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霞行宮門前臺階上,宴逍青着臉,大步越過等候的宮人,怒氣衝衝向寢殿而去。
荀靖緊隨其後,身後,是沈翼和十幾個提着宮燈的隨從,來到寢宮前,荀靖微微側頭,對身後沈翼道:“在門外守着。”
沈翼見太子氣成那樣,本來就不想進去,荀靖這一吩咐,正合他意。揮手驅走掌燈的宮女,他站在門外,豎起耳朵聽着殿內的動靜。
宴逍大力扯下脖頸間的繫帶,將繡着金龍的華貴披風甩在地上,轉身衝荀靖叫道:“這是我的婚事,我的皇妃,你們憑什麼替我做主?!”
荀靖不氣不怒,拱手道:“殿下,臣不是按您的旨意,點了洲南王的郡主麼?”
見荀靖此時以君臣之禮與自己相對,宴逍更加怒不可遏,吼道:“你就是故意的,我明明告訴過你,是洲南王府的影小郡主,影小郡主!不是景嫣!”
荀靖俯首,仍然恭敬道:“臣失察,請殿下原宥,臣在牡丹花宴上見洲南王夫人身側只此一女,今夜洲南王府到席之人中又只此一女,臣以爲這便是影小郡主,故而請百州國君將此女指給殿下,臣又怎知此女竟不是殿下口中的影小郡主呢?”
“你不知?誰說這句話我都會信,唯獨你說,我不信!”宴逍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
荀靖並不擡頭,只道:“請殿下息怒,臣的確不知。今夜之事,臣雖有錯,但殿下也有不是之處。即使此女不是殿下心儀之人,但畢竟是他百州藩王之女,即便不爲兩國邦交考慮,殿下也不該當衆表示您看中的不是嫣郡主而是其妹,殿下如此一鬧,洲南王一家何其尷尬。若不是百州國君從中調和,這出鬧劇,殿下準備如何收場?”
“說到頭,倒是我的不是?依你的意思,我就該閉口不言,任你們君一句臣一句地將那景嫣指給我?”宴逍冷冷道。
“那嫣郡主品貌兼備,又素有‘百州第一才女’之稱,也不算低配了殿下。更何況,殿下也親耳聽見,洲南王說他次女影小郡主年幼體弱,性又頑劣,與英氣勃發,溫文爾雅的殿下您,委實是不般配的。”荀靖稍稍擡頭,看着宴逍道。
“既如此,這姻,你們誰愛聯誰聯去!”宴逍轉身欲走。
“太子殿下!”荀靖驀然提高音量,想喝住他,未料宴逍頭也不回,揚手間,一物橫飛過來,‘當’的一聲掉在他腳下的玉石地磚上。他低頭一看,倒驚了一跳,因爲此物不是別的,正是殷羅象徵皇儲地位權力的太子金令。
“殿下,殿下……”他撿起令牌,惶惶地追了過去。
安平宮湖心高樓,阿媛喝了第二杯酒,感覺頭有些暈暈的,擡首對小影道:“小影,不能再喝了,一會兒醉了。”
小影在欄杆邊回首一笑,道:“醉了有什麼關係,義父叫我不要出去,又沒叫我不要喝酒。”
阿媛無奈,轉過臉看看洲南院,突然跳起來道:“哎呀,王爺他們回來了,你看,院裡的燈都亮了,我們回去吧。”說着就要將桌上的杯盤收拾到食盒裡去。
“急什麼,我不是交代過侍女了麼?現在回去,倒被他們抓個正着,待會待會。”小影走過來攔住她,腳步有些踉蹌。
“哦,我說你幹嘛對侍女說若王爺問起,就說你我已經睡下了,原來你是早有預謀啊。不過,說真的,小影,不能再喝了。”阿媛拿過酒壺道。
“好吧,不喝不喝,唉,有你這個管家婆在旁邊還真是不自在哩。”小影將酒杯一扔,懶懶地坐在欄杆上,擡起水光迷濛的眸子賞月。
“你少來啦,小小年紀就頗有酒鬼姿態,若沒有我,指不定你醉得掉到湖裡去都不知道,還要麻煩王爺他們大半夜的來撈你。”阿媛笑道。
“唉,你也只能趁我半醉半醒的時候在嘴皮子上沾沾我便宜。”小影雙手抱着膝蓋,小臉擱在手臂上咕噥道。
阿媛見她那樣,無奈地搖搖頭,過去拉下她,道:“好啦,我們回去吧,真怕你一不小心栽下去。”
回到洲南院,四面屋中亮着燈,院中卻一個人也沒有,阿媛正暗自慶幸,又猛然發現,剛剛一路都大半邊身子靠在她身上,說自己醉了的傢伙,此刻竟然也知道躡手躡腳地走路,當下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正待掐她一下當做報復,卻聽見景嫣房中猛然傳來一聲帶着哭腔的叫聲:“……我纔是你們的親生女兒!”接着隱隱傳來夫人的低語,聽不大真切。
阿媛擔憂地轉頭去看一旁的小影,卻見她已溜到前面去了,當下屏息凝聲,疾步跟着她向房中溜去。
房中,小影先淨了手臉,蜷在窗下的一張靠椅上,頭靠着椅背,閉着眼睛,睫毛微微顫動,臉頰微紅,有幾分醉酒的樣子。
讓侍女將水盆端出去後,阿媛關上房門,回頭見小影那樣,正待過來叫她去牀上睡,小影卻突然睜開眼睛,輕聲道:“阿媛,明日,我們回青湖吧。”
阿媛一愣,隨即心中明白,院中景嫣那一聲哭喊,小影終究還是聽見了。
她走至小影身側,小手搭上小影的肩,道:“好啊。”
小影抓住她的手,垂下小臉,聲如蚊蚋道:“阿媛,幸好我還有你。”
阿媛見狀,輕輕摟住她,道:“沒事的,小影。將來,我們也像你父親當年那樣,遊遍天下,採盡奇藥,做一對懸壺濟世的遊醫好不好?”
小影點點頭,又輕輕拭了拭眼角,擡起頭,衝阿媛微微一笑,道:“我這就去跟義父說。”
阿媛阻住她,瞠着雙眸道:“你就這樣醉醺醺地去?”
小影推開她的胳膊,搖搖晃晃地自椅子上站起,道:“就是這樣去纔好呢。”擡眸看了看阿媛泛紅的臉頰,不禁笑道:“你又好到哪裡去?還不快去睡覺,在這媚眼如絲地勾引誰啊?”
阿媛聞言,臉頰更加紅潤起來,一邊罵着“色女”一邊要來掐她,小影急忙開門跑了出去。
景繇房中,景繇站在書架前,刑玉蓉站在書桌旁,房中靜默。
少時,景繇轉過身,看着微頷着臉,眼眶有些紅的刑玉蓉,問:“嫣兒怎麼樣?”
刑玉蓉拿起手絹輕輕拭了拭眼角,清清嗓子,道:“十四年來,我就從未見她如此傷心地哭過。”
景繇低眉不語,神色間,卻有着一絲歉疚和爲難。
“王爺,我知道,或許我不該問,可是嫣兒那句‘我纔是你們的親生女兒’,委實讓我心中難受的很。王爺,這,到底都是爲什麼呀?”刑玉蓉擡起頭看着景繇,聲音壓抑着一絲激動。
景繇徘徊兩步,頭也不擡道:“你是指,我爲何拼着犧牲景嫣,也要保住小影?”
刑玉蓉點頭。
景繇又徘徊片刻,終是仰起頭,嘆了口氣,道:“夫人,若是一般的原因,我不可能會一直瞞着你。”
刑玉蓉看看他,垂下臉,低聲道:“既如此,王爺,還是……”
“但到這個地步,若不與你言明,你的心裡,只怕會有永遠打不開的結。”景繇轉首看她。
刑玉蓉不語,算是默認。
“你可知,我景氏一族,虧欠小影的,是以命換命的彌天大恩啊!”景繇語調沉重道。
盞茶之後,刑玉蓉收起震驚的表情,默然不語。
“夫人,你說,我今日之做法,可是應當?”景繇問。
刑玉蓉點頭,道:“自是應當,可是,若不與嫣兒言明小影之父於我景氏這份大恩,那孩子,只怕會想不開。”
“萬萬不能,府中,只有你我與景澹景蒼知道此事,夫人,你千萬要守口如瓶,若是傳到小影耳中,後果不堪設想。嫣兒那裡,待她情緒平定下來,我親自去與她談談。”景繇道。
刑玉蓉正待應承,門外卻突然響起了景蒼的聲音:“你在這裡做什麼?”
景繇、刑玉蓉俱是一驚,景繇幾步跨到門口,打開門,看到廊下石階上背對着自己的小小身影,臉色頓時煞白。
嬌小的女孩坐在石磚上,雙臂抱膝,小臉深深埋進臂彎中,披散的長髮泄了一背。聽到問話,她極其緩慢地擡起頭來,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恍惚。
景蒼看着打開門後一臉震驚,不知作何反映的父母,心中漸漸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呃,我,我醉了……一定是。”女孩恍恍惚惚地一笑,小手撐着身下的石階想站起來,試了三次都未能成功。
景繇邁出門想去攙她,景蒼卻快他一步,伸手將她拉了起來。
女孩從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沒幾步,突然伸手扶住道旁的園景宮燈,彎腰吐了起來,吐了幾口,似乎更加站不穩了,半邊身子都偎到宮燈燈柱上。
“夫人,你送小影回房吧。”景繇看着女孩纖細的身影道。
刑玉蓉怔了一下,疾步來到小影身側,扶住她,慢慢走了。
景繇看了看猶站在原地看着兩人離去身影的景蒼,回身道:“跟我進來。”
景蒼進屋後,景繇關上門,問:“你剛回來?”
“是。”景蒼一反常態並沒有表現出一絲的不耐,反而有些憂心的樣子。
“你看到小影的時候,她在做什麼?”景繇問。
“你不是都看見了麼?”景蒼道。
景繇看他一眼,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道:“你可知我方纔在和你母親講什麼?”
景蒼轉眸看過來,眼神中的疑慮一分分加重,最後,在景繇擡頭與他對視的那一瞬,轉變爲肯定,繼而是深沉的擔憂。
“不知她是否真醉,又聽去了多少?”景繇說着,憂慮地握了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