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偌大繁華的安裡驍王府還沉靜在一片靜謐中,早起的僕人們躡足屏息地勞作着,爲主人們的醒來做準備。
朱嶠手提着一方精緻的食盒,面色沉穩地從廚房一路向王府深處的蘅皋殿走去。平楚八月的清晨涼爽宜人,嬌花芳草晨風匯織成一片極其迷人的氣息,令人薰然欲醉,然而,卻抹不平少年眉間那抹淡淡的愁緒。
路上不時遇上一些早起灑掃的僕人,因朱嶠乃是即墨晟的貼身侍衛,在府中地位較高,這些僕人見了朱嶠,不免要行禮一二。朱嶠心不在焉地迴應着,腳下卻愈加加快了步伐。
蘅皋殿有東西兩院,東院,是即墨晟的書房,西院,是即墨晟的寢殿,中間隔一座小小的花園,曲徑相連。
朱嶠進了院門,想也不想便向東院走去。
轉過高高的門廊,輕輕推開雕刻精緻的門扉,朱嶠擡頭,不意外地看見窗下亮着一盞孤燈,即墨晟已經穿戴整齊,端坐在書桌前,握着筆在那仔細著寫,俊美的臉龐異常蒼白。
朱嶠皺了皺眉,那夜在竹林之中,他看出少主是故意要與景澹分擔紅袍男子那一掌之力的,爲了將加於景澹身上的餘力吸引過來,他甚至沒有采取任何的抵抗,因而,他所受的傷,比景澹還要重上十分。
但是,因爲黑翎軍的尾隨追蹤,少主卻不敢再在觀蘆別院繼續逗留,負傷連夜趕往平楚國。一路的奔波加上嚴重的內傷,已讓他耗盡了所有的氣力,可是,爲了避免引起王爺的懷疑,連累到作爲貼身護衛的自己和洲南王府的安危,他一直極力忍受着,爲了不在上朝時被人看出端倪,甚至還親自去了宮中告病半月。
不用上朝,少主離開了雪都烈城的老宅,來安裡的王府靜養,說是靜養,可是這三日來,哪一日不是人來如潮?他以少主身體不適爲由擋掉外人的騷擾,可是總不能不讓老夫人和夫人來看少主,故而,少主雖回來了三日,卻還沒有真正的休息過哪怕半天。和不常見面的老夫人和夫人在一起,少主談笑如常,有這樣一個出色而又孝順的兒子(孫子),夫人和老夫人自然是喜不自禁,常常將少主拉過去一坐便是半日。只有他清楚少主清淺的笑容背後掩着多少的傷痛,只有他知道平常的一個舉動此時要耗費少主多大的精力……可是,少主只是那樣坐着,笑着,什麼也不說。
他知道,這樣的結果,少主一定是早就料到了。可是,夫人和老夫人,畢竟比王爺要好糊弄的多,所以,少主纔會捨棄安靜的即墨府老宅而跑到這車水馬龍的安裡王府來養傷。這樣,也是爲了避開王爺從而得以隱瞞自己的傷勢吧。
有時候他真的忍不住想問少主,那影小郡主究竟有什麼好,值得少主這樣一次又一次枉顧身份巴巴地趕去看她,恨不得將自己的性命也給她纔是應當。他只知道,在少主十五歲之前,這位影小郡主沒有出現,少主的生活如所有王公貴族的生活一般,平靜安逸,雖然少主比一般人都要來得刻苦和嚴謹,但起碼,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寢食難安,沒有任何人能讓他受傷,沒有任何人能讓他處心積慮地去提防他手眼通天的父親,沒有任何人能逼他去做本不願意去做的事情。
可是,十五歲之後,隨着那位影小郡主的出現,少主平靜的生活便一去不復返了。這三年來,即墨府內憂外患,王爺卻鮮少露面,府中朝內一應事務全都交給少主全權打理,雖說少主乃是鳳毛麟角般的俊才,可是,畢竟纔是二十不到的少年,要將這諸多事務處理的井井有條,每日,少主可以用來休息的時間加起來都不滿兩個時辰。再加上心裡記掛着那位影小郡主,這不到兩個時辰的寶貴時間內,又得抽出一個時辰來謀劃如何才能瞞過王爺去看望她。有時候,他真的擔心,終有一天,少主會支撐不住倒下。可是,他終究沒有倒下,只是這一日日的煎熬,卻也看得他心如刀絞。
世人都羨慕少主出身富貴,一代天驕,又有誰知道,這號稱平楚第一貴公子的生活,連一個平常百姓都不如。起碼,平常百姓,日日還可以安眠到天亮。
他斂眸,同時也斂去心中雜七雜八的思緒,將食盒輕輕放在桌上,打開蓋子,從裡面端出一壺茶和一碗藥汁來。
伺候即墨晟喝下了那碗藥,看着他用茶涑去口中的藥味,朱嶠忍不住道:“少主,您何不多休息一會?此刻,老夫人和夫人都未起身呢。”
即墨晟放下茶盞,搖頭苦笑,道:“日日早起慣了。我離朝半月,堆積下來的政務也要儘快處理纔好。”
朱嶠動了動嘴,終究還是按下了話頭,他也知道,在少主這個位置,不能有一刻鬆懈,鬆懈,便等於敗亡。
此刻,他倒又有些懷念少主去看影小郡主的時候,只有那個時候,纔是少主笑容最多的日子,並且,似乎也只有那個時候,少主才能過上正常人一般的生活。
“阿嶠,老宅那邊有什麼動靜嗎?”即墨晟一邊翻閱底下官員遞交上來的摺子一邊問。
“昨日屬下回去時,並未看到曲護衛,只是,屬下聽說,府中來了客人,王爺正在招待,爲了避免引起懷疑,屬下也未敢久留,故而並未得見那位客人。”朱嶠道。
即墨晟翻閱摺子的手微微一頓,客人?這幾年來,父親的客人基本上只有一位,那便是北堂陌,而北堂陌幾乎一年纔會來一兩次,其餘的客人,都是由他來招待的。那麼,昨日即墨府中的客人,會是北堂陌嗎?父親此時和北堂陌見面,又是所爲何事?
想起北堂陌那個人,他只覺得頭又開始疼了起來。這幾年,他對他雖然一直恪守君臣之禮,再未有過逾矩的言語動作,可是,他真的很不喜歡北堂陌看他的眼神,像是一盆燒的太旺的炭火,烤的人渾身難受。而且,若逢兩人討論政務之機,他必定要在他告退之前,問一下小影的近況,這着實讓他惱怒不安又無可奈何。他知道他是在試探他,可是,他討厭他用小影做餌。此番,他從百州回來便告病在家,不知北堂陌又會作何反映。
他一直知道,自己身邊,除了有父親和政敵的眼線,也有北堂陌的眼線,他知道清除不乾淨,故而,他只是謹言慎行着,並未顯現出多大的排斥,可是此刻,他卻突然醒悟過來,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他憑什麼在秋叔叔和語姨的墳前起誓,說要保護小影一輩子?
就如此次,阿嶠匆匆趕到觀蘆別院,告知他原來父親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先派了輕功絕頂的青領軍探明瞭他的行蹤,這纔派黑翎軍出動。他若再留在觀蘆別院,黑翎軍必將查到他究竟爲何而來,而小影,必定會被他們抓到父親的面前去,他無力阻止這一切,他所能做的,只是連夜趕往平楚國,引開黑翎軍。事實上,他並沒有把握確定黑翎軍會跟着他一起離開觀蘆別院,從而放過院中的那些人,他只是在賭。然而,他終不能一次次將小影的性命寄託在自己的賭運之上。
原來他一直走錯了方向,他每年幾次的探望,於小影而言,並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除了觀望和擔心,他什麼也不能爲她做。他最該做的,是儘快武裝自己,培養屬於自己的實力,使自己強大到讓朝中的政敵、北堂陌甚至於他的父親都望而卻步,到那時,他纔有資格去接近小影,照顧她保護她。
他心中一直替父親步步爲營的生活感到惋惜,殊不知,自己,也早已踏入了這沒有退路的局中,放在面前的,只有兩條路,死,或者堅強地走下去,贏得這盤棋。
爲了小影,他一定要堅強的走下去,只盼,在他足夠強大前,景澹他們能照顧好小影,使她安然無虞。
收回思緒,他又開始認真地處理奏摺。
今年平楚北部的氣候十分反常,六月,位於平楚東北的號稱平楚第二條大河的洃河氾濫,淹沒河岸兩旁良田無數,百姓流離失所,朝廷派去休整河堤的官員剛剛開始動工,八月,西北又傳來了大旱的災情。今年平楚,只怕又得花高價從百州採購糧食了。
看着手中的奏摺,即墨晟彷彿看到了東北洃河兩岸,濁浪滔天,目之所及,一片汪洋,良田被淹,屋舍坍塌,親人失蹤,逃過水淹的百姓食不果腹地聚集在高處,絕望地看着再也認不出原貌的家鄉,不知該何去何從。而西北的穠稼平原上,烈日當空,土地龜裂,衣不蔽體的百姓們牽着老馬瘦驢,匯成了一支支逃荒隊伍,攜家帶口地一步步艱難地向南方遷徙,路旁,不時有因乾渴或飢餓的老弱婦孺倒下,人們已被幹旱和飢渴榨乾了眼淚和精力,一邊草草埋葬已逝的親人一邊默唸他的幸運,終於可以不必再繼續活着受罪了。然後,神情黯然地繼續南下……
即墨晟合上奏摺,閉眼,壓住眼中那股溼意。這一切,雖說都可以歸結爲上天的降災,但他這個財政大臣,又何嘗沒有失職之處呢?
自從兩年前接任財政大臣一職後,翻閱往年的檔案,他就已經發現,平楚北部一直因爲旱澇災害而收成不佳,每年上交國庫的糧食極少,他也曾想,應該採取一些措施來平衡平楚東北和西北的這兩種極端災情,那麼,只有一種辦法,那便是將由東北發源,橫穿整個平楚中部的洃河改道,在它的半腰開鑿出一條人工河道來,讓它呈丁字形流向年年乾旱的西北腹地,這樣,不僅可以分流夏季洃河猛漲的洪水,更可以一舉解決西北的因缺少水源灌溉而引發的旱情。
當時,他曾收集各方資料,仔細計算這番水利工程需要的花費,結果,他被自己算出來的數額嚇了一跳,這項浩大的工程,光是資金就幾乎要耗光平楚國一年的全部收入,還不包括人力在內。
當時,平楚與百州關係緊張,他又是初涉官場,雖有父輩廕庇,卻無政績撐腰,在朝中講話,難免聲弱三分,故而,他只是降低了東北和西北地區的徵稅標準,並未向上建議興修水利之事。
如今看來,這興修水利之事,已刻不容緩,若不然,不用百州和殷羅來攻,平楚也必將在糧食欠收百姓流離內亂中日漸衰弱下去。
若是要向朝中建議興修水利之事,必定會受到東方權一方的阻撓和干擾,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和計議方可行事,最好,能親自去北方巡察一番。
只是,要將東北和西北如此廣袤的地區的情況體察清楚,至少也得幾個月時間,自己,又如何脫得開身?若是派別人去,派誰好呢?又有誰願意去那旁人避之不及的災地呢?
吱呀!
身側突然傳來一聲輕響,即墨晟聞聲轉頭,卻見朱嶠正將緊閉的窗扉打開,天已亮了,薄薄的晨光灑在他的桌前,微風拂來,他竟覺得有些冷。
朱嶠轉身,見適才還在專心處理政務的即墨晟擡頭看着自己,怔了一怔,忙道歉:“擾了少主,屬下該死,請少主恕罪。”
即墨晟低頭,脣間逸出兩字:“無礙。”
朱嶠正想躡手躡腳地出去,看看早膳是否已經準備妥當,身後突然響起即墨晟的聲音:“阿嶠,把書架上面的平楚河渠分佈圖拿下來。”
“是。”朱嶠很快就從一堆地圖中將即墨晟要的那張圖取了出來,將它平平整整地掛到了書桌旁的那面空白壁上,以便即墨晟擡頭便能看見。
即墨晟站起來,擡步向那邊走去,想看得更爲仔細,剛走兩步,身形頓了頓,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條石青色的手帕,捂住了嘴。
朱嶠看着手帕的邊緣漸漸滲出一點豔色,急匆匆走過來兩步,卻又硬生生地剎住。
即墨晟僵立了一會,輕輕擦了擦嘴角,攥起手帕,頭也不擡道:“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朱嶠看着他殷紅的脣,映襯他如雪的容顏,觸目驚心,撼人心神,但他卻無暇來驚歎主人的美,他只知道,已經過去半個多月了,因爲不能正常休息和找大夫來治傷,少主每天還要嘔兩次血,只在每天凌晨偷偷地喝一碗傷藥,如此下去,少主的傷,何時才能好?
握緊雙拳,他默默告退,出了蘅皋殿,他站了站,轉身直奔夫人的怡心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