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海上春山。
陽關燦爛,小影和渺雲並排坐在沙灘邊的樹蔭下,看着不遠處沙與海的交界處,一塵不染的人兒低着頭,小心地逡巡着腳下的細沙,尋找貝殼。
海風獵獵,吹得小影和渺雲都眯起了眼睛,而沙灘上那個人的衣袂長髮卻紋絲不動。自從來到這個島上,除了在屋內,他幾乎每一刻都必須用玄寒罡法護體,海風的鹹澀會讓他咳嗽不止。
渺雲沉默了半晌,突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小影,我不知你究竟喜不喜歡我們谷主,但我希望,和他在一起時,你能對他好一些,可以嗎?”
小影看着玉霄寒雋麗似仙的側影,道:“他爲何一定要來這裡?島上,並沒有太多好玩的地方。”
“有你在這裡,就夠了。”渺雲神情有些怔忪。
小影一愣,側過臉看她,渺雲回過神來,見小影起疑,便淡淡一笑,道:“除了我和滄月姐姐之外,也就你和他熟識了,他想換個環境,所以只好拜託你。”說到此處,她眼神微暗,道:“反正,他也不會在這裡呆很久的。”若是,玉霄漓和李嘲風不能儘快找到那種可以解他血毒的動物,他至多,還有半年的壽命。
她其實很想將實情告訴小影,但來此的路上,玉霄寒突然叮囑她,不要將他的情況告訴小影。
她和滄月原本一直以爲玉霄寒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不曾想,他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小影道:“我看他對這海風十分敏感,呆在這裡真的沒有關係嗎?”
渺雲搖頭,道:“只要他心裡高興就好了。”
小影不語。
少時,渺雲問:“你和景蒼,真的結束了嗎?”
小影別過臉看向海的深處,心中泛起比海更深沉的憂鬱來。
她剛剛習慣有他在身邊的溫馨感覺,剛剛戀上他霸道背後的溫柔和可靠,可他卻選擇放棄,選擇離開她,也許,再不會回來這個島上,回來她身邊了。
剛剛有了歸屬的心,又開始空落落地浮在海上,隨波逐流。
她很難過,但她知道她該爲他欣喜,因爲,她心中明白,或許,她很喜歡很喜歡他,但,她不敢說,她愛他。
在她仍然迷惘張望的時候,他卻自己掙出了這個困局,她尊重他的決定,她更希望,從今後,放下她的他,也能放開手腳去追尋真正屬於他的幸福,只有這樣,她正遊向他的彼岸卻又中途折回的心,才能感到不虛此行。
眨了眨酸澀的眸,她回過頭來,看着渺雲,道:“是他選擇離開我,而我,尊重他的決定。渺雲,你還愛着他嗎?”
渺雲毫不遲疑地點頭,道:“從未改變。”
小影低下頭,心中有些欣慰,道:“去找他吧,我想,此時的他,該是明白,你纔是他真正該珍惜呵護的幸福。”
渺雲微微一笑,道:“但願。”
四月二十七,殷羅二十萬援軍剛剛抵達夕煙以南,駐紮在夕煙以北的景蒼同時收到了來自盛泱和洲南的信。
姬傲在信中說,皇上最終贊成了主戰派的主張,不同意求和息戰。景澹的來信,則是令他立刻帶領翼營返回洲南,沒有說原因,只說,另有任務指派給他。
看完兩封書信,他默默地撐住了額頭。
看似毫無關聯的兩封信,卻都讓他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百州放棄了最後一絲轉圜的餘地,景澹在這個時候催他回洲南,除了宴澤牧那邊有異動,令他不得不爲他的安全考慮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別的原因。
可是,他不能回去。早在請戰之時,他已做好了準備。
若是無法阻止這場戰爭,他也決不能讓伏虎關落到宴澤牧手中,他不是隱藏得深嗎?不是沒有人能將他僞善的面具撕開嗎?那麼,就讓他來逼他一逼吧。
此戰,即墨晟沒有勝望,因爲伏虎關以北還有殷羅大將於季率領的二十幾萬軍隊,戰爭一打響,殷羅大軍兩面夾擊,縱有堅城可守,即墨晟又能撐得幾時?
再者,聽聞邊防軍的總統領已換成了夜靈,夜靈和即墨一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役,是剿殺即墨晟的絕好機會,他豈能放過?
雖是各爲其主,勢不兩立,但就內心而言,他並不想讓即墨晟死,因爲,他清楚,若是即墨晟死了,小影,絕對會痛不欲生。
宴澤牧定然正在沾沾自喜,就目前而言,這根本就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但,有一件事,他必定料想不到,那便是,他景蒼,要成爲這場原本沒有懸念的較量中,唯一的一股變數。
打定了主意,他請來了景澹指派給他的軍師蕭汾。
蕭汾是個正義直言的博學之士,自從來到翼營之後,和景蒼也頗談得來,此番見景蒼喚他,以爲還是爲切磋文學之事,滿面微笑而來。
景蒼卻是一臉的沉靜,兩人在景蒼的將帳內坐定,景蒼道:“蕭先生,有一件事,我想徵求你的意見。”
蕭汾道:“郡王請說。”
景蒼頓了頓,擡眸看着蕭汾,一字一字道:“此役,我將陣前反戈。”
蕭汾如被驚雷劈中,瞬間僵住了身子。呆愣了半晌,方纔不敢置信地問:“郡王……方纔說什麼?”
景蒼不避不閃,道:“蕭先生不用故作驚詫,景蒼相信你聽清楚了。”
蕭汾回過神來,道:“這絕不可以,郡王,你不能開這種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景蒼嚴肅道。
蕭汾看他半晌,突然站起身,道:“若是郡王所說之事便是這件,屬下堅決反對,若郡王不肯聽勸,屬下只好稟報王爺。”
景蒼擡頭看着他,不緊不慢道:“這件事,是我已經決定的。我所說的要徵求你意見的事,是告訴你此事之後,你的去留問題。”
蕭汾一怔。
景蒼接着道:“蕭先生,你是一個博學多才,頭腦清晰,見識遠大,正義敢言的文人,我大哥能得你這樣的人才相助,我很高興。出於對你安全的考慮,我並不想讓你介入此戰。如今,你已知我的決定,現在有兩條路可供你選擇,第一,你若決意要告訴我大哥,我只好派人將你帶離此地軟禁起來,待此役結束,再放你回去。第二,若你能答應在戰前爲我保守秘密,那麼,我會在開戰前一日,請你替我帶一封書信給我大哥。”
蕭汾凝眉,道:“郡王,你可知你做的這個決定意味着什麼嗎?”
景蒼將景澹給他的那封書信往桌上一攤,道:“蕭先生,這個決定,真的讓你如此不能理解嗎?”
蕭汾看了一眼之後,心中也隱約猜到一二,但仍忍不住道:“即便宴澤牧居心叵測,但在他沒有暴露之前,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將對我百州不利之前,他的軍隊,仍是我百州的援軍,你陣前反戈,形同叛國啊。”
景蒼道:“我既然做出了決定,便早已預料到了後果。但我不能在明知道他陰險意圖的情況下眼睜睜看着他奪得伏虎關,做足侵略的準備。這,纔是我此番請戰的真正目的。”
蕭汾急道:“郡王,即便你阻止了他奪取伏虎關,甚至迫使他露出侵略的真面目,但你陣前反戈的舉動很可能成爲他開戰的理由啊,如此一來,真相即被矇蔽,整個百州沒有人會理解你,沒有人會感謝你,他們只會怨你罵你恨你,而且,此種情況下,很可能會連累整個洲南,以及,你的家人。”
景蒼垂下眸,道:“國家已經被敵國的鐵蹄踏碎,我百州的百姓們,已經並正在不斷地成爲戰爭刀鋒之下的血泥,站在這樣殘破不全的國土上,我又怎能爲了懼怕揹負罵名而放棄我該做的選擇,轉而淪爲敵人手中的工具呢?人生一世,當你站在光明與黑暗的矇昧處,當所有人都被矇蔽了雙目看不清你時,只要還有一個人能看清你,瞭解你,便夠了。
我景蒼做不了百州的英雄,因爲我終究拯救不了我的國家和人民,但我也不怕揹負千古的罵名,因爲,我心坦蕩,而且,即便所有人都唾罵我,我大哥終會相信我,時間終會澄清我,還我以公道正義。
至於洲南的處境,我相信,並不會因我的舉動而發生實質的改變,值此強敵入侵山河破碎之際,百州若再失去我洲南,還能剩下什麼?”
聽完他一席話,蕭汾眼中倒泛起一層淚,緩緩拱手道:“郡王,我蕭汾一向自認爲雲中白鶴,不同流俗,今日聽君一席言,方知相差甚遠,請郡王,受蕭汾一拜。”
景蒼一把扶起他,道:“你當知道我不喜這套。”
蕭汾起身,道:“只是,郡王,你一反戈,殷羅必定因計劃被阻而惱羞成怒,豈能不對翼營與你痛下殺手,此地前有平楚後有殷羅,並無百州一兵一卒可以相援,五萬相對於二十萬,你的處境,兇險萬分啊。”
景蒼道:“我既做出這般決定,生死,早已是置之度外了。蕭先生,你還未回答我,如何選擇。”
蕭汾見他抱了必死的決心,心中更痛,忍不住道:“郡王,何不向王爺求援,王爺既然於此時召你回去,必然也是確定了宴澤牧的意圖了。若能得援軍相助,勝算豈不大些?”
景蒼搖頭,道:“大哥的任務,是守住洲南,越到危急時刻,越不能妄派一兵一卒,我若求援,大哥必然答應,但我不能爲一己之私而令洲南朝不保夕。”
蕭汾愣了一愣,含淚別過頭去,道:“憑心而言,我很想將此事稟報給王爺,但郡王既然有言在先,我又何苦白做抗爭?郡王,我願爲你帶信回洲南。”
景蒼點頭,道:“甚好,在此,我先謝過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