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黎明。
小影起得很早,踏出門,門框上的風鈴叮叮鈴鈴,像是天邊的風拂過這裡,帶來遙遠的懷念氣息。
她仰頭,斷崖上一抹淡色身影,此刻,太陽還未升起,他正在等。
閒着也是無聊,她幾下躍上斷崖,站在他身邊,隨着他的目光看向天邊。
他卻轉過身來,有些暗沉的海天底色中,他就像一輪初升的太陽,光明耀眼,他看着她微微一笑,伸手一指遠處,道:“你看,那裡有一隻船。”
小影順着他玉般的指尖望去,果然有一點白影在深藍色的海面上載浮載沉,看其方向,竟是朝島上來的。
小影心中一疑,今天並非十五,不可能是即墨晟的船,那,還有誰會來呢?
渺雲剛剛離開,難道,會是景蒼?
心中豁然一喜,又是一憂,若是他,此番,兩人該如何相處?
她轉眸看向一側的老鬆,脣上輾轉的溫度彷彿還未退卻,可,他們已不是戀人。
船越來越近,她的目光一半矛盾一半深沉,直到可以看清船型,她眉間才泛起疑惑,這不是景蒼的船,而是即墨晟的船。
心中大惑不解,他們從來只在月半時分來一次,這次怎麼會不到一個月又來呢?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當下撇下玉霄寒躍下斷崖,來到他們平時泊船的沙灘邊等候着。
太陽自天際灑下第一縷陽光的時候,他們的船靠了岸,一名黑衣男子躍上岸邊來到小影面前。
小影認得他,他叫楊義臣,是即墨晟手下的侍衛,每個月他都隨船而來,當即面上泛起淺淺的笑,道:“楊大哥,今天才五月初四,你們怎麼又來了?”
楊義臣卻一改往日溫和沉穩的笑容,五官端正的臉上表情凝重,雙眸中似乎還隱隱透着一絲沉痛,向小影行了一禮,沉聲道:“秋姑娘,少主令屬下帶一則消息給你。”說到此處,似是怕她承受不住打擊一般地停住。
小影心中泛起不祥的預感,強抑着心顫,問:“什麼消息?”
楊義臣低着頭,語調悲愴,道:“百州洲南的郡王,景蒼景公子,於四日前,在伏虎關外,戰死。”
轟!
仿若一個晴天霹靂劈進她的腦中,白光一閃,她的腦中空白一片。
楊義臣見她僵立當場目光呆滯,半晌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心中擔憂,忍不住喚道:“秋姑娘,秋姑娘……”
喚了兩聲,小影渾身一顫,有些僵硬地將目光投向他,呢喃一般道:“你說誰……”
楊義臣一怔,垂下眸子,道:“景……”
“你胡說!”剛一開口,小影突然大喝一聲,同時飛起一腳狠狠踹在他的胸上,當即將他踹得橫飛出去脊背撞上岸邊的一塊岩石,落地時,嘴角血色殷然。
小影目光如刀音如金石,指着他道:“是誰?是誰讓你來這裡造謠?你們想幹什麼?爲什麼要說這樣的謊話來騙我?你有膽量再說一遍!”邊說,邊急促喘氣。
楊義臣捂着胸口,一張口便噴出一口鮮血,卻猶道:“秋姑娘,屬下並未說謊……”
“你還說!”小影猛然衝上去對倒在地上的他就是一陣拳打腳踢,她完全不知自己下手輕重,而楊義臣也絲毫不反抗,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拳腳下來,他已奄奄一息,而小影全然沒有停手的意思。
船上幾人見再不阻止楊義臣就沒命了,當下跳上岸來扯住小影,求道:“秋姑娘,求你饒了他吧,他快死了。”
“我就是要他死!竟敢騙我!”小影失控地大叫着,轉身幾招化冰掌將扯住自己的幾人也劈倒在地,指着他們怒吼道:“滾!你們這些騙子!都給我滾!”吼完,轉身便跑。
跌跌撞撞跑到屋前,她停了下來,失了魂一般往屋裡走,被門側的矮凳一絆,撲倒在地。
正在桌邊張羅早餐的李滎循聲望來,見小影一動不動撲臥在地,登時大驚,忙搖着輪椅過來想要扶起她,無奈自己坐在輪椅上無處着力,扶不起她,當下沖斷崖上大叫:“玉哥哥,玉哥哥!”
玉霄寒聞聲趕來,李滎急道:“玉哥哥,快看看小影姐怎麼了?”
玉霄寒蹲下輕輕轉過小影的身子,卻見她雙目大睜,面無表情,玉霄寒和李滎互望一眼,均是不明所以。
玉霄寒想扶她站起來,她癱軟如泥,坐在地上不起來,玉霄寒輕聲問:“雁影,你怎麼了?”
問了好幾遍,她彷彿大夢初醒一般,突然回過神來,擡眸看看玉霄寒,又看看李滎,吶吶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夢……”
李滎皺眉,問:“小影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影搖搖頭,垂着眸子,語音輕輕道:“阿滎,你去看看沙灘旁是不是泊着一隻船?”
李滎答應着去了,不多時又迴轉,道:“是即墨公子的船,船上好像有人受傷。”
小影聞言,身體抖了一抖,突然伸手抓住自己頭上的長髮,瘋了一般狠狠地撕扯起來,便扯嘴裡邊發出動物受傷一般的低哼,幾下就將整齊的髮髻扯得紛亂。
李滎和玉霄寒大驚,一邊忙不迭地去抓她的手臂一邊慌亂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小影卻猶是不肯鬆手,歇斯底里地掙扎,撕扯,直到李滎的輪椅被她的臂彎撞倒,她才停了下來。
她看着倒在地上的李滎和蹲在她身邊一臉茫然心痛的玉霄寒,愣愣地站起身,飄落一地的斷髮。
停了一停之後,她慢慢地機械地向屋裡走去。
玉霄寒和李滎跟着她來到臥房門前,發現她正慢吞吞地整理着行囊,表情怔忪動作僵硬,仿似她的魂已經飛走了,他們看到的,只是她的空殼。
半晌,她整理好一個小包袱,挎上肩,失魂落魄地走到門前,仿似沒有焦距的目光極緩極緩地移到玉霄寒面上,盯視片刻,一字一字道:“幫我,照顧李滎。”
玉霄寒輕輕點頭,道:“好。”
她點了點頭,撥開兩人,向門外走去。
李滎追在她身後,叫道:“小影姐,你怎麼了?你要去哪裡?”
小影已經出了門,於那一片燦爛的陽光中駐足回眸,卻不語,少時,回過頭慢慢走遠。
五月初八,盛泱延璃宮。
姬申有些懨懨地躺在窗下,表情陰鬱。一宮女急急跑來,跪地稟道:“殿下,皇妃娘娘要出宮去,您快去看看吧。”
姬申倏然起身,大步向景嫣的寢殿漢元殿走去。
來到漢元殿時,只見景嫣一身雪白紗裙,頭簪兩朵白色茉莉,眼眶紅腫地指揮着幾名宮女收拾她的行裝。
“你要做什麼?”姬申一把攫住她的手臂。
景嫣奮力甩開,目光怨毒地看着他吼道:“你說我要幹什麼?”
“我跟你說過……”姬申皺眉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看着殿內的宮女低聲喝道:“都退下!”
宮女們喏喏地退出去後,姬申方道:“我跟你說過,你不能回去奔喪。”
景嫣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他是我親哥哥。”
“可他因爲叛國而死。”姬申道。
“住口!”景嫣高聲叫道,“別對我提這兩個字,永遠,不要再提!”她轉過身,自己動手收拾。
“你不準備再回來了麼?”姬申看着她的背影,語調平靜。
景嫣的動作頓了一頓,隨後又繼續。
姬申在她身後悲涼一笑,道:“你把他當親哥哥,他何曾把你當成過他的親妹妹。”
景嫣動作一僵,豁然轉身。
姬申盯着她,道:“你想不是嗎?但凡他爲洲南的處境考慮一些,爲你的處境考慮一些,他如何會做出這等陣前反戈之事?殷羅二十萬援軍灰飛煙滅,京北盡歸平楚所有,不管是我百州還是殷羅,都會恨透了景蒼,恨透了洲南,而我,也許也將被牽連。
若是殷羅不追究還好,追究起來,首當其衝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洲南和我,這樣的後果,難道他想不到嗎?”
景嫣冷冷一笑,道:“若非殷羅有不軌之心,他不會這樣做。”
“不要把你的哥哥想得太偉大了,你想知道他這樣做的真正理由是麼?只怕我告訴你,你也不願相信!”姬申道。
景嫣凝眸,問:“什麼?”
姬申道:“他這樣做,只爲一個原因。宴澤牧,是他的情敵!”
景嫣一愣,隨即大叫:“荒謬!”
姬申道:“我知道一時你難以接受,是真是假,你不妨拭目以待。若我信口雌黃,願遭五雷轟頂,萬箭攢心!”
景嫣定定地看着他,忽而轉過身去,一邊落淚一邊道:“我不信,這不是真的,我不信……”
姬申嘆了口氣,走過去輕輕扶住她的肩,道:“爲了秋雁影,他什麼都肯做,七年前平楚的怒江之側,他不就曾爲她殉情麼?”
景嫣沒有反應,只哽咽得更加厲害。
姬申接着道:“你爲他如此傷心,也算是對得起你們的兄妹之情了。他若對你有一絲兄妹情義,如何會不參加你的及笄禮,你出嫁也未曾來賀喜,此番伏虎關外,他甚至想爲了姬傲而除去我,我不知他此舉到底是因爲討厭我是姬傲的政敵,還是討厭我成爲你的夫婿。”
景嫣僵了一僵,回身看向他,不能置信地問:“他想殺你?”
姬申見她心緒開始轉變,便再接再厲,道:“他和即墨晟聯手,若非我反應快,早已如程垓一般喪命於他們手中。”
景嫣搖頭,道:“我不信,我不信他竟會想殺你,他明知道,你是我的夫婿。”
姬申不語,只默默褪下自己的外衣,露出右肩,肩部大片的淤紫怵目驚心。景嫣一時愣怔。
姬申道:“若非我用雙戟擋了一下,他這一槍,擊中的就不是我的肩,而是我的脖子了。”
景嫣擡眸看他。
姬申拉好衣服,握住她的肩,道:“景嫣,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洲南的郡主,不在乎你身後有沒有勢力,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快樂地度過你的如花歲月。如今,讓你面臨這樣痛苦的選擇我也很心痛。或許,我真的不該阻止你,洲南畢竟還有你的母親和另一個哥哥。
你若真想回去,我派人送你回去。但回去之後,你,就別回來了。百州已容不下洲南,盛泱,也將容不下重返洲南的你。”
景嫣低眸沉慮半晌,問:“我走了,你呢?”
姬申苦澀且落寞地一笑,放開她的肩,轉過身語音沉沉,道:“放心,於我而言,再沒有一件事,會比失去你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