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府平時幾乎沒有客人,每日都安靜到幾乎死寂。
小影切實地感覺到了即墨晟的忙碌,回來了十餘日,兩人除了有時晚上能匆匆見上一面,還不曾有時間一起吃頓飯或是好好聊一聊。
朱嶠每日都留在府中,負責她的日常生活和安全事宜。
這日午後,小影如往常一般獨自坐在窗前,看着母親的墳塋發呆,耳邊隱隱傳來細微的爭吵聲,好像就在院外。
她傾耳細聽,隱約聽見一名婦人拔高了聲音,怒喝道:“混賬!難道連我都不能進去嗎?誰下的命令?晟兒?你去把他給我叫回來!”
朱嶠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像是怕驚動了她一般,模模糊糊聽不清楚。
小影垂眸,她早知道,這一刻避免不了。
不想朱嶠爲難,她起身,過去打開院門。
門外站着三個人,一個滿面怒色的貴婦,一名傾國傾城的女子,還有朱嶠。
見門開了,三人一起看了過來,貴婦明顯一愣,朱嶠面上微有焦色,而那名美豔無雙的女子面色平靜,唯有眸中藏着一絲深沉的失落和悲傷,靜靜地看着她。
未等她開口,貴婦輕輕嘆了口氣,側頭對身旁的女子道:“靜兒,你去外面等我。”
女子答應着,垂下眸聽話地去了。
貴婦轉眸看向她,高傲中帶着一絲無奈,道:“我要跟你談談。”
來到園中,貴婦側眸看到憶語的墳墓,站住不動。
小影立在她身側,正在爲如何稱呼她而感到爲難,她的神情告訴她,也許,她並不想與她有什麼瓜葛。
剛纔那女子,必定就是即墨晟的側妃北堂靜了,她長得真美,只是有些憔悴,想起她的眼神,小影心中難以控制地升起一絲罪惡感,思緒一團亂。
良久,虞紅絡長嘆一聲,帶着宿命般的悲涼,道:“一直以爲,晟兒與他的父親,是不同的。今日我總算明白,有其父,必有其子。”
小影擡頭看她,她同時轉過臉來,上下打量一下小影,道:“我是他的母親,今日過來,只是想看看,究竟什麼樣的女子讓他這般着迷,見到你,我一點都不奇怪了。”
見她挑明身份,小影心知再不叫她就是失禮了,剛張口,不料她卻伸手阻止了她,看着她淡淡道:“我也不瞞你,無論從哪方面,我都喜歡北堂靜這個兒媳勝過你。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既然他喜歡你,想娶你,也隨他。只要你能爲他添個一兒半女,讓即墨一族的血脈得以延續,就是我驍王府的功臣,我感謝你。
他說等戰爭結束之後再迎娶你,可天知道這場仗要打到什麼時候,他今年二十八,他父親像他這麼大的時候,他都已經九歲了。”說到此處,她停下來,看看垂首不語的小影,繼續道“如果你不是爲了他的權勢地位而跟着他的,就不必在乎什麼名分,儘快爲他生個孩子。他是我的兒子,我不希望他喜歡的女人並不是真心喜歡他,我不知你們之間是如何約定的,在我看來,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的極致表現,便是,爲他生一個孩子。”
虞紅絡走後,小影一人呆呆地坐在那早已謝淨了花瓣的海棠樹下。
想起孩子,她不由想起她曾懷過的那個孩子,那個,在她沒有準備的時候悄悄到來,又在她沒有感應的時候靜靜的離去的孩子,她甚至,沒能來得及感覺到他的存在。
那是宴澤牧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不能否認,如果孩子仍在,現在的她肯定更痛苦,可想起那條無辜的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逝去了,她還是忍不住傷心難過。
爲即墨晟孕育孩子,她不是沒有想過,尤其是那夜,即墨晟說他喜歡孩子的時候,可……
一切都還未塵埃落定,宴澤牧,不會放過即墨晟的,他的城府,他的陰狠,她領教過。論實力,或許,即墨晟不會比他差,但若是論心計,她不認爲心性善良的即墨晟會是宴澤牧的對手。
如果說此刻,她被宴澤牧抓住了,她可以一死了之,可若是她懷了即墨晟的孩子,再落在宴澤牧的手中的話,那會是什麼情形,她都不敢想象。
再者,今日看到北堂靜,讓她心中有些苦澀,那樣一位絕世風華的女子,就因爲嫁給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子,便要在無愛的婚姻中蹉跎一生了,細想,真的覺得無限悲涼。
她不由想起景嫣,景嫣和她何其相像,不同的是,景嫣還有姬申愛她,如果她知道珍惜,如果不是因爲這場戰爭,她還是能夠觸得着幸福的,可北堂靜呢?錦瑟年華,便要如同春天的海棠一般,早早地凋謝在風中了麼?
如此想來,一生,能有一個與自己相愛的人,是何其幸運,何其幸福的際遇。只是,如果這段感情需要很多的人的犧牲作爲鋪墊的話,幸福,也變得苦澀了。
她捂住臉,傾過身子輕靠在她母親的墓碑上。
入夜,即墨晟從宮中回來,朱嶠第一時間就向他彙報了下午的情況,即墨晟眉頭微皺,問:“有沒有聽見她們在園中說了什麼?”
朱嶠搖頭,道:“屬下沒能聽清。”
即墨晟看看燈火朦朧的汐華園,欲向那邊走,眸中又有些猶豫和掙扎,在道中駐足半晌,還是一徑向琉華園去了。
來到琉華園書房,池蓮棹來了,即墨晟放下手中正在批覆的奏摺,問:“查得怎麼樣?”
池蓮棹微有愧意地俯首道:“屬下無能,一個多月,屬下的人走遍了全國各地,訪遍了所謂的名醫藥王,都沒有人知道這種可以同時控制兩個人生死病痛的藥。”
即墨晟平靜道:“你不必自責,我早知,如果那麼容易查到來處弄到解藥,他也不會用來對付我。”
池蓮棹低聲道:“不過,在走訪的過程中,很多人都建議我們可以去找鬼醫嘲風,說他不僅醫術高超,在解毒方面也是獨霸天下無出其右的,王爺,請允許我再次帶人出去尋找他。”
即墨晟沉思片刻,道:“這事先放一放吧,他不是說每年冬季都會來聖女山採摘絳蕊雪蓮麼,那就到冬季再說吧。現在我比較擔心阿涵那邊的戰況,他這傢伙一向喜歡報喜不報憂的,我希望你能親自前去替我探探情況。”
池蓮棹領命退下。
次日午後,小影在房中閒得無聊,又不想去打攪李滎研究兵器,便獨自一人來到後院的心芳亭,坐在亭欄上餵魚,這一坐,便坐到了黃昏。
看着夕陽餘暉下柔和朦朧的庭院,小影仰頭靠在亭柱上,看着伸出亭檐的一叢玉蘭枝葉,想,當年,母親是否就是爲這樣的寂寞所擊潰,所以,纔會那樣義無反顧地跟着父親走了呢?
如果是這樣,那,母親還是幸運的,像即墨晟的母親,像北堂靜,也許還有更多世家貴族的女人們,已經或者將要在這樣的寂寞中耗盡一生。
那她呢?爲了守護自己的愛,就要日日在這裡虛耗時光嗎?她是否該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她低眉沉思,想的入神。
“小影。”耳畔突然傳來的一聲輕喚將她驚了一跳,擡頭,即墨晟就站在她身邊,背對着將盡的陽光,淺笑盈盈看着她。
她一愣,又是一疑,今天他怎麼回來這麼早,無暇尋求答案,淡淡的欣喜已經冒了上來,伸手拉住他的手,道:“今天可以一起用晚餐嗎?”
即墨晟眸光如水,輕聲道:“當然可以。”
夜幕降臨,心芳亭四周亮起了宮燈,映照得四周一片明亮,澄清的湖面鋪灑着金色的光暈,波光粼粼。
菜餚已經擺上,即墨晟問:“是否叫李滎一起過來?”
小影想了想,道:“這裡的燈已經夠多的了,不缺他那一盞。”她有話想對他說,是故不想李滎在場。
即墨晟笑得眉眼如月,低眸看到酒,微訝,問:“還要喝酒麼?”
布好碗筷,小影託着下巴看他,挑釁地問:“難道,某人的酒量還不如我這個弱女子,怕被我灌醉不成?”
即墨晟笑得誠懇,道:“的確有這個擔心。”
小影卻不買他的賬,擡手給他斟滿一杯,道:“做人不誠實,先自罰三杯。”
即墨晟端起酒杯,看着她道:“你斟的酒我一定會喝,與誠實與否無關哦。”
小影笑,看着他一飲而盡,也陪着他喝了一杯。
兩人邊談邊吃,氣氛甚爲融洽,然即墨晟卻總有一絲心不在焉。過了半晌,終是忍不住,擡頭看着小影,問:“小影,昨日我母親是否來過了?”
小影擡起臉來,雙頰因酒意而微酡,烏眸也水汪汪的,十分動人,她微微點頭,道:“只是來看看我。”
即墨晟看着她,他了解自己的母親的性格,昨日兩人會面的情形,絕不會如她說的這般簡單。
他目光清亮,道:“前幾日,我向她提過,待戰爭結束,我要娶你爲妻。我只是想待到天下平定時,景澹和祉延能來作爲你的親人來參加我們的婚宴。小影,你會不會怪我沒有與你商量?”
小影垂眸,輕搖了搖頭,道:“不會,我知道,你是爲我好。”
見她神情中似是壓抑着什麼,即墨晟伸手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問:“這些天我都沒有空陪你,你一人在府中必定寂寞了吧?”
小影擡眸,還是搖頭,道:“晟哥哥,有一件事我想與你商量。”
即墨晟道:“你說。”
“我想,去百州做隨軍的大夫。”小影道。
即墨晟一怔。
小影見狀,補充道:“反正我閒着也是閒着,如果能去那裡,也能貢獻自己的一份心力。晟哥哥,你說好不好?”
即墨晟收回手,側過臉看了看一旁花柳掩映下的宮燈。
小影看着他雋秀的側面,等着他的回答。
少時,他站起身,走到亭柱旁,頓了頓,又轉過身來,看着小影,道:“我不同意。”不待小影提出異議,他繼續道“我不同意,因爲,我不在戰場上。以往帶給我的教訓太深刻,我不能在明知保護不了你的情況下,再次放任你去冒險。”
小影兩隻手緊緊在絞在一起,他的話讓她感覺到自己真的成了一個廢人,再也不能獨立地去做什麼了。一朝離開他的羽翼,立刻會暴露在危險之下,而她,無力反抗無力自保。
這樣的認知讓她十分難過,她低着頭一聲不吭。
即墨晟走過來,伸手按住她的肩,輕輕嘆了口氣,道:“我答應你,如果我上戰場了,一定帶你去。”
似乎爲了滿足她的心願一般,兩天後的深夜,睡夢中的小影被一陣喧譁驚醒。
她披衣起牀,來到院外一看,後院已滅的燈火重新亮了起來,僕人們來來往往穿梭忙碌着,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小影正待去看個究竟,卻見朱嶠從後院過來,行色匆匆,擡頭見小影站在汐華園門前,頓時鬆開了緊皺的眉頭,過來行了一禮,請小影回房安歇。
小影看了看長廊盡頭花木蔥鬱的後院,問:“發生什麼事?”
朱嶠回道:“沒什麼事,涵少爺從百州回來了,正與王爺在書房議事。”
小影心中起疑,見朱嶠此時過來,料想是即墨晟讓他來安撫自己,遂也不多問,重新回房去了。
院門一關上,朱嶠面色頓時沉重起來,急匆匆地又向後院而去。
不多時,一輛馬車在一行人的護衛下從即墨府後門駛出,藉着夜色掩護人不知鬼不覺地向安裡驍王府而去。
接下來的兩天,小影一直未能看到即墨晟。第三天中午,即墨晟突然回來,對小影說北方發生重大洪澇,他要親自前往視察賑災。
小影不疑有他,答應留在府中等他回來,次日清晨,小影醒來時,即墨晟已經不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