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澹只覺得頭痛欲裂。
小影已經失蹤一個月零三天了,可是派出去的人還是毫無線索。
姬琨想發動戰爭,父親雖然裝病暫避風頭,然而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景嫣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是剛剛貼身侍女卻來稟報,說景嫣差她們去庭院摘花,回來屋中已不見她身影。
景蒼昨日回來了,一臉的疲憊挫敗和不甘,一語不發就將自己關進了屋子,可是如今,卻又生龍活虎地在院中和夜靈打得天翻地覆。
父親到盛泱的當日,他就知道了那個數次想從他手中將小影接走的黑衣少年的身份,夜靈,原來是小影爺爺收養的孫兒。他很冷漠,對他和他的父親,向來都是一張冰塊臉。他也不與他們住在一起,每隔幾天,需要交換尋找小影的消息時,他纔過來洲南院一次。
剛纔,他忙着去查清景嫣的去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他的到來,等他回到洲南院時,這對曾在重威廣場交過手,卻未分勝負的冤家已經纏鬥在一起了。
父親來盛泱之後,並不和他們一起住在這安平宮洲南院,而是住在世交韓威遠的將軍府裡,所以,在他到來之前,沒有人阻止他們。
他之所會頭痛欲裂,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到來之後,也沒能阻止他們。景蒼似乎下定了決心要拿夜靈當撒氣桶,對景澹關於夜靈身份的解釋充耳不聞。夜靈似乎也是怒意勃發,景蒼出招狠絕凌厲,他比他還要狠絕凌厲。
兩人俱是武功不弱,重拳厲掌,內力相拼,勁氣四蕩,直弄得一片雅緻的院中飛沙走石,葉落花飛。
此種情況下,就是景澹,也不敢貿貿然上前將兩人強行分開,因爲一旦拼起內力,外人介入,不但傷己,更會傷了他們兩個。一時心急如焚。
緊張觀戰,心焦思索對策之時,纏鬥的兩人又已過了二十餘招,夜靈突發狠勁,一掌向景蒼當胸襲去,這一掌,名爲碧海生潮,掌力雄渾,掌式凌厲而又詭譎多變,正是當日在龍棲園將那棵巨柳劈成光桿的那一掌。
景澹隱隱聽見風嘯聲,擡頭看時,大驚失色,卻已來不及上前阻止。景蒼也是反應奇快,知自己接不住這一掌,身子一傾至地,單手一撐地面,已如巨蟒一般翻滾着從那掌風之下堪堪避過,卻已是避得萬分狼狽了。
砰的一聲,五六米開外的那座微型聖女山受到掌力波及,突然四散裂開,碎石泥沙斷莖鋪過去一丈多遠。
雖然知道此番一找到小影,夜靈就會帶她去見她爺爺,她不會再住在這洲南院中了,可是這聖女山乃是她心愛之物,突被夜靈一掌毀了,他心中還是忍不住一驚。
不待二人再次交纏,他縱身躍入兩人之間,喝道:“夠了!有在這打架的力氣,不如留着去找小影!”他心知,這一喝,即使打動不了景蒼,也必能使夜靈清醒一些,畢竟,找到小影,纔是當務之急。
不想這一喝,卻使兩人互相瞪視的目光都收了回去,然後,是短暫的沉默,然後,兩人同時背過身子,大步走開,一個出院,一個回房。轉瞬之間,便只剩景澹一人站在那一片狼藉之中。
知道景嫣是入宮去了,景澹已不爲她擔心,要知道,在這非常時期,縱使是宮裡人,也不敢貿然得罪洲南王府的郡主。沒辦法,先皇留下來的遺訓,四位藩王中,只要有一位藩王反對,便不可發動戰爭。除了景繇之外,其他三位藩王都與王室沾親帶故,多少難免會受姬琨的要挾,唯獨他洲南王府,沒有任何裙帶攥在姬琨手中。
當然,如今他洲南王府除了王妃之外,全都在盛泱,可以說生命自由都攥在姬琨的手中,但是,感謝眼下的局勢,要知道,一位君王,在發動戰爭之前,會比任何時候都在意自己的明君形象,所以,景繇和其他兩位藩王,纔敢在這皇城之中,在國君的眼皮子底下,大喇喇地裝病。
此刻,他只擔心小影,那傢伙,到底到哪裡去了?此刻好不好?是和雪媛在一起,還是孤身一人?……
“哼!”思慮未了,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冷哼,景澹循聲擡頭,只見景蒼站在窗外,一臉不屑地看着他。
他微微嘆了口氣,道:“小影失蹤,你好似一點都不擔心。”
景蒼聞言,臉上露出又驚又疑的古怪病情,道:“難道,你是真的在擔心?”
景澹怔了一怔,道:“擔心還有裝的不成?”
景蒼又恢復了他那不屑的表情,道:“不想你也會自欺欺人到如斯地步。那丫頭和我們在一起,並不是真的開心,她自尋她的父親去,你擔的什麼心?”
景澹一愣,隨即搖搖頭,道:“是你在安慰自己吧,她若是自己出走,爲何房中物件一件未少,再怎樣,也該知道要帶換洗衣裳吧。”
景蒼顯然心情還是很糟,對着自己的兄長也毫不留情地發揮他的毒舌功夫:“愚蠢!誰說她房裡一件東西未少?她一直插在窗櫺上的那隻風車你看見了麼?她存心要走,又不想你知道她是自己走的,自然不會帶衣服,只要帶上銀子,衣服哪不能買?”
景澹表情一滯,細想一下,是的,小影窗櫺上那支即墨晟送給她的風車,的確不見了,若是她是被人擄走,又怎來得及去拿那風車?
若是她自己走的,那麼,她只有可能去找兩個人,一個,自然是平楚的即墨晟,但是景蒼和姬傲他們是被迫護送即墨晟一行直到邊境才返回的,小影在他們走後不久失蹤,若是她前往平楚,必定會與返回的景蒼等人打照面,然而,景蒼他們一路並沒有看見小影,回到盛泱才得知小影失蹤的消息。
那麼,只有另外一種可能了,那就是,前往殷羅找她的爹爹。
但是,小影一失蹤,他立馬請求官府的幫助,以盛泱爲中心,一層層向外擴散,每一座城,每一條道都詳加盤查,那時,他並沒有想到小影是自己出走,一直認爲她如上次一般被人擄走了,這番做法,只爲了抓住那個擄走小影的人罷了。這般情況下,小影不管是被擄還是出走,都不可能穿過重重關卡,走出百州國境。
正疑慮,腦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驚得他忽然站起身來!他真是關心則亂,而且亂的失了分寸,大錯特錯!他竟然沒有發現,小影失蹤的那段時間,正是殷羅兩位皇子回國之時!那時,宴澤臨和宴澤牧就住在安平宮龍秀的東海院,小影要混入他們回國的隊伍,何其之便。殷羅的二皇子重傷在身,姬琨又派了使者團護送二人回國,試問,一路上,誰敢將這支身份顯貴的隊伍攔下來搜查盤問?
時間已過去一月有餘,宴澤臨他們即使還未回到殷羅的都城金煌,必然也已在殷羅境內了。當初,小影的爹爹騙小影說他要去殷羅的金輝城爲人治病,小影此番,必然是直奔金輝去了!
可是,她即使把金輝,甚至整個殷羅翻過來,也不可能找到她爹爹了,屆時,她會怎麼想?她會怎麼做?她必然回秀山下找她爹爹,然後,在秀山頂峰上看見即墨晟爲她爹爹修的墓,然後……
他臉色蒼白,冷汗涔涔,彷彿僵在了那裡。
景蒼看着景澹不正常的神色,臉上的不屑早已變成了沉思。景澹一向沉穩,很少失態,但是,小影出現的這幾個月,他卻已看到三次。
第一次,在重圍廣場,小影說只跟爹爹派來接她的人走,當時還不知身份的夜靈說:“難道你不知道……”景澹突然大喝一聲“放手”並同時向夜靈出手,阻斷了他下面的話。在此以前,謙恭有禮的景澹從未打斷過別人說話。
第二次,是在龍棲園的樓頂,小影阻止夜靈殺即墨晟,夜靈說:“任何人都可以阻止我殺他,但是,你不可以”,當時他看到景澹握起的拳竟然在微微顫抖。
這次,顯然是最嚴重的一次,他看到景澹額上的汗珠一顆顆冒起,凝結,再一顆顆順着他的臉頰滑落,而他卻渾然不覺。
三次,都和小影有關,爲什麼提到小影去找她的父親,他會如此失態?
他突然想到秋肅霆一開始拒絕,後來又答應救治他,想到解毒之時遊走在自己周身的雄渾內力,想到父親突然和秋肅霆結拜,想到秋肅霆將小影託付給父親,想到父親和景澹對小影有求必應的寵溺,想到父親上奏請求皇上賜予小影郡主封號,想到父親在洲南王府大興土木爲小影建寶雁樓,想到小影已跟着他們將近半年而她那十分寵愛她的父親竟然一次都沒有來看過她,甚至,連一封書信都未曾有……
父親和景澹的態度太過明顯了,他們並不是短暫的代替秋肅霆照顧小影,而像是,要照顧小影一生一世。
秋肅霆救了他的命,父親和景澹照顧小影,說起來也無可厚非,但是有兩點,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一,秋肅霆對小影的寵溺,有目共睹,到底是什麼事情,會讓這樣的父親甘心將心愛的女兒託付給剛結交的義兄去照顧,並且看都不來看一眼?
其二,龍紋是洲南景氏的傳家之寶,是他洲南景氏的權威象徵,景澹是將來要繼承父親王位的長子,纔有權力擁有這把匕首。可是,他卻將它送給了小影,這個和洲南王府其實毫無血緣關係的女孩,而父親和母親竟然都沒有反對。這證明什麼,證明他洲南景氏欠着小影值得傾盡所有來報答的彌天大恩。這個彌天大恩,究竟從何而來?除了小影的父親於他這個洲南王府次子有救命之恩外,到底還有什麼恩?
最重要的是,他毒解下山後的幾日裡,龍紋便已在小影手上,證明這個時候,這個彌天大恩已經欠下了,難道秋肅霆對自己的救命之恩,真的值得他景氏傾盡所有來回報?
“我要去找她回來……”景澹不知何時已擦淨了臉上冷汗,此刻,正強自鎮定地對着景蒼欲說些什麼,卻因景蒼的失神而只說了一半。
看着景澹眼中深沉的緊張和擔憂,一個想法突然石破天驚地闖進他的腦子,他渾身輕輕一顫,只覺手足僵硬。
秋肅霆對他的救命之恩,洲南王府可以有千百種方式來報答,但是報答方式如此隆重而決絕,讓他不由不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秋肅霆因救他,而死了!以命換命的恩情,足以彌天!
這種念頭一起,原先百思不得其解的謎題和困擾,全都迎刃而解,然而,不再有疑惑困擾的心頭,卻因爲某種情緒而在驚惶地顫抖着,然後疼痛突如其來,如漣漪般一圈圈擴大,氾濫,瞬間,便蒼白了他原本就白皙的臉。
但是下一刻,他突然堅忍起來,張握幾下僵硬的手指,他擡頭,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糾纏,半晌,他開口:“你是長子,此刻,你若離開,會引起姬琨和有些人的猜疑,我去找她。”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決。
他轉身便走,幾步開外,卻又停住,頭也不回,道:“你們不該瞞我……”聲音中竟帶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哽咽。說完,大步離開。
景澹怔在原地,他竟然知道了?剛剛,見他神色有異,原來,他正是在猜,而他猜的如此之準……其實,他何必去猜,猜着了,卻又何必相信,父親不讓告訴他,只是希望讓他活得輕鬆一些罷了。這以命換命的大恩,由他這個將來繼承王位的長子來揹負,便是整個洲南王府都揹負了。
也許,這就是聰明人的命吧,人若是太聰明瞭,就別想過輕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