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如往常一般帶着頭痛胃痛宿醉而醒,廚房似料事如神,早早送來了暖胃的清粥。
用完早膳,小影坐在鏡前梳妝,看着一夜之間驀然多出的手鍊和玉佩,心中五味陳雜,難以名狀,草草整理完畢便出了房間。
是時天光剛亮,樓中還很安靜,小影一路行至園中,滲着薄霧的清潤空氣讓她心曠神怡,連胸中的抑鬱之氣也去了大半一般,她心情甚好地於清晨的涼風中緩步,遠遠卻看見前面似有一人行色匆匆。
細看,卻是眉兒。
“眉兒。”她喚住她。
眉兒倏然轉身,見是小影,便迎上來道:“清歌,起得這般早。”
小影笑問:“大清早的,看你行色匆匆,要去哪啊?”
眉兒臉上微顯焦慮之色,道:“昨日我突然腹痛,沒能參加晚上的宴會,過後才聽聞平楚的丞相即墨公子也來了,而且不日就要離去,我想在他離開前請他幫忙接續斷玉。”
小影怔了一怔,隨即點頭,道:“那你趕緊去吧。”
眉兒應了一聲,腳步匆匆地出了龍棲園的大門。
午前,小影正在房中閒極無聊地翻看一本詩集,突有樓中侍兒來報,說是有客來訪,正在西樓的茶室等她。
她心緒轉了轉,想起昨夜一曲舞畢,祉延在那大呼“別走啊……”心中頓時着笑。說實話,她覺得祉延這丫頭開朗純稚,性格喜人,十分的招人喜歡,但若論她和渺雲誰更適合景蒼,她心裡卻又不希望景蒼與祉延在一起,只怕景蒼最終會爲皇帝所牽制。
來到西樓二層,推開雅間,她擡眸一看,登時微愣。
一身墨綠色隱竹紋錦衫的男子傲立窗邊,聽得門響,便於那一窗濃綠中徐徐轉過臉來,劍眉星目,膚色如玉,眸光輕掠,便如清泉瀉玉,清華無限。
不是祉延,卻是景蒼。
她在心底暗暗爲他的清俊嘆息一聲,隨即往門框上一倚,挑眉看着他道:“哎喲,記得上次見面,小女子好心好意想邀景大公子共進午餐,卻被景大公子無情並不屑地拒絕了。不知今日景大公子紆尊降貴不請自來,有何貴幹?”
原以爲自己一頓搶白,定能惹得他失了儀度,惱羞成怒。不意他卻表情溫和,眼底似壓抑着什麼,語氣沉靜地開口:“今日冒昧前來,正是想請姑娘踐行當日相邀之約。”
小影一怔,問:“你說什麼?”
景蒼眼角帶了些微笑意,道:“我說,請清歌姑娘略盡地主之誼,請我吃飯。”
小影目瞪口張,身形一斜,踉蹌進門,擡頭猶疑地看着他,直覺他今日有些不太正常。
景蒼也不躲閃,神色如常地任她打量。
半晌,小影終究將小嘴一閉,囁嚅道:“那個,上次,你不是說不必了麼?”
景蒼負起雙手,淺淺一笑,道:“我後悔了。”看着小影再次愣怔的可愛神情,又反問:“不行麼?”
龍棲園有一大一小兩個廚房,大廚房,是爲園中客人及舞姬歌伶們準備膳食的,而小廚房,則是專門爲宣園與燕九而設。
時值正午,小廚房內三名頂級廚師看着小影在那竄來竄去,忙得不亦樂乎,無不是一臉的焦色。
“清歌姑娘,好了沒有啊?眼看就晌午了,你這樣佔着廚房,一會園主和副園主吃什麼啊?”爲首那名姓袁的廚師盯着小影轉來轉去的靈活身影焦慮道。
“好了好了,再煮一個湯就好了,你們快幫我去把那筍尖洗乾淨。他們兩個大男人,餓個一時半會有什麼要緊?快洗啊。”小影一邊將草菇西蘭花盛進菜碟一邊指手畫腳。
三個廚師面面相覷,唉聲嘆氣地去了。
半個時辰後,南樓的二層雅間,小影志得意滿地看看滿桌的菜,一邊暗誇自己手腳麻利一邊對端坐桌邊的景蒼道:“景公子,請吧。”
景蒼掃了眼桌上,道:“區區五道菜,便讓人等的飢腸轆轆,看來,外界傳聞這園中廚師藝冠天下,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
小影心中一堵,當即腹誹:吃便吃,還嫌快嫌慢的,這大凶鬼的臭德行看來是一點也沒變啊。面上卻訕笑道:“是啊是啊,那三個老傢伙動作慢着呢,洗個筍尖都洗那麼久……不過,正所謂好飯不怕晚嘛,景公子,請用請用。”說着在他對面坐下,雙手託着下巴看着他。
景蒼拿起湯匙,姿勢優雅地喝了一小口山雞筍尖湯,垂着眸,半晌不語。
小影仔細覷着他,見他喝了一小口湯後便沉默不語,忍不住喚道:“景公子……”
景蒼聞言擡頭,似是神遊方歸,一雙眸子清亮無比,然而那清亮的眸光之後,卻似隔了另一個世界,如鮮花綻放之春,又如冰雪覆蓋之冬。
小影見他神色有異,遂遲疑問道:“怎麼了?”
景蒼輕緩開口:“此湯是樓中大廚所烹麼?”
小影眼珠轉了轉,道:“是啊,有何不妥?”
景蒼卻輕輕一笑,嘆息一般道:“果然是天下無雙的……好。”
小影一顆心落了下來,暗暗咕噥:要是知道他這個挑剔的傢伙會如此褒獎,我就承認是我做的好了。
心不在焉地陪着他吃了一會兒飯,見氣氛有些壓抑,她沒話找話,問:“喂,上次你既然已拒絕了我的邀請,爲何今日又要反悔?”
景蒼放下筷子,用錦帕擦了擦脣角,神色不變道:“因爲昨天我發現,我喜歡上你了。”
‘啪’的一聲輕響,小影筷尖的一塊雞肉掉落桌上。她怔怔地與景蒼四目相對,他眼中那抹清澈的黝黑幾乎要將她吸進去。
她驀然收回目光,莫名慌亂,慌亂中,她強作鎮定,強迫自己擠出一絲不在意的笑容,道:“你……”開玩笑的吧。
可惜話語未盡,門卻突然被推了開來。
小影回身,看到拎着兩隻純金酒壺笑意盈盈站在門外的燕九,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景蒼眉頭不悅地皺起,眸光冷冷地掃了燕九一眼。
屋中兩人俱未出聲,燕九卻笑着兀自大喇喇地邁進門來,道:“聽聞因有人要宴客而親自下廚,霸佔廚房,以至於時過晌午在下卻無飯可吃。二位飯菜如此豐盛,不介意多置一副碗筷吧?”
小影還未說話,景蒼微帶不屑的清冷語調卻已接着燕九的話音絕然響起:“介意!”
燕九卻猶如未聞,在小影身旁穩穩坐下,將酒壺放到桌上,淺笑開口道:“洲南景郡王,好大的火氣。幸而在下帶得薄酒兩杯,冰鎮過的,正好給景郡王解暑降火。”說話間,已有樓中侍兒給他添上了碗筷。
景蒼眉眼不擡,冷着臉道:“請你出去!”
燕九掃了眼桌上,喜道:“喲,寶貝,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嗯,趕緊讓我嚐嚐味道如何。”說着,拿起筷子就伸向那碟牛柳炒白蘑。
還未觸及碟邊,一陣勁風掃過,燕九手中那雙鑲金絲的象牙筷突然化作一片齏粉,被掌風掃落檀色的桌面,鋪開面粉般薄薄的一層。
而燕九執筷的手指卻完好無缺。
小影心中驚了一驚,如此掌法……
燕九卻大笑出聲,輕拍了拍雙手,轉過眸看着景蒼,道:“閣下好內力,好掌法,可惜卻獨獨缺了份果斷。你留着燕某這雙手,燕某必然還是要留在這裡吃飯的。”言訖,轉身向門外喚道:“侍兒,拿雙筷子來。”
景蒼豁然起身,行動間便要於燕九不利,小影卻與他同時起身,因與燕九離得較近,身形一轉間已將燕九攔在身後,擡眸笑道:“景公子方纔好意,清歌心領了,請景公子手下留情,切莫傷了清歌的心上人。”
景蒼一怔,眸光變了好幾變,皺眉問:“他是你的心上人?”
小影仰首直視他的雙眸,道:“正是。”
景蒼眸光突然冰冷如劍,輕喝:“如此,我更要殺他!”言訖一掌襲向小影當胸,小影大驚,當即默運化字訣推掌去接,兩人雙掌相碰,小影卻未感到絲毫內勁,心中正奇怪,忽聽身後哐噹一聲,門外卻傳來一聲慘叫。
轉身一看,卻見燕九跌倒在地,正一邊爬起身一邊道:“我早跟宣園說過,圓形的凳子容易滑倒,他偏不信……”
小影見他無事,愈加迷惑不解,門外過道中卻傳來驚呼之聲,她擡眸一看,赫然看到牆體上一道掌形窟窿,透過窟窿,可見過道內人影晃動。
燕九卻老早跑過去打開了門,往過道內一看,跺足道:“哎呀,我叫他去取筷,不想卻害了他性命!”轉身又對景蒼道:“你要殺我,下手便是了,何故傷害無辜?”
景蒼看着他,冷冷眯起了雙眸,能躲開他那一掌,此人的武功,不在他之下。
小影聞言出門來到過道內,見方纔侍立門外的侍兒果然口鼻溢血地倒在地上,伸手一搭脈搏,已是嚥了氣了,當下心下大憂。
燕九走到小影身邊,很是痛心道:“死了吧?來人啊,快快去報官,就說龍棲園出了人命案子了。”
小影正待相阻,景蒼卻已走了出來,瞥了眼燕九,對小影道:“姑娘今日之盛情,容景蒼日後再報。”言訖,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小影回到房中,坐立不安。殺人償命,按景蒼的脾性,自己做下的事絕不會賴,即便有五皇子護他,但在黨派爭鬥中,此事必然會被放大,說不定還要將整個洲南都扯進來,屆時,誰能全身而退?
再加上一個不明敵我,不知深淺的燕九從中作梗……
越想越焦躁,同時也暗怨景蒼爲何此時還這般衝動任性,絲毫也不顧念景澹與洲南的大局。
但思及他出手時的神情以及那一句“如此,我更要殺他”,心中情緒卻又翻騰不休。
他還是爲她,爲何?他已失了記憶,已不記得她,可爲何會再次喜歡上她併爲她不管不顧,就如四年前一般?
難道,天註定,他和她今生就是要糾纏不休麼?
“清歌姑娘,有位客人點名要見你。”心中正煩惱不休,耳畔卻突然傳來侍兒的聲音。
“誰?”她有些不耐煩地問。
“是平楚的丞相,即墨晟。”侍兒在門外低聲道。
“不見!”她幾乎想也不想道,對於即墨晟,她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怨懟。
侍兒剛剛離去,她的房門又被推了開來,她惱怒地看着倚在她門框上笑得風輕雲淡的燕九。
“你很煩躁。”他心情甚好地開口。
“對,都是因爲你這個禍根!”小影恨恨道。
燕九聞言笑得更歡,慢悠悠地踱進房來,道:“方纔你還不是用我這個禍根當盾牌,將那景大公子激得好不生氣?若非那雷霆一怒,我又豈當得了使一洲郡王身陷囹圄的禍根啊?”
小影被他說得又氣又鬱悶,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將他按在窗前,道:“你不準使人去告他!”
燕九低眸看看將他華美的衣襟抓成一團皺的白皙小手,道:“這算是求我,還是逼我?”
“求又如何,逼又如何?”小影緊盯着他的眸子。
燕九笑着仰頭,似有些無奈,隨即又低眸看向她,一字一字道:“求尚可,逼麼……燕九自認爲,此時此刻,普天之下,還沒有人可以逼得我燕九。”
小影看着一臉輕鬆隨意的他,漸漸鬆了手,側過身,不吭聲。
燕九慢條斯理地撫平衣襟,語氣微帶酸意道:“你既如此在乎他,當時又何必假情假意拒絕他?”
小影背過身子,道:“出去。”
“看看,對我多狠心,眼看利用不着,便一時也不願與我多呆。”他淺笑着轉至她的身前,又道:“其實,你只要對我好一點點,別說不去告他,即使讓我派人八擡大轎將他擡出來,我也願意。”
小影擡眸,問:“何爲‘好一點點’?”
燕九笑了起來,低眸看看她腕上的琉璃手鍊,道:“將你心愛之物,借我賞玩一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