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嫣死了之後,小影命人將她的遺體火化了,她不能讓她一人流落異鄉,若是有可能,她希望能將她帶回洲南,葬在景氏的祖墳中,只是不知,宴澤牧佔領了翼城之後,有沒有破壞義父義母和景蒼的陵寢?
希望沒有。
這兩天,小影一直爲沒能保住景嫣的生命而心情悒悒,又擔憂景澹會在戰爭中遇到不測,屢屢半夜從夢中驚醒。
宴澤牧每次都極其溫和耐心地安撫她,至於她夢見了什麼,他從來都不問。
他掩飾不住想盡快與她成親的強烈渴望,只不過五天時間,織錦宮那邊又送來了一本畫冊,請她挑選喜歡的喜服樣式。
她獨自坐在茉清宮,看着桌上那一幅幅極盡奢華冠絕天下的精美衣飾圖案,心中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宴澤牧愛她,她知道,她沒有自信讓他爲她放棄稱霸天下的野心,但,她有自信讓他爲她而痛,讓他爲她意志消沉,她知道她能。
她狠不下心來殺他,正如她狠不下心殺景嫣一樣,但或許,採取另一種方式報仇效果會更好,至少,那可以給景澹以奮起的信心和反擊的力量,至於即墨晟,她始終認爲,若她不在,於他而言會更好。
她知道自己的這種選擇對宴澤牧對景澹對即墨晟都很殘忍,但她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讓他們徹徹底底爲她痛一次,今後,再不要爲她心傷吧。
淚眼迷濛中,她認真地選了一套喜服,喚來素雪,道:“待皇上也選定了樣式,一起拿到織錦宮去,告訴織錦宮主事,這喜服從料子到裁剪織繡,我要全程監督。”
素雪答應着去了。
小影心情沉鬱,想去御花園走走,拒絕了所有宮女的陪同,她獨自一人來到御花園中,看着暮色中越加千嬌百媚的春景,心中卻愈發難過。
爲何人的命運不能如這春光一般美好?爲何生命的上空總是籠罩着消散不去的陰霾?若是沒有戰爭,天空是否會更晴朗一些,暮色是否會更澄淨一些,春光,是否會更真實一些呢?
隨手摺了一枝芍藥,她回首看看,一片朦朧的豔光中,透着絲絲冷色,讓人心生悲涼。
正心中慼慼,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一把將她扯進花叢掩映下的一座假山後,猝不及防間她張口欲叫,對方卻先一步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動作雖快,卻並不粗魯。
慌亂中,她擡頭一看,登時愣住。
漆黑的發,漆黑的眸,如雪的膚色,如雪的氣質,如此驚豔卻又如此冷冽。
只有,即墨晟。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極度的驚慌中,她幾乎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語調。
即墨晟卻顯得很平靜:“我來找你。”黑如曜石的眸盯着她,又補上一句:“你恢復記憶了。”這一句,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是的,相識這麼多年,他們習慣將自己對彼此的感覺藏在心中,於是,很多事情都無須多問,無需贅言,一個眼神,一句簡單的話,便能瞭解對方的全部。
小影看着他,他說得多麼簡單,只爲找她,他孤身來到這裡,可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宴澤牧的宮殿,宴澤牧的國都,若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宴澤牧絕對會殺了他的。
“你如何進來的?”宴澤牧辦事向來滴水不漏,自從上次自己爲微風所劫後,皇宮的守衛他已換了一批,警戒更爲森嚴,她無法想象有人可以在如此嚴密的防守中進出自如。
“他們還不足以發現我。”即墨晟道。
小影微微低眸,她看出,他傷愈不久,她原以爲,山道上自己的舉動足以令他放棄自己返回平楚,可不想,他竟再次犯險。
“晟哥哥,趁他還沒有發現,你趕緊走吧。”她垂着臉,低聲道。
“玉霄寒關在哪裡?我先去救他。”他語調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
她卻心中一顫,他以爲,因爲玉霄寒被宴澤牧制住了,所以她才甘願留在他身邊的麼?
苦痛漫無邊際地泛上來,她咬着脣,半晌,抑着悲傷道:“他死了。”
即墨晟的呼吸明顯起伏了一下。
她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擡頭伸手推他,急道:“晟哥哥,你快走吧,若是被人發現,你……”
即墨晟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淚光瀲灩的眸子,道:“跟我走。”
小影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白皙修長,明明透着剛勁,可握着她手的力度,卻是溫柔的。
她本想抽出,內心掙扎片刻,卻還是停住了,就讓她放任一次吧,或許,今日之後,他和她,再不會有這一刻。
她極力地忍着淚,微微搖頭,道:“我已失去了武功。”言下之意,帶着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他是不可能安然無恙地衝出宴澤牧的皇宮的。
“我的人就埋伏在宮外,他們配備有李滎最新研究出來的武器,我可以將你帶出去。”他看着她,眸中有隱忍的情緒,只是說不出口。
可以將她帶出宮去,是的,她相信,如果他以命相搏,或許真的可以。可若是他也因她而死,她情願被萬箭穿心,也不會比承受那樣的結局更痛苦。
“晟哥哥,你能找到景澹嗎?我一直希望,李滎可以去幫他的,你可不可以將我的這一願望轉告李滎?”她以爲李滎還在即墨晟手中,故而如此轉移話題。
“李滎已在景澹身邊了,你放心。”即墨晟知她在轉移他的注意力,卻仍是耐着性子配合她。
“如此說來,來此之前你見過景澹了?他情況如何?祉延好嗎?”小影仰頭,她急於知道這一切。
即墨晟點頭,道:“境況雖不是很好,但暫時安全無虞,只是,他們都擔心你。”
小影側過臉,淚滑落的同時,低聲道:“我對不起澹哥哥……”
即墨晟頓了頓,伸手欲去拿巾帕給她,她卻先一步收回手,抹去臉上的淚,吸了吸鼻子,仰頭道:“景嫣死了,晟哥哥,你代我將她的骨灰帶給景澹好不好?替我向他告罪,我對不起他,沒能爲他保住景嫣。”
即墨晟怔了一怔,沉默地看着她。
天色漸漸昏暗,暮風輕拂着兩人的長髮,小影收斂了心中的悲慼之情,四顧一下,對即墨晟道:“晟哥哥,你等我一下,我去帶她來。”
轉身欲走,手卻被即墨晟拉住。
她回身,暮色中,即墨晟眸光深沉如夜,“我來,是爲了帶你走。”
小影低眸,輕輕推開他的手,抑着剜心一般的痛苦,“留在這裡,是我自己的選擇,晟哥哥,我知道,你一向尊重我的決定。”
即墨晟悲傷地看着她,說不出話來。
她轉身,近乎倉惶地跑出花叢,向茉清宮疾步而去。
一路整理着瀕臨失控的情緒,回到茉清宮時,不過酉初,還有將近兩個時辰時間宴澤牧纔會過來,她不必匆忙,以免被素雪看出端倪。
氣定神閒地邁入宮門,剛剛走進內殿,卻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氣,微微往後一退,脊背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輕響。
殿中的宴澤牧聞聲望來,見是她,面上泛起燦爛的微笑,一邊走過來一邊道“正準備去找你,你倒回來了。御花園中好玩嗎?一個人玩到現在?”
看着面前的他,想起御花園中的即墨晟,小影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有些艱難地問:“今日爲何這麼早就過來了?”
“怎麼?不高興?”宴澤牧嘴角勾起有些邪魅的笑意,伸指從她肩上拈起一片樹葉,看着她笑道:“嗯,看起來你玩的該是十分盡興。”
小影低眸,努力地調整着緊張的情緒,卻聽他在耳邊道:“我也好久不曾去御花園遊逛了,最近,該是芍藥開得最豔的時候,待會兒用過晚膳後,我們一起去夜遊好不好?”
小影心中一緊,搖頭道:“我有些累了,改日吧。”
宴澤牧牽着她的手,十分好商量道:“好啊。”
酉時末,兩人用完了晚膳,宴澤牧卻猶是不走,將她抱在膝上,心情甚好道:“今日聽織錦宮說,我們的喜服你要全程督織?”
小影心中掛念着仍在御花園等她的即墨晟,無心與他閒話家常,遂道:“我剛剛出了些汗,想沐浴。你沒有政務要處理麼?”
他嘴角勾起微笑,將她一把抱了起來,道:“正好我也要沐浴,我們一起去吧,政務不着急處理,不過你的督織任務可要抓緊了,我將封后大典定在十日之後,在此之前,你要負責將我們的喜服準備好,聽見沒?”
小影心中又驚又急,道:“十日,會不會太倉促?”
宴澤牧低眸看她,聲音輕啞,道:“我還嫌太漫長了。”
小影糾結一回,擡頭一看,他正往御花園走,不由掙扎道:“我的腿好了,放我下來。”
宴澤牧爽朗一笑,道:“此處又沒人,你害羞什麼?給你一個選擇,要麼今夜讓我抱着去九龍池,要麼封后大典那日,讓我抱着上琉璃臺。”
小影頓時停住,不是爲他的話,而是因爲,馬上,他們就要經過即墨晟的藏身之處了。
內心驚顫不安,她暗暗企盼,千萬不要被他發現,千萬不要……
然,下一秒,眼角人影一閃,宴澤牧的前方已多了一條人影,小影回眸一看,恨不能昏死過去。
即墨晟,竟然自己跳了出來,擋住了宴澤牧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