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陽郡,翼營營地充斥着疲憊卻喜悅的氣氛。
剛打了勝仗,剛傳了捷報,衆將士鬥志昂揚,紛紛綻開久違的在戰爭陰雲籠罩下顯得格外燦爛的笑臉來。
小影面色雪白,在姚琮的陪同下將整個營地巡視了一遍,受傷的將士並不多,她心中稍安,吩咐士兵們好好休整,同時不要放鬆警戒後,便回到自己的營帳。
袁立送來了晚餐,很擔憂地看着小影,道:“郡主,您的臉色很不好……”可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她哪裡受傷了,於是訕訕住口。
小影勉強一笑,道:“我沒事,只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體驗戰爭的慘烈,心裡有些承受不住。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我這邊沒事了。”
袁立有些不放心地出去了。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在門外,小影身子一傾坐到牀沿上,頭一低,一口血箭噴射出來,她一下便軟倒了身子。
上戰場之前,她服了一顆噬血丹,並因此而贏了微風,但她自己也沒能全身而退,微風打在她左肩上的那一掌,本就傷她不小,此時再因噬血丹藥力消失而增強十倍,她只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被掏空碾碎了,痛苦得好像臨死前最極致的那一刻。
房內極靜,她的臉貼在牀沿上,嘴角仍在淅淅瀝瀝不停地滴落鮮血,身體因猝然側倒而扭轉成極不舒服的姿勢,只是,她現在連擡一下胳膊的力氣都沒有了。
噬血丹,害人害己,可該死的她此刻需要它,沒有它的支撐,今日她很可能會敗在那名叫微風的男子手裡,甚至可能爲他所擄。想起自己萬一被擄可能引發的後果,此刻的傷痛便不值一提了。
有生之年,她再不要景澹因她而受人威脅,有生之年,宴澤牧也休想再利用她一次!
心中如此想着,巨大的疼痛和無力似乎緩解了一點,她緩緩地移動着雙臂,想支撐自己坐起來,可試了五六次,終究做不到。
她無力地趴在牀沿上,因精力透支和身上的重傷而意志昏聵,但她極力堅持着,她不能昏倒,因爲,她不能讓人知道她受了如此重的傷,萬一被景澹知道,他一定不會准許自己再涉足戰場,但她今天狠狠地挫敗了宴澤牧,她瞭解他,因而,她不希望由別人來揹負她原本該負起的代價。
她休息了一會兒,掙扎着伸手向懷中探去,那裡,還有十一顆噬血丹,一顆能堅持一天,如今,除了再次服用噬血丹來提神隱傷外,她別無它法。
手剛剛觸到衣襟,門外突然傳來袁立的聲音:“郡主。”
小影一驚,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力氣瞬間四散,她極力壓迫胸口發出聲音,耗盡了所有氣力的聲音聽起來卻仍虛弱無比:“別進來……我在換衣服,什麼……事?”
袁立道:“王爺來了,正在宋將軍的營帳,着人來請郡主過去呢。”
小影閉了閉眼睛,勉強道:“知道了,我一會兒就過去……”話音一落,一口鮮血狂溢而出,極度的痛苦中,她發狠一般擡手伸進懷中,掏出一個小錦囊,暗紅色的小藥丸四散滾落牀上,她緩慢地移動着自己的臉龐,將離自己的脣最近的一顆吞了下去。
眨眼間,丹田內如火一般燒灼起來,渾身力量漸強,她終於坐了起來,抹了抹嘴角的血跡,快速將牀上的藥丸收拾好。
渾身出現一種類似麻木的剛硬,疼痛在麻木中淡去,漸漸毫無知覺,她知道,自己正在透支自己的生命,但無所謂了,誰讓她本身不夠強,但放在她面前的命運又這般強勢呢?
將自己打理好之後,她處理了牀側地面的血跡,然後若無其事地出了營帳去宋如戟的將帳見景澹。
八月二日,新月灣南部平原突然出現大批敵軍,遠遠看去,人數不下數十萬,哨兵急急向景澹稟報,景澹與宋如戟等人親自去新月灣看了看敵軍雄壯的陣勢,回到營帳商議應對之策。
司徒南建議火速撤軍暫避鋒芒,回去後集合兵力再行反擊。
宋如戟等將領同意司徒南的建議,因爲就目前來看,殷羅兵鋒正銳,百州幾支部隊經過與黑狼軍的一番交戰後元氣大傷,應適當撤後以贏得喘息之機。
景澹沉慮半晌,不同意衆將的決定,因爲,自新安郡落入殷羅手中後,殷羅軍隊對新安郡進行了血洗,數萬洲南百姓就這樣白白地死在了敵軍的屠刀之下,直到如今,景澹依然在爲這樁慘案而深深自責。
此番,若是大軍撤後,汝陽和洛寧兩郡百姓將會遭受敵軍同樣殘暴的對待,因而,景澹提出,即使要撤後,也該掩護兩郡的百姓先向腹地撤退,由宋如戟的大軍鎮守汝陽,司徒南大軍和小影的翼營鎮守洛寧,依靠城池抗阻殷羅大軍,爲兩郡百姓贏得一線生機。
衆將雖然心知此舉實是用將士的命去換百姓的命,從目前看來,只怕除了景澹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想起景氏家訓的那個“仁”字,想起兩郡扶老攜幼生死一線的百姓,衆將沒有一個對景澹的決定提出異議,保護家鄉父老,本就是軍隊的天職,沒什麼好說的。只有小影,提出了另一個建議。
她建議,在汝陽洛寧兩郡派人駐守的情況下,應該留出一支勁旅正面迎戰殷羅大軍,以分散殷羅大軍注意力從而達到減輕兩郡承受的攻擊壓力之目的。同時,她毛遂自薦,在之前的戰鬥中,她翼營的將士死傷最少,而且他們全是騎兵,機動性好,又剛打了勝仗,士氣正昂,所以,她建議,由她率領翼營於正面抗擊殷羅大軍。
景澹及衆將皆爲她這一建議一震,因爲,誰都可以想到,殷羅幾十萬大軍,只要撥出十萬來迎戰翼營,翼營就危險了,雖然正如她所言,此舉能減少汝陽和洛寧兩郡的敵軍壓力,但同時,翼營面臨之絕境也是顯而易見的。
景澹不同意,但拒絕的理由卻前所未有的蒼白,面對這樣自願而確有效用的犧牲,他的私心無處可藏。
所以小影阻止了他,只道,殷羅的大軍已在新月灣之南,隨時可能攻過來,若要遷移百姓,需要爭分奪秒了。
衆將火速各歸其位,帶領各自的軍隊馳往自己所要堅守的陣地,唯有小影的翼營留在原地。
臨行,各位將領都來向小影辭行,這些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血性漢子,面對女人卻多是不善言辭的,但小影從他們的眼神中卻看到了同一個意思——他們敬佩她,猶如敬佩一個民族的英雄,巾幗英雄。
景澹最後一個離開,事實上,他根本就不想離開。小影爲他牽馬,送他出了營地。
天空雲層很厚,將陽光擋了個嚴嚴實實,不過未時末,天色卻已陰沉得似要入夜一般。
來自曠野的風狂放而燥熱,將男人和女人的長髮吹得如旗幟般飄揚翻卷。
護送景澹的衛隊遠遠地站在十丈開外,景澹與小影對面而立,景澹溫潤的眸中含着淚,定定地看着小影。
小影將所有傷痛壓在眸底,嫣然一笑,道:“澹哥哥,你若做了國君,一定是位仁君。”
景澹無動於衷,只輕緩開口,道:“小影,我後悔將你留在身邊。”
小影小臉一垮,萬分委屈道:“澹哥哥,這些日子來,我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景澹搖搖頭,道:“小影,你不可能逗笑我。”
小影收斂了誇張的表情,微微低下頭,道:“澹哥哥,若是景蒼在,我相信,他會做出和我同樣的決定。”
景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強抑的哽咽之聲,道:“我知道,只是,我控制不住,心痛欲死。”
小影擡頭,微微嘆了口氣,道:“澹哥哥,如斯情形下,沒有一個人的心是完整的,你身在高位,自然承擔得也比別人多些,你千萬要撐住,你若垮了,整個洲南便不攻自破了。”
景澹點頭,從小影手中接過繮繩,看着小影,突然又鬆開繮繩握住小影的雙肩,有些激動道:“答應我,不敵就撤後,沒有人會怪你,我要你活着,一定要活着回來。”
小影看着他不語。
景澹蹙眉,微微搖晃她,道:“答應我。”
小影沉着點頭,道:“放心,我會對我翼營的五萬將士負責。”
“我要的是你對自己負責的承諾。”景澹不自覺提高了音量。
小影深深地看進他的眸中,道:“澹哥哥,你我自認識之初到如今,整整十二年有餘,我的性格,你還不瞭解麼?”
景澹一怔,握住她雙肩的手緩緩鬆開,滑落。
“澹哥哥,我能答應你的,不過是不會做無謂的犧牲,但犧牲價值的尺度卻不是恆定的,它因勢而變,就如景蒼,夕煙之戰,天下,有多少人會承認他死得其所,又有多少人會唾罵他?但我們心知,若是此時伏虎關在宴澤牧手中,我們連掙扎都會顯得多餘,你能說,他那是無謂的犧牲麼?澹哥哥,沒有人願意眼睜睜看着親人一個個離去,但這樣的命運,是這個時代給我們選擇的,我們除了竭力抗爭,在抗爭不了時無奈承受外,別無它法。”
說到此處,小影略略頓了頓,又道:“澹哥哥,你派幾名親信去幽篁門再生谷,找到李滎,就說,我請他幫忙,請他來洲南幫忙。”
景澹一怔,道:“不,這有違你的初衷。”
小影目光越過他的肩看向曠野盡頭,語調幽幽,道:“其實我早有這個想法,也知道只要我開口,他絕對不會拒絕,只是怕終究有違他自己的意願。現在,我也想通了,人生在世,自私一回又何妨?況且,讓他來幫助你,也未必就是自私,而今,這是洲南唯一的勝機了。澹哥哥,我這樣說,你不會反對吧。”
景澹道:“小影,你說的都有理,但此刻我最關心的不是這個,我……”
“澹哥哥,我知道,洲南千萬的百姓和將士都裝在你心裡,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會棄他們於不顧,是不是?”小影截過他的話頭,問。
景澹眸光深沉地看她半晌,突然側過臉去,抑着無可奈何的悲傷,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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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親們貌似最近都很沉默呀,樓月寫得好寂寞,也沉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