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寶雁樓的侍女找不到小影,急忙去稟報景澹,景澹派人全府搜尋,終於在蒼寂院後面的竹林裡發現脣角溢血,渾身冰冷,昏迷不醒的小影,當即將她安置在蒼寂院中招宋瑞來急診。
這邊還未有個結果,恩霖院又有人來報,說是刑玉蓉醒了,景澹只好趕往恩霖院,留下祉延在蒼寂院看着小影。
恩霖院,刑玉蓉躺在牀上,雖睜開了眼睛,卻仍一副昏昏沉沉的樣子,看見景澹,她迷迷糊糊地開口,道:“澹兒,我看見你的父親,他說,蒼兒現在在他那裡。蒼兒去了嗎?什麼時候去的?”
景澹眼中驀然泛起了淚,但他強忍着,道:“母親,您就別擔心了,既然景蒼和父親團聚了,那他,必然好了,沒事了。”
刑玉蓉點頭,道:“是啊,他們父子二人,終於有個伴了。”停了一停,又掙扎着轉過臉來,問:“嫣兒回來了嗎?”
景澹微微搖頭,道:“可能正在回來的路上。母親,小影回來了。”
刑玉蓉目光滯了一滯,隨即有些歡喜的神采,道:“真的嗎?那孩子,我有好多年不曾看見她了,可能,有八年了吧,八年。她現在怎樣了?應該長高了吧,比小時候更漂亮懂事對不對?澹兒,你去叫她,叫她過來,我想見她。”
景澹點頭,道:“母親,您先休息一下,一會兒,我帶她來見您。”
刑玉蓉“嗯”了一聲,慢慢合上雙眼。
景澹守了她片刻,聽她呼吸漸勻,方纔站起放輕手腳向門外走去。
剛到門邊,身後卻突然傳來刑玉蓉虛弱卻又分外清晰的聲音:“澹兒,好好安葬蒼兒,不要委屈了他……”
景澹轉身,看着牀上仍雙眸緊閉的母親,驚覺,她並非全然不知外間的情形,她只是,不想讓他更擔心而已。
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又被他極快地抹去,他語調沉穩,道:“是,母親。”
再次來到蒼寂院,只見祉延坐在牀沿默默垂淚,小影已醒了,靠坐在牀上,面色極差,卻並不哭,只是雙目浮腫無神。
景澹走到近前,小影纔回神擡眸,輕輕喚了一聲:“澹哥哥。”聲音嘶啞得厲害,可見昨夜必定歇斯底里般地哭過。
景澹點頭,道:“你身體不好,爲何不多休息一會兒?”
小影緩緩搖頭,道:“睡着就做空空的夢,比醒時更難受。”
景澹垂眸,半晌,低聲道:“景蒼已經去了,你要好好照顧好自己,方能使他安心。”
小影面無表情,眸中卻掀起悽苦無邊的浪潮,咬着脣低低道:“他不會白去的。”
景澹聞言一怔,正待說什麼,府中管家卻急急來到門前,稟道:“稟告王爺,靈堂有人鬧事。”
屋中三人齊齊一震,景澹轉身便大步往外走,祉延跟在他後面,小影也下了牀,拖着精力透支的身子向前院走去。
竟然敢有人來景蒼的靈前鬧事,她絕不能容忍。
來到靈堂時,堂內已亂成一團,景蒼玉棺的棺蓋被推開一邊,旁邊凳倒桌翻,鮮花凌亂,可見剛剛定有人在此經過一番激鬥。
景澹濃眉深鎖,轉眸去看被五六個部下合力壓在地上,已不再掙扎的女子,沉聲道:“將她拉起來。”
幾人一同使力,將那女子拎了起來,景澹和小影一看,竟是渺雲,臉上淚痕滿布,死一般的絕望。
一旁宋如戟已在請罪,道:“王爺,這女子聲稱是郡王的朋友,前來弔唁,不料一進來就突然發難,屬下們措手不及阻她不住,以致驚擾了郡王,還請王爺恕罪。”
景澹看着被衆人押着站都站不住的渺雲,輕輕嘆了口氣,道:“放開她。”
宋如戟等人一愣。
小影走上前,從衆人手中扶過渺雲,對衆人道:“她的確是郡王的朋友,傷痛過度行爲過激,還請諸位不要見怪。”說着,着人扶她去後院休息。
景澹正要將玉棺棺蓋重新合上,小影道:“且慢。”
景澹回眸看她,她含着淚,道:“且讓我,看他最後一眼。”
既然痛無止境,不如,痛得更深一些。
景澹讓開一邊,小影一步步向那敞開的玉棺走去,心似在刀尖晃悠,隨時可碎。
玉棺架得高,小影身材嬌小,來到棺邊,需踮起腳才能看到棺內,她雙手扶住冰涼的玉棺,緩緩踮起腳,向棺內看去。
眉眼如畫面目如生的男子靜靜地躺在棺中,似是隨時會睜眼醒來,但心底又深知,他再也不會睜眼,再也不會醒來了。
不管時光如何流逝,滄桑如何變遷,他將永遠永遠這樣沉睡下去,再不可能喚她一聲“瘋丫頭”,再不可能一指彈在她額上又痛又癢,再不可能於月光下清越幽柔簫笛和鳴,再不可能眉眼如月語音輕輕道:“我想把此刻感受到的幸福寫下來……”
如詩如畫的雋麗生命,卻在第二十四個年頭的春天,戛然而止。
淚模糊雙眼,一併模糊了他的面容,唯一模糊不了的,是她胸口撕裂般的痛。
她目光緩緩下移,看到他左手中一團紫色時,微微一頓,眨去眸中的淚,一手拉過身旁的景澹,道:“那是……”
景澹語音沉沉,道:“不知爲何將一條腰帶攥得那般緊,只好隨他去了。”
一瞬間,似被萬箭攢心,痛不可抑。
她嗚咽一聲,當即癱軟。
景澹忙令人送她回寶雁樓,靈堂中衆人重新將各色器具擺放整齊不說。
午時,雨又開始落,天地間一片昏茫。
寶雁樓,光線昏暗的房間內,面色憔悴雙目浮腫的女子對面而坐。
良久,渺雲道:“聽,上蒼哭了。”
小影默默道:“假慈悲。”
房內一時沉默。
“他騙了我。”靜默中,渺雲忽然道。
小影擡眸看她,她轉頭看着窗外如潑的雨勢,道:“自離開海島,我本想跟隨他身邊,伏虎關外的夕煙,我找到了他,他卻說,他討厭我,他寧願死在我手中也不願接受我。如今想來,他明明是存心想氣走我,那時,他已抱了有去無返的決心了。他這個傻瓜!”淚靜靜地流着,比窗外的雨更動人心絃。
小影咬脣,低眸,問:“今後,你準備怎麼辦?”
渺雲仰頭,長長地抒一口氣,道:“待他入土爲安,我去殷羅,找宴澤牧,爲他報仇。”
小影一怔,道:“太危險了,宴澤牧武功高強心機深沉,你不是他對手。”
渺雲回眸看她,問:“我老了嗎?”
小影搖頭。
渺雲又問:“我美麼?”
小影點頭。
渺雲再問:“宴澤牧是男人麼?”
小影點頭,道:“自然是。”
渺雲道:“那便夠了。”說着,又轉眼去看窗外檐下潺潺的雨簾,嘴角勾起苦澀而悲惘的笑意,道:“很少有人會像他一樣傻,送上門的美女,他都不屑一顧。”
小影伸手,輕輕搭上渺雲的手背,道:“不要這樣,不要爲了報仇這樣犧牲自己,他不希望看到的,他一定不希望你這樣做。”
渺雲回過頭,道:“我就是要他欠我,欠得越多越好,這樣,來生,我纔可以名正言順地找他討債。”
小影收回目光,心中悲涼。
“你呢?”渺雲問。
小影擡起頭,看向朦朧一片的窗外園景,道:“我要留在這裡。”
渺雲頓了頓,道:“他必然也希望如此。”
黃昏時分,雨停了,庭院裡一片沉寂。
格政院書房,桌角的燈剛剛點亮,溫暖了一側手撐額頭眼角有淚的男子那蒼白的面色。他的長髮還溼着,墨一般地鋪瀉在他的背後,卻仍濃不過他眸中的傷痛。
景澹立在他身側,沉默良久,道:“五殿下,如此情勢下,您,實不該來。”
姬傲移開撐着額頭的手,鼻音濃重道:“即便不做這皇子,我也要來見他最後一面。”說到此處,眼角剛有停歇之意的淚又狂涌起來。
景澹拱手,道:“五殿下深情厚誼,景澹在此,代他謝過了。”
姬傲伸手製止他,道:“若位置互換,他必然來得比我更快。”言訖,伸手拭去眼角的淚,努力平復了心緒,道:“朝廷的使者已在路上,我的人會阻他一阻,在他到來之前,我們需儘快將景蒼安葬。”
景澹低眸,他心裡清楚,不管朝廷作何決定,不準讓景蒼按王侯之禮入葬,那是必然的。
將葬禮提前,搶在朝廷使者到來之前以王侯之禮安葬景蒼,造成既成事實,朝廷自然無可奈何。可他心有不甘,他原想,若能澄清冤屈,讓景蒼清清白白地去,那該多好,可眼下看來,似乎是不太可能了。
姬傲見他沉眉不語,嘆了口氣,道:“我知你心中所慮,憑心而言,我與你的想法是一樣的,但如今,父皇病重,宮內朝上都亂糟糟的,短時間內,只怕無法還他以清白。
世人可以被矇蔽,但只要我們心中明白,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終有一天,上蒼,會還他以正義公道。”
景澹點頭,道:“五殿下所言極是,眼下,也只好如此了。”
入夜,小影隨着景澹來到恩霖院看望刑玉蓉,她剛好醒着,見到小影,掙扎着要起身,被景澹和小影阻住。
小影在牀沿坐下,看着蒼老衰弱的刑玉蓉,止不住淚如雨落,道:“義母,小影不孝,直到現在方來看您。”
刑玉蓉緊握着她冰涼的手,微微搖頭,眸中淚光閃現,道:“不要這樣說,好孩子,我知道,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苦……”說到此處,淚珠順着眼角而下。
小影忙掏出手絹,一邊替她拭淚一邊道:“義母,您不要傷心,我不苦,我很好。”
刑玉蓉微微點頭,道:“如今回來了,就好了。小影,你義父去世已有五年了,彌留之際,他一再叮囑景澹,說要將寶雁樓永遠爲你留着,或許,有一天你還會回來的,如今你真的回來了,只可惜,你義父,沒有看到。”
小影泣不成聲,哽咽道:“都是我不好,我該早一些回來的……”
刑玉蓉閉眼搖頭,道:“如今想來,都是我們害了你呀,當初若知道蒼兒會走得這樣早,便不該求你的父親救他,或許,如今你還有父親在。”
“不,義母,您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說……”小影咬着脣,一邊給刑玉蓉拭淚,一邊涕淚滂沱。
一旁的景澹唏噓一聲,低聲道:“母親,您和小影八年未見,不要盡講這些悲傷的事了,往事已矣,讓它隨風去吧。”
刑玉蓉拉着小影的手,看着小影道:“也是。小影,這次回來,還要走嗎?”
小影搖頭,甩落淚珠顆顆,道:“不走了,這裡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了。”
刑玉蓉脣角泛起一絲脆弱的笑意,道:“好呀,你嫣姐姐嫁給了七皇子,久在盛泱,待我去了之後,澹兒一人在府中必定十分寂寞,你留下來,與他做個伴吧。”
小影聞言,心中痛不可抑,又是一番淚如雨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