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南今冬仍然沒有落雪,洲南王府一如往年般人來客往,但這熱鬧似乎也僅限於表面而已,整個洲南王府籠罩在前所未有的冷清之中。
後院湖心的溯洄亭,正對着嫣語樓,嫣語樓中的主人,此刻正坐在溯洄亭中。
洲南冬季的風,一向不大,但寒意還是一絲絲地滲透着人的四肢百骸。
景嫣披着銀色的貂絨披風,手中捧一個精緻的暖手爐,靜靜坐在鋪着厚暖絨墊的石凳上,目光無焦距地看着空無一物的湖面。
還有三天便是新年了,景澹和景蒼先後寫來家書,說不回來過年了。今年的除夕,在淬饗廳用餐,在蓅蘭廳聽曲守歲的,會是她有生來人數最少的一次。
十日前,姬申派人送來了從殷羅引進的煙花,有十箱之多,父親說,要在除夕之夜燃放的。但是看父親這兩日這般的忙碌,只怕難得閒暇下來,除了休息之外,也無暇去管這些小玩意了,畢竟,團聚之夜,家人卻並未團聚在一起,父親和母親心中,多少會有些遺憾和傷懷的吧。
看看湖對面空無一人的蒼寂院和澹慮院,她甚至有些記不清上次聽到景蒼的冷哼和看到景澹的微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他們兄妹,有好久沒有好好的聚過了,久到,幾乎就要忘卻他們是親兄妹。
微微嘆一口氣,她低眸,手指輕輕摩挲着手中暖爐頂端的那圈瑪瑙。
心有些痛,她知道自己又想起了那個人,那個,眼眸如夜一般黑的少年。她從不知,自己竟會想念一個人到如此地步,想念到,夜夜在夢中捕捉他的身影,想念到,以爲時隔兩年,這亭中,仍然會殘留着她所眷戀的他的氣息。
自去年那日驍王府前一別,已有一年多未曾見他,而他,也毫無音訊。她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若是寶雁樓中那個人還在的話,他絕不會一年多都音信杳然的。
念至此,她原本摩挲着瑪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緊緊摳住了它。她不明白,她到底哪裡比不上她,爲什麼所有人似乎都更在意她,更心疼她,就連她的親生父母和哥哥們都不例外,這到底是爲什麼?
在她眼中,她不過是個除了懂點醫術之外,一無是處的人。可就是這個一無是處的人,讓她從十歲開始至今,將近五年時間的生活,變得亂七八糟。爲什麼她就有這樣大的能耐,能讓周圍所有人都圍着她轉呢?難道,是她長得討喜麼?
她蹙起眉,細想。是了,不管何時,不管何地,不管面對何人,她都是一副討好的笑靨。
原來如此。
她放鬆了手指,一併放鬆了僵硬的身體,然而眸光卻一點點冷了起來。
平楚聖女山,地上的積雪已有尺餘深,天空卻仍不知疲倦地飄着鵝毛大雪。冷冽的風將這些雪花捲成一團一團,狂烈地往屋舍上,樹木上,大地上砸着,天地間白茫茫混沌一片。
聖女山峭壁上石室的門突然砰的一聲大開,伴着風雪撲進來的,是一個裹着大氅身材嬌小的女子。
正坐在牀沿吹笛的景蒼噌的站了起來,手指緊捏着手中的笛子,由一開始的震驚戒備中放鬆下來後,有些激動,卻也有些緊張地看着那尚未從裹得密不透風的大氅中露出頭臉來的女子。
“呼!還真是冷得要命!凍死我了。哎呀,這地方可真暖和,喂,你怎麼找到這好地方的?”渺雲卸下大氅,將拎着的食盒放在地上,一邊拍着裙角的雪沫一邊環顧着乾淨整齊的室內問道。
景蒼怔在原地,竟不是她?!一顆心從希望的高峰跌落到失望的谷底,面上一時也不知該作何表情。
“喂,你哪來的這麼多我看着就生氣的表情?你別躲在室內不知野外寒,再不表示歡迎我一腳踹你出去信不信。”見景蒼半晌不語,渺雲終於轉過頭去看他究竟是怎麼了,一見他的表情,她心裡就明瞭了,她不是他等的那個人,他失望了。
景蒼回了神,悶悶地在牀沿坐下,低眸不看她,神情甚爲落寞。
見他那樣,渺雲收起心中的失落,揚起笑面,拎着食盒輕快地來到桌邊,道:“怎樣?一個人遙遙無期地等待難受吧。看我對你多好,你那般心腸冷硬地對我,我卻不忍心讓你一個人度過這除夕之夜,看看,這菜和酒都出自烈城至尊樓哦,花了我近百兩呢。”渺雲邊說邊將酒菜都從食盒中端了出來,見菜還冒着熱氣,又暗自欣喜自己將滄月姐姐所授九訣神功中的遁字訣練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要知道,從至尊樓到聖女山,可有近百里的路程呢,盞茶時間不到她就來到了這裡。
“有她的消息麼?”牀沿的少年眉眼不擡,低低地問了句。
渺雲擺放酒盞的手微微頓了下,壓下心中奔涌欲出的酸澀,擡眸笑道:“有,你想知道?”
“你果真有?”景蒼擡眸,白皙的俊臉竟是瘦了一圈。
渺雲兀自在桌邊坐下,舉起酒盞,看着景蒼,道:“自然,幽篁門是什麼樣的所在,你不會沒有耳聞吧?”
景蒼起身,坐在渺雲對面。渺雲給他斟了杯酒,又細細地看他一會兒,笑道:“忍着不問,豈不很難受麼?”
“我只聽說幽篁門斂財很有一套,至於別的本事,倒真的沒有什麼耳聞。”景蒼淡淡道。
渺雲剛剛喝了半杯酒,聽到他如斯評斷幽篁門,差點沒將嘴裡的酒噴出來。
她放下酒杯,瞪着景蒼道:“幽篁門只是個斂財的所在?你,你簡直……算了,俗人俗見,不與你計較。”
“若不是,你倒拿出反駁我的證據來。”景蒼端起酒杯,語氣一如往常般無所謂。
渺雲一怔,隨即瞭然地笑道:“想得到她的消息,就用激將法來對付我?我纔不上你的當哩。”
景蒼端起的酒杯又放了下來,道:“既如此,你來做什麼?”言訖,起身離桌。
渺雲瞠目結舌,半晌,道:“你這人,怎的這般無情?難道,我都不能作爲朋友來看看你麼?”
“我景蒼的朋友,至今爲止只有一個,他在盛泱。”景蒼走至門邊,欲開門送客。
渺雲又驚又氣,未曾料到的尷尬讓她忘了委屈,心中騰騰地燃起好大的怒火,心訣默唸,瞬間無聲無息來到景蒼身後,一指將他點住。
來到景蒼身前,她仰頭看着少年驚愕且氣憤的目光,揚起冰雪般潔白無暇的絕美小臉,雙眸因怒火而熠熠生輝,道:“我對你客氣,你以爲我當真拿你沒奈何?”
說完,在少年面前來回徘徊幾步,似乎在思索懲治他的辦法,少頃,身子一旋,回到桌邊,自斟自飲起來。
三杯之後,她終於想起自己的委屈,無聲地落起淚來。她擡手胡亂地擦,卻如何也擦不盡,忍住哽咽,她端起酒壺,對着壺嘴喝。
一壺酒盡,她咳嗽兩聲,平靜了心緒,抹淨臉上的淚痕,落寞道:“再生谷中無歲月,我渺雲長到一十七歲,未曾體驗過與人共度世間節日之快樂,本以爲此番能得償所願,未料,終不可得……”說到此處,眼中淚光又開始閃爍,她起身仰頭,嘆了聲:“也罷!”身形如風地掠出門去。
冷風夾着雪片從門外撲面而來,景蒼只覺全身一鬆,穴道已解。他原地怔立片刻,緩緩移步到門口,擡眼望去,一簾厚重的雪幕,哪裡還有半點那少女的影子。
他關上石門,回到牀沿,看了眼桌上已冷的酒菜,低眸,橫笛抵脣,通透悠揚的笛聲再度響起。
新年的第一天,雪停,陽光燦爛。
青嵐嶺喙崖上,寒風呼嘯。
渺雲站在崖邊,低頭看着崖下,深冬,江上消失了霧嵐,但峭壁上原本蔥鬱的樹木覆上了厚厚的白雪,猶如大片大片的雲朵般,遮蓋了大半的江面,讓人難以窺見冬季的怒江是如何的洶涌奔流。
她擡頭,極目遠眺,層疊的青嶂都成了大大小小的玉峰,潔白晶瑩,美不勝收。
凜冽的風毫不溫柔地揚起她一身輕紗,漫卷着她烏黑的長髮。迎着風,她仰頭閉目,張開雙臂,任寒冷浸透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膚。
景蒼,你會比這深冬的寒風更冷嗎?
即使你回答是,我也心甘情願被你凍死。若不這樣,那由初見便萌生的思念,又該去何處了結?
身後傳來衣袂迎風之聲。她放下雙臂,目光沉靜地看着遠方。
“渺雲姐姐,可找到你了。”熟悉的嬌滴聲音卻讓原本不動如山的她驚了一跳,轉身,瞠目看着面前鳳眼薄脣的紫衣少女,道:“嬈嬈,你怎麼出來了?”
嬈嬈撫撫雙臂,苦着絕美的小臉道:“你以爲我願意啊,這破天氣凍死人了。可爲了找你,風閣的二十個姐妹都被迫出來了呢。”
渺雲眉頭一皺,問:“爲找我?谷中出了什麼事?”
嬈嬈看看四周的風景,心不在焉道:“就是滄月姐姐叫你回去代她給谷主護法。”說完,嘖嘖讚道:“這樣美的雪景,在谷中倒是見不着,渺雲姐姐,你可真會享受哦,我們還以爲你在外面多辛苦哩。”
“給谷主護法?!”渺雲受驚過度,一蹦三尺高,弄得崖邊的積雪紛紛揚揚向崖下飄去。
嬈嬈掩住耳朵看着渺雲嗔道:“渺雲姐姐,你也不用興奮成這樣吧,耳朵都快被你震聾啦。”
“興奮你個頭啦!我這點武功怎麼給谷主護法啊。況且我從來沒見過谷主,更不瞭解他的脾氣秉性,萬一他一個不高興一掌拍過來,我指定連眨眼的機會都沒有。天吶,滄月姐姐怎麼想到把這麼慘絕人寰的任務推到我頭上啊?咦?不對呀,上次她明明說她要親自給谷主護法的,怎麼又要換我?”渺雲哀號半天,終於因爲心中的疑問而停了下來。
嬈嬈鬆開捂住耳朵的手,道:“因爲她受傷了嘛。”
“什麼?”渺雲又是驚得一蹦三尺高。
嬈嬈懊惱地再次捂住耳朵,等着渺雲又一番天怒人怨的長篇抱怨,不料渺雲蹦完之後,只是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她,然後湊過身來,期期艾艾地問:“那個,是不是,谷主走火入魔,失手將滄月姐姐打傷的?”
嬈嬈捂着耳朵,搖搖頭,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前兩天相思門來犯,滄月姐姐力排衆議,獨自出去應戰,以一人之力打退了他們耶。”
渺雲一怔,驚道:“你說相思門?他……他們找到了我幽篁門的入口麼?”
嬈嬈道:“這倒沒有,他們還在二十里外,滄月姐姐得到消息,就立刻出去迎戰了。”
渺雲低頭,心中千頭萬緒,相思門怎麼會跑到離再生谷入口那麼近的地方?滄月姐姐怎麼會受傷,由上次看來,那相思門主還不至於能傷了滄月姐姐,即使能,只怕他也下不了手,難道,半年不見,他又練成了什麼高深的武功,又或者,他又招募到了絕頂高手?……
“……渺雲姐姐,渺雲姐姐!”渺雲被耳畔一聲大吼震回了神,轉頭,見嬈嬈一臉哀怨地看着她,道:“渺雲姐姐,你還在這凍死人的破崖上呆多久啊,你要不走,我可先走了。”
“我跟你一起走。”渺雲道。
兩人走了幾步,渺雲又放緩了步伐。嬈嬈回頭看她,問:“怎麼了,渺雲姐姐?”
渺雲擡頭,道:“可我在上面還有任務沒有完成。”
嬈嬈笑道:“放心,滄月姐姐派了攝部的姐妹接手了你在上面的任務。”
渺雲這才放心,兩人幾個起落,消失在雪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