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楚史冊有記:洪武(北堂陌的年號)元年十二月十七日,帝與驍戰王於鳳凰山雪嶺之上賞景,爲百州五皇子與洲南王率人所襲,帝輕傷,丞相重傷,幸宮中禁軍及時趕到,將刺駕賊人悉數擒獲。
洪武二年一月三日,百州與平楚交涉未成,兩國和平相處了四十三年後,終於再燃戰火。
四月十三日,平楚兵部尚書左丘玄率三十萬大軍與百州四十萬郡國兵會戰於平楚南部的落馬關,殲敵十九萬七千,折損兵將八萬九千多人。
五月二十二日,百州七皇子姬申代父親征,深夜率奇兵突襲左丘玄營帳,致主將左丘玄重傷。
五月三十日,平楚驍戰王之子即墨晟率十萬精兵於落馬關外的流翠平原衝散姬申的三十萬大軍,與落馬關內的二十萬大軍分進合擊,激戰三天三夜,殲敵十萬三千人,勢不可擋。姬申被迫率餘衆退回枕霞關內。
七月十六日,平楚北部再發洪災,國君苛徵軍費與賑災款項,導致全國中上級貴族強烈不滿,爆發了平楚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貴族起義。
八月二十九日,百州的二十萬殷羅援軍到達枕霞關,於八月三十日再次揮師北上。
十月一日,平楚在內憂外患中苦撐了一個月後,終於宣佈投降,雙方代表於十月十一日在平楚落馬關簽訂了平楚歷史上第一份投降協議書——落馬協議。
協議中,雙方簽訂瞭如下條例:
一,平楚須將扣留的所有百州人質安全送回百州,不得鞭笞苛待。
二,平楚將流翠平原以南的赤嵌、成皋和蔡州三省領土割讓給百州。
三,平楚需在三年之內賠償百州軍費黃金三百萬兩,賠償殷羅軍費黃金一百萬兩。
……
半年後,幽篁門再生谷,浣紗湖。
清澈的小溪在燦爛的陽光下流金淌玉,溪中沒有魚,只有數不盡的圓潤的或白或黑的晶瑩卵石。
溪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時至四月,人間早已是芳菲季節,谷中雖感覺不到氣候的變化,但這花草樹木卻仍是按時枯榮,叫人好不驚奇。此時,這梧桐樹上長滿了巴掌大小的油綠小葉,嬌嫩新鮮得猶如孩子的小手。
這樹如此粗壯高大,枝葉繁茂,以至於即使你擡頭看得眼痠脖子疼,都不能確定那濃密的綠蔭中是否藏着人。
一位看起來四五十歲,髮髻整齊,面容娟秀的婦人步履輕盈地從遠處那一片雲般的輕紗中鑽了出來,徑直走到樹下,看了看樹下那塊平滑的大青石上放着的七八顆白色卵石,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仰頭喚道:“小影。”
“嗯?”樹冠上傳來一聲睏意濃濃的迴應,少頃,翠綠枝葉中探出一張睡眼惺忪的小臉來,雖傷痕遍佈,卻仍迷糊可愛。
她眯眼看了看數丈之遙的樹下,看清來人後,明澈的雙眸突然彈開,欣喜道:“婆婆,你回來了!”邊說邊像只小猴一般,順着光滑的樹幹跐溜滑了下來。
婦人慈愛地看着粘上來的女孩,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道:“回來不見你,就知道你躲在這裡睡懶覺。小心哪天睡迷糊了被大鳥叼走了都不知道。”
女孩嘻嘻一笑,道:“被叼走了也不壞啊,起碼還可以去雲中飛上一遭。”
婦人看着她的笑容,眼神突然有些感傷起來,伸手輕撫着她臉上凹凸不平的傷痕,憐惜道:“你這孩子,笑起來就跟你娘一樣。”
女孩似乎沒有看見她眼中的感傷,依舊笑得雲淡風輕,道:“婆婆你又哄我了,娘肯定比我漂亮。”
婦人一怔,隨即執了她的手,道:“來,我給你買了一些東西,看看喜不喜歡。”
浣紗湖精緻的小院坐落在一排巨柳之下,院中連主管楊婆婆在內一共住了二十一個人,小影的房間,就在楊婆婆房間的隔壁,聽說,很多年前,她的母親也住在這間房裡。
房內鋪設很簡單,一座繡牀,一架屏風,一排書架,一方書桌,一張小几,兩把椅子,還有一架琴。
楊婆婆說,她的孃親是她抱回來養大的,她就像她的親生女兒一般。
楊婆婆說,她的孃親會彈琴,會作詩,十四五歲的光景時,和她一樣喜歡活蹦亂跳。
楊婆婆說,她的孃親每天浣完紗後,也喜歡呆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下玩,但她從來沒有爬到樹上去過。
楊婆婆說,她的孃親自從十六歲被帶出浣紗湖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她。
楊婆婆說,得知她孃親的死訊時,她痛不欲生。
楊婆婆說,她和她孃親長得一樣,真好。
小影坐在小几旁的椅子上,看着几上那支打磨精細的玉簫。楊婆婆說,這是渺雲帶給她的。
想起渺雲,她想起了十四個月前,平楚冰冷的斷崖上那一刻。
她掙脫了即墨晟的手,不停地往下墜,往下墜,寒冷從四面八方向她涌來,她被徹底淹沒,失去了一切的知覺。她想,她終可以死了。
可不知過了多久,她竟又因爲極度的疼痛而醒了過來,第一眼,便看見了渺雲。
心似正被剜開,四肢百骸火燒般的疼,她痛得渾身顫抖,她發不出聲音,直直地看着一旁雙眼紅腫的渺雲,心中絕望得無以復加,爲什麼要救她?爲什麼要讓她繼續在塵世中痛苦掙扎?爲什麼不讓她結束這多舛的命運?
渺雲無語地看着她,少時,突然落下淚來,道:“景蒼跟着你跳進了怒江,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她渾身一僵,混沌的思緒消化不了這突然的消息。
“你說,他還能活嗎?她們撈起了你,卻任由他被冰冷的江水沖走。”渺雲自語一般的喃喃着,淚如滾珠。
她頭有些痛了起來,不,不要告訴她這些,她不想聽,不想知道,不想接受。
“你幾乎已經死了,若不是再生谷,你到哪裡也不可能活過來。你說,是不是他用他的命換了你的命,所以,她們才能趕在你死之前,將你帶到這裡?”渺雲有些機械地垂眸看她。
她閉上眼睛,她渾身疼得厲害,沒有心思聽她講話,卻不得不聽。
“是不是很痛?痛就好了,痛證明你還活着。你不想活,就代他活着吧。若不是爲你,他不會死。”說到‘死’字,她雙脣顫抖,終於忍不住捂住臉,孩子般的號啕大哭起來。
她在她毀天滅地的哭聲中因爲極度的疼痛而再度昏厥。
再次醒來時,耳邊沒有哭聲,渺雲也不在,但她的眼角卻有淚。
全身宛若新生般的輕鬆舒暢,她坐起身,轉眸,一窗濃綠。
溼熱的液體順着她的臉頰往下滑,在它滴落時,她伸指接住。
看着指尖那滴晶瑩剔透的淚,她卻微微地笑了,既然不能在愛不成恨不能的多情中默默地死去,那她就無心無情地活,看這殘酷命運,還能如何地折騰她。
彈開那顆淚珠,一併地彈開所有的前塵往事,她循着她孃的足跡,成了浣紗湖一名默默無聞的浣紗女。
知道她是憶語的女兒,楊婆婆欣喜若狂,她接納她照顧她,將她母親在這小院中十六載的純真歲月一點一滴地告訴她。
她將手伸進懷中,摸出一枚玉質溫潤的半圓形玉佩,摩挲着上面那幾道細緻的刻痕——情深。
楊婆婆說,她將孃親抱回來時,孃親的襁褓中本來有這樣一枚玉佩,只是在孃親六歲時的一天,突然告訴她這枚玉佩掉進了梧桐樹下的那條小溪中。從那以後,兩人在溪中找了不下數十次,卻一無所獲。
她去年二月來到浣紗湖,八月得知此事,花了六個月時間,翻遍了那條小溪中的每一塊卵石,終是找到了它,它直直地嵌在兩塊白色卵石中間的隙縫中,若不將那兩塊卵石移開,根本看不見它。
也好,她丟了父親留給她的琉璃,卻得了孃親留給她的玉佩,這樣,爹爹與孃親和她的維繫,她還可以握緊在自己的掌心。
玉佩上有個小孔,她用絲線將它穿起來,貼身戴在脖頸上。
浣紗湖四季溫潤,每天經過這裡的風和雲都是清清淡淡的,每天灑向這裡的陽光也都是柔柔和和的,這裡的人似乎也受了環境的影響,每個人都雲淡風輕,彼此之間既不過分親近,也不過分疏遠,見面便如風和雲的相遇,微微一笑,擦身而過。
她和楊婆婆是這浣紗湖中特別的一對,正如很多年前她孃親和楊婆婆一般,當年,她們不是母女,卻勝似母女,而今,她們不是祖孫,卻勝似祖孫。
她喜歡這樣的氣氛,一如她喜歡這裡的氣候,她不懂,這再生谷究竟位於何處,爲何一年四季竟能保持恆溫?不過她很快就決定單純地享受這裡與世隔絕的生活,所以,她很少再爲好奇而疑惑,更不會爲了疑惑而去探究。
天色很快黑了下來,這裡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能看見月亮,而每逢有月光的晚上,就能在小溪對岸看到成片的拜月花。那是一種很奇特的花,在月光下,它們閃着藍瑩瑩的光芒,月亮是什麼形狀,它們便是什麼形狀,每到月圓之夜,它們每一朵都大如銀盤,如同千百輪圓月掉落了人間,美得如夢似幻。
但在白天,它們卻只是一大片葉片捲曲,花苞形如蠶蛹的醜陋植物了。
楊婆婆說,這拜月花只有再生谷中才有,別處的環境,養不活它。她相信這是真的,因爲來此之前,她從未見過這種花。
今天,她得了一支簫,不去想渺云爲何突然送她一支簫,她很想吹奏一曲,爲風,爲月,爲拜月花,也,爲了腦海中那極力想忘卻卻仍在固執徘徊的記憶。
她攜了簫,怡怡然出了房門,走向遠處的梧桐樹。浣紗湖的夜一向靜謐,她不想擾了別人的清夢。
熟門熟路地在那塊大青石上落座,背抵着身後光滑粗壯的樹幹,她執簫抵脣。
還是那曲《西江月》,她只會吹這一首。
簫是好簫,簫聲百折千回,於靜夜裡聽來,只覺如泣如訴,縈繞不絕,如迴風流月,清麗難言。
一曲吹畢,她仰頭看着月亮,如斯靜夜,如斯柔風,與幾年前的那一夜如出一轍,那一夜,梨花如雪,有人橫笛抵脣,爲她吹奏了一曲《月出》。
心中點點刺痛,似有草芽兒尖尖地頂着她的血肉,想要破土而出。
她低頭,圓潤的卵石觸指生寒,她拈起一枚,揚手投入面前的小溪中,噗通一聲。
對岸半圓形的拜月花突然齊齊一顫,猶如受驚的小兔般,抖動着它奇異的花瓣,左右輕擺,似在張望這異常的動靜出自何處,有沒有危險。
“哈哈哈……”梧桐樹下的女孩笑得前仰後合,自從去年三月份發現拜月花這一奇特之處後,她已樂此不疲地玩了一年多。
揚手,再投一枚,再笑,再投,再笑。
白天放在青石上的七八顆卵石全都投完了,她微微捧着腹,嗯,笑累了,該回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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