,轉過頭來問景澹。
景澹頷首,道:“他是這麼說的。”
景繇又回過頭去,半晌不語,少時,又擡頭,嘆道:“我承諾過義弟啊……”
景澹低眉不語,心裡,卻也是難受的。
“小影到底住在什麼地方?”景繇問。
景澹擡頭,道:“他不肯說。”
“哦?”景繇拿下一本書來,頓了頓,轉身回到書桌前,眉眼不擡道:“你命人捉些蛇到他園子裡去。”
“啊?”聽父親說出這樣的話,景澹不由有些瞠目結舌。
景蒼那傢伙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蛇怕的要死,一看到那彎彎扭扭的醜陋生物,他就會眼睛發直汗毛直豎,什麼驕傲啊風度啊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這件事情,全洲南王府的人都知道,不過都秘而不宣罷了。
“這個,父親,是不是不太妥當?”景澹遲疑道,他實在是怕景蒼嚇出病來。
“你要有更好的辦法就去吧,總之,明天早上,我要知道小影的下落。”景繇淡淡道。
景澹怔了一怔,思前想後,要想迫景蒼那傢伙就範,上天入地也只有這一種辦法。
蒼寂院。
夜風沁涼,滿園的青竹在月光下婆娑起舞,傳來輕柔的沙沙之聲,隨着這稍顯孤涼的沙沙聲,夜色似乎更濃了。
景蒼仰面躺在窗下的貴妃榻上,他的窗口也有薔薇,只是,沒有那一樹如雪的梨花。想起梨樹下那眼眸如星的女孩,他微微垂下了眼睫。他的竹林裡又長出了春筍,只是,今後還有誰再敢來踢?
“主人,大少爺來了。”門外傳來星河的輕聲稟報,然後門吱呀一聲,開了又關。
景蒼閉上眼睛假寐。
“景蒼,小影住在哪裡?”景澹的聲音溫潤如水。
景蒼一動不動。
“景蒼,小影究竟住在哪裡?”景澹的聲音柔和似風。
景蒼皺起了眉頭。
“景蒼,小影到底住在哪裡?”景澹的聲音不依不饒。
景蒼暴起,萬分不耐地喝道:“你還有完沒……”話說了一半,卻突然噤了聲,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景澹手中那條扭動不安的生物。
看着景蒼那呆滯而又恐懼的目光,景澹心裡充滿了罪惡感,但不得不耐心地再問一遍:“小影在哪?”
“青湖。”……
片刻之後,景澹腳步輕快地走出了蒼寂院,將手中無毒的小蛇交給隨行的侍從,含笑吩咐:“扔遠一點。”侍從答應着去了。
景澹正想離開,身後園子裡卻傳來一聲景蒼的驚天怒吼:“景澹,我饒不了你!”景澹搖頭失笑,要不是顧忌他手中這條還沒有一尺長的小蛇,按景蒼的脾氣,只怕早追打出來了,哪有怒吼了事這麼便宜。淺笑中,他緩步走遠。
嫣語樓,景嫣靜靜地坐在窗前,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庭中小湖,以及湖上那長長的水廊亭臺。以前,她從沒有想過,一個普通的地方,只因爲某個人曾經來過,就會變得不普通起來,會變的,會讓她魂牽夢縈。
這座湖心小亭,名叫溯洄亭,是她八歲那年,一時興起胡亂寫上去的。她的家人,包括她自己,經常到這亭中小憩閒敘,但是這些年來,她從未覺得它有任何的特別。
一切的變化,都源於三年前那個春末,她還記得,是五月中旬。那本是個如往常一般的春夜,毫無特別。她讀詩讀的有些倦,見皓月當空,便讓侍女取來了琴,獨自坐在窗前撫弄。
她彈了片刻,心中卻煩悶起來,自己琴藝再好,無人品評,又有何趣?但若要她爲別人撫琴,又有何人值得自己如此?即便是跟她算是有些交情的姬申,她也是不願的。憂思一起,她失了興致,纖手在琴絃上亂撫一翻,便擡起頭眺望園中夜色。
淡淡的一瞥,卻讓她的呼吸窒了窒。剛纔還空無一人的溯洄亭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少年,他靜靜地倚在亭柱上,她擡頭望去時,他也正好轉頭向她這邊看過來。
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只看到夜風輕拂着他的長髮,他的臉在月光下散發出如玉一般的光澤,他身材修長,只是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裡,卻給她一種強烈的憂鬱寂寞的感覺。
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她心裡隱隱的不安,還來不及細細追憶,那少年卻回身沿着水廊緩緩向岸邊走去,目光觸及他背影的那一剎,她想起了他。
思及自己胡亂撫彈的琴聲被他聽了去,她臉紅似霞,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次日去淬饗廳的路上,她惴惴不安,頻頻失態。然而,到了廳中,見父母兄長皆在,不見那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羞於去想,偏又不能忘懷。
那年秋天,十月中旬,他又來了。那夜,她沒有撫琴,他在溯洄亭中坐了片刻,回去時,踏碎了一地的月光。
她不好打聽,但她隱約猜到他爲何而來。他走後,她開始夜夜彈琴。
之後的兩年,每到五月中旬和十月中旬,她都能在溯洄亭看到他的身影。每次,她都在彈琴,她彈半個時辰,他便在那裡坐半個時辰,她彈一個時辰,便在那裡坐一個時辰。然後在她息音的時候,擡頭與她對望一眼,再緩緩離開。
他每次都是下午到府,次日清晨離開,這三年來,她還從未看清過他的容貌,她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年前安平宮花園裡的那一瞥。
今年,又將五月了。她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期待那遙遙相隔的靜處,本來,她還在想,今年,自己是不是該去那亭中與他打招呼。
然而,小影卻有消息了。
她無法解釋自己初聞這一消息時的心驚和慌張,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一下子亂了。
他要來了,她也要回來了,他本來就是來找她的。
寶雁樓就在她的嫣語樓旁,相隔不過幾丈。若是她回來了,溯洄亭中的少年,擡頭之時,會向哪邊看呢?抑或,溯洄亭中,還會不會有他的身影?
她突然覺得痛苦萬分。
那個人不在的這三年,父母關愛的目光,澹哥哥溫潤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蒼哥哥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愛說話,王府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有序,她覺得生活又回到了從前,祥和而平靜。
可是,今天在淬饗廳,看着父親和兩個兄長的神情,她知道,這種平靜的生活,又將結束了。澹哥哥不會再有閒暇指導她箭術,母親不會再那樣全心全意地心疼她的手,父親嘉許的目光也不會再落在她身上,還有他……或許,再不會那樣靜靜地站在月光下聽她撫琴了……
一切,只因爲,那個人要回來了。
她不願,可是,她無力阻止。
平楚,迎着初升朝陽那溫暖柔和的光線,兩匹駿馬風馳電掣般衝出了雪都烈城高大的城門,馬上少年那無與倫比的英姿引得路人紛紛回頭。
中午,兩騎仍然速度不減地奔跑在猶如黃龍一般的官道上,短短一上午,兩人距雪都烈城已有五六百里。
朱嶠跑着跑着,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勒住馬匹,回身一看,只見即墨晟早在他身後幾十米遠的地方停住了,他忙策馬返回即墨晟身邊,問道:“少主,出什麼事了?”
即墨晟若有所思地看看身後那一望無際的山川平原,眉頭蹙了蹙。“五月風大,不利郊遊”,原來如此。
父親竟然派了擅長追蹤和搏殺的黑翎軍來跟蹤自己,看來,自己每年兩次百州之行,已經引起父親的懷疑了。
爲了掩蓋自己百州之行的真實意圖,他費了不少精力,在百州設置了屬於即墨家族的商貿團隊,規模還不小,如此一來,他到百州,便有了很好的藉口。這三年來,父親的確也相信了。
這次,他突然派王府親軍來跟蹤他,只怕是與自己與東方璉在雪原上那番糾葛有關。畢竟,若自己真的只是去百州視察市場,沒有理由要隱瞞自己在途中遭到截殺的事情。
他擡眸,平靜道:“沒事,走吧。”言訖,兩人繼續趕路。
不日便來到百州的邊陲小鎮,兩人在一家客棧小憩。次日出發時,即墨晟突然對朱嶠道:“你將琴送去給嫣郡主,然後到這裡與我會合。”
朱嶠睜大了雙眸,問:“少主,您,不去?”
即墨晟淡淡道:“我去巡察商鋪。”黑翎軍由忠於父親的死士組成,只要父親下令,這支殺傷力極強的隊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殺死任何一個選定的目標,這是一支太危險的隊伍,不管小影有沒有回洲南王府,他希望這支隊伍能離洲南王府遠一點。
朱嶠看着少主疾馳而去的身影,疑惑地撓撓頭,半晌才策馬上路。
這幾日,洲南王府格外的沉靜,王爺夫婦和景澹小王爺都出門去了,景蒼小王爺和嫣郡主又都是沉默寡語之人,王府自然也就沉寂下來了。
下人們只道王爺他們是去蘆鏡湖旁的觀蘆別院小住,景嫣心裡卻清楚,他們這是,接那個人去了。
一想到那人,她便什麼興致都沒有了,扔下手中的書卷,她有些懨懨地伏在案上,似睡非睡。
“郡主,張管家稟報說門外有一位朱嶠公子求見您。”侍女在珠簾後小心翼翼稟報道。
景嫣眉頭皺了皺,腦海中並沒有這個名字,遂道:“不見。”
侍女聞言出去了,稍時又迴轉,稟道:“郡主,那位朱公子說,他是奉他家少主之命前來贈琴,張管家請示郡主是否要受琴?”
景嫣一怔,擡眸看向珠簾後的侍女,問:“他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侍女轉身出去,回來之後答道:“張管家說,這位朱公子往年一直是和那位平楚國的即墨公子同來的,應該是那位即墨公子的侍從。”
景嫣坐起身子,心裡又驚又喜,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覺。贈琴?他要贈琴給我麼?他爲何要贈琴給我?他贈的琴……
可是,適才自己已說不見,此刻再出去,豈不尷尬?
思慮半晌,對侍女道:“你吩咐張管家,就說我身體不適,無法相見,讓他代我好好招待他。將琴取進來吧,讓張管家代我道謝。”
侍女答應着去了,片刻之後,抱着一張琴進來。
景嫣道:“放在案上吧。”侍女放下琴,正欲出去,景嫣又道:“讓張管家好生款待他。”
侍女回身道:“回郡主,那位朱公子贈完琴,一刻也未多留便走了。”
景嫣又是一怔,半晌,垂眸道:“退下吧。”
侍女退下後,景嫣擡起小臉,看着不遠處几案上那褐色琴套封口處垂下的淺金色瓔珞,精緻異常。
她很少心動,但無法否認,當她卸下琴套的那一刻,她心動了,正如三年前安平宮的那個午後。
一整塊清透溫潤的碧玉底座上,弦色如霜。
她第一次知道,琴的本身,也能如詩如畫般的美。眸光略轉,她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撫過琴首,那裡,細細地刻着兩個字“絕音”。這是一把有名字的琴。
夜,屋裡沒有點燈。月光灑進窗口,如霜的琴絃閃耀着夢幻般的光芒。
她靜靜地坐在窗前,注視着湖心的溯洄亭。
她在等。她不知道他今夜是不是會來,但她知道,這次他若不來,她要想再靜靜地爲他彈上一曲,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夜很靜,窗口的月光悄悄地變化着角度,在她臉上投下交錯的光影。
聽到三更的更聲,她垂眸,動作輕柔地將案上的琴裝進琴套,轉身的一剎,兩顆晶瑩淚珠悄無聲息的滴落,在月光下飛濺起兩朵小小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