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晟策馬疾奔,不多遠,便看到小影站在路邊一塊山石上,對着自己這邊引頸而望,身後不足三裡,便是聖女山。
一看見他,女孩雙眸頓時亮了起來,小嘴卻撅着,嚷嚷道:“我忘了我沒穿鞋了,腳掌硌的好痛哦。”藉着即墨晟拉她的手,她跳上馬,安安穩穩坐在即墨晟身後。
轉眼,來到聖女山下,即墨晟跳下馬,回身對馬上的小影道:“小影,我們先去石室休息一下可好?”
小影收回投于山頂的目光,看着即墨晟有些發白的臉色,點頭道:“好呀,好久沒去了,上面肯定都是灰塵呢。”
即墨晟將她抱在臂中,笑笑,沒有說話。
三兩下竄上峭壁,兩人隱進石室。石室裡很暖,即墨晟將小影放在牀沿,小影四周一看,到處都乾乾淨淨,就連東牆角落裡那藍色的桔梗花都活着。她眉間泛起一絲疑惑,隨即又豁然,轉眸看向蹲在她腿邊,正拿着錦帕擦拭她腳底污漬的即墨晟,眼中有着不容錯認的感激。
“晟哥哥,謝謝你。”女孩輕聲說完,微微咬住下脣。
即墨晟動作微微一頓,擡頭,黯然道:“小影,我對不起你。”
“晟哥哥,你沒有對不起小影,是小影自己沒用,保護不了自己,還連累了晟哥哥。哎,晟哥哥,你看,那裡有我的一雙鞋,上次和爹爹一起來的時候,爹爹給我買了雙新的,我就把舊的留在這了,正好現在可以拿來救急。”小影指着牆角一雙半新不舊的小鞋道。
即墨晟其實早就知道那裡有她的一雙鞋,每次他來打掃,都會將那雙小鞋和被褥一起拿到外面去曬一曬,只是,時隔三年,她又正處在長身體的階段,那雙鞋,還合她的腳麼?
他轉身將那雙鞋拿來,小影套了一下,笑道:“晟哥哥,我長大了耶,你看,這雙鞋小了好多。”她滑下牀,踩着那雙鞋走了幾步,紅嫩的腳跟露在鞋外面,樣子甚爲滑稽。
“晟哥哥,這裡是我家,你稍坐一下,我來招待你。”她回眸一笑,燦若霜霽,然後拖着那雙鞋跑到西牆下,跳上石案,挨個查看石架上那些壇罐中的藥材,幸好石室中比較乾燥,爹爹早年存儲在這裡的藥材還可用。
即墨晟來到石門前,遠遠看向雪都烈城的方向,朱嶠該來了。
聖女山下,有一片稀疏的樹林,九月,林內開滿了黃色的野菊,從高處看去,只見金燦燦的一片。
即墨晟仰頭,看向湛藍的天空,他記得,十二年前,那一夜,凜冽的秋風下,濃烈的血腥中,就滲着一絲這樣的菊香。在他到來之前,秋叔叔必定攜着語姨,在這片金黃中徜徉過吧。
他眸中突然又有些酸澀,足尖輕點,騰身向那片野菊飛躍而去。
折了十幾枝野菊,紮成小小的一束,他擡頭,輕輕舒一口氣,試圖讓自己輕鬆起來,他與小影難得有時間獨處,又是在這非常之地,他不想讓小影看出任何的端倪,今日在道上偶遇那柯姓門客一事已讓他了解了,小影,已不再是三年前那個懵懂無知,稚氣無邪的小女孩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斷,以及,自己的決策。
他微微側身,仰頭看向半山腰那間石室,石室門口,隱約立着一個月白色的影子,她在等他。
他正想上去,耳際卻傳來不尋常的輕響,他皺眉,有些不敢置信,那是輕功絕高者踏着草尖飛奔的聲音,而且,正飛速逼近的這些高手,人數絕不低於二十。
在這雪都烈城的城郊,除了他的父親,沒有人會如此注意這座聖女山,更沒有人膽敢肆無忌憚地白天派出這麼多高手。
他突然覺得有些冷,在那院中,北堂陌,終究還是和他虛晃了一槍吧。
十二年前,也是在這個季節,也是在這裡,他眼睜睜看着語姨中箭,他無力,也無法阻止。但今日,他絕不要活着看着同樣的悲劇再上演一次。
他緩緩轉身,他許久不見的父親,就站在他面前三步開外,除了兩鬢的幾縷白髮,他的容顏沒有太多的變化,臉上,也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他的身後,站着三十位黑翎軍,如同一隻棲息山崖的雄鷹一般,散發着一種靜止也掩飾不住的凌厲氣勢。
“父親。”他微微頷首。
即墨襄淡淡嗯了一聲,目光掃過他手中菊花,道:“是個女孩?”聲音輕而冷。
即墨晟只覺自己的心狠狠的收縮了一下,他了解他的父親有多麼的恨秋肅霆,他絕不可能放過小影。但,他還想嘗試一下。
在身高上,即墨晟與他的父親已相差無幾,但此刻,他卻要仰望他的父親了,自從十二年前那一夜起,他幾乎從來沒有體驗過,一個人跪下和站着的差距,竟是這樣的大。
他直直地跪在他的父親腳邊,脊背挺得很直,“父親,我求你,放過她,她只是一個孩子。”
良久,耳邊除了輕微的風聲,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即墨晟擡頭,他的父親面若冰霜,而眼神,比冰霜更冷。
“好,我即墨襄居然生了個會下跪,會哀求的兒子,很好!”他無聲地笑,即墨晟幾乎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父親笑,原來,他的父親笑起來,也是很俊朗的,如果,他臉上的煞氣不是如此濃厚的話。
他來不及細看他父親的笑容,便覺得的身子一輕,接着,胸口有劇痛襲來,當場讓他嗆出一口血,當他回過神來時,他已被他的父親踹飛到了十米開外。
“你記着,下一次,但凡再讓我看見你膝蓋發軟,不管是爲了什麼,我第一個殺了你的母親,我即墨襄這一輩子,沒有向任何一個人下跪過!”即墨襄疾喝,臉色有些泛青。
即墨晟拭淨嘴角的血跡,掙扎着站起身,平視着他暴怒的父親,靜靜一笑,道:“若你不是我的父親,死又何懼,我要跪你?但今日,我即使是死,也要護她。先前這一跪,便請父親原宥兒子不孝吧……”
話音未完,耳邊便傳來女孩一聲驚呼:“晟哥哥!”接着,一個月白色的小小身影便從懸崖上直飛而下,熟悉的身法讓即墨襄冷冷地眯起了眼睛。
“晟哥哥,晟哥哥,你還好嗎?”小影急急地抓住他的手,搭上他脈搏的指卻比他的更冷。
即墨晟低頭看着她焦急的小臉,她脖頸纖細,瘦腰柳肩,她的眼睛那樣晶燦,而嘴脣,卻粉嫩的有些脆弱,她滿頭的長髮在秋風中絲絲飛揚,烏黑而有光澤,她是這樣小,這樣充滿活力,她的人生之路纔剛剛開始,就如同身旁這些待放的花蕾一般,可是就在今日,就因爲他,就要過早地夭折在此地了。而此時,她還在擔心他的狀況。
“小影,我對不起你。”他低眸,牽住她的手,想將她拉到自己的身後。他看到他的父親凌厲而幽冷的目光正不停地打量着她,他不想她比他先死,他不要看着她被他的父親殺死。
小影卻沒有如他所願,她掙脫了他的手,突然回身,怒視即墨襄,卻在看清即墨襄模樣的一剎,微微一愣。她覺得,打傷晟哥哥的這個人,跟晟哥哥長得有幾分相似,他們之間,應該是有血緣關係的,這個人,該不會是晟哥哥的父親吧?可是,一個父親,怎會對傷勢未愈的親生兒子下如此重手呢?
即墨晟猶疑地看着父親一向靜如死水般的眼眸中泛起了波瀾,這陌生而洶涌的波瀾將適才的凌厲和幽冷一掃而光,反而多添了一絲春日和風般的柔情,然而,這柔情卻讓他心裡一陣陣發寒,這眼神,他不陌生,在他的記憶裡,父親有過這樣的眼神,那是,父親看着語姨纔會有的眼神。而小影,長得很像語姨!
面前人影一晃,頃刻間,適才還在十米開外的即墨襄便已近在咫尺,眼中的柔情也變成了激動,伸手便探向小影稚嫩的臉龐,顫聲道:“竟然是你……”
小影被他唬了一跳,本能地向後一退,靠到了即墨晟的身上,即墨晟借勢將她扯到自己的身後,平視着即墨襄,道:“父親,她今年十二歲。”她不是語姨。後面這一句,他卻未敢說出來。
即墨襄明顯地怔了一下,目光卻仍然鎖在從即墨晟身側悄悄探出頭來偷看他的小影那粉嫩的臉上,白皙剛勁的手指探向自己頸下,將身上那件黑色披風解了下來,遞給小影。
小影目光閃爍地看了他幾眼,突然往即墨晟身後一躲,悶聲道:“晟哥哥,小影想回家。”不知爲何,晟哥哥的父親讓她從心裡覺得害怕。
即墨晟看着即墨襄眼中一閃而過的狂怒,護着小影后退了兩步,他看得出來,小影的容貌救了她的命了,可是眼下的情況,依然非常糟糕,他的父親,顯然將小影當成了語姨的替身。更糟糕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小影非常容易知道自己與他們即墨一族的仇怨,那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啊。
“晟兒,人家遠來是客,你怎的也不請她回府好生招待,如此怠慢,卻是爲何?”即墨襄收回目光,神色如常,淡淡道。
即墨晟拱手,道:“父親教訓的是,是孩兒疏忽了,孩兒這就帶她回安裡王府。野地風大,還請父親先行。”他渾身緊繃,謹慎提防着父親突然發難。
“你又何須捨近求遠?”即墨襄淡瞥一眼小影,轉身從容離開。即墨晟僵了僵,想來也是,只要父親想動手,安裡王府和雪都烈城的老宅,又有什麼區別?
可是一旦到了府中,他又如何能保證父親不會性情突變,對小影突下殺手呢?
但如果現在他違逆父親的意思,父親一定會當場發難,他又有何能力來護全小影?
思前想後,他別無選擇,只有帶小影回府這一條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