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景嫣斜倚在底下置着冰盆的涼椅上,側着小臉看着投於窗櫺上的日光。一天,又這樣靜靜的過去了,百無聊賴的。低眉,她看着自己雪白的手,指甲,似乎又長長了。
心裡驀然泛起一絲害怕,這一生,會不會也如這一日般,靜靜的,百無聊賴地就過去了呢?
她忽然懷念起三年前在盛泱同修殿的日子,雖不十分值得留戀,但畢竟每日,自己還有事可做,而且,還有朋友。
想起姬申,她想起了王府馬廄裡的那匹赤龍,她已三年不曾騎過它了,前幾日去看它時,發現它壯了不少。
或許,跟着自己,它也無聊透了吧?哪日,該出去遛遛它了……哪日呢?
“郡主,夫人請您去淬饗廳用膳。”門外傳來侍女小心翼翼地稟報聲,讓景嫣皺了眉頭,她曾親眼看到這侍女笑着和小影打招呼,怎麼到了自己這裡,一言一行就變得如履薄冰起來,自己有那麼可怖麼?
她懨懨地起身,來到鏡前,整了整身上的衣衫,見長髮微亂,便拿起梳子,剛梳了一下,又惱了起來,反正,有她在,沒有人會關注自己,梳它作甚?
小手一摔,精緻的玉梳在地上裂成兩半,她涼涼地瞥了一眼,旋身便向門外走去。
踏進笑語晏晏的淬饗廳,她擡眸,驚覺廳中多了一人,而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原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是他,他就坐在那裡,目光沉靜地擡頭,看向自己的剎那,淺淺一笑,衝自己點了點頭。
她的視線無處可躲,廳中有那麼多人,可是她卻覺得他一人便漲滿了自己的眼簾,生平第一次,她後悔自己是最後一個踏進淬饗廳的人,後悔自己剛剛沒有如平常一般仔細梳妝。
她的心亂了,手足無措,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該如何才適宜。
景繇和刑玉蓉都發覺了景嫣的失常,刑玉蓉開口喚道:“嫣兒,你姍姍來遲,還不趕緊入座,兀自站在那發什麼呆?”轉頭對即墨晟道:“即墨公子,王府中鮮少有客人來,失禮了。”
即墨晟淺笑道:“是在下冒昧,該向王爺和夫人賠禮纔是。”
刑玉蓉笑道:“即墨公子如此說,便見外了。小影聽了,可要不樂意的。”
小影嘻嘻一笑,道:“晟哥哥,你多來幾次,便不算冒昧了。義父義母若是沒空接待你,我和澹哥哥蒼哥哥嫣姐姐接待你就是了。”
景繇和刑玉蓉還未說話,景蒼卻哼了一聲,道:“你倒是閒的很。”
小影咬牙瞪着他,只恨自己腿短,踢不着坐在對面的他,轉頭對即墨晟道:“晟哥哥,你別理他,他前幾日向一位漂亮的姐姐求親,被人家拒絕了,心情不好,見誰都咬。”話音剛落,小腿上便覺一痛,已被景蒼踢了一腳。
阿媛掩嘴而笑,景澹則無語地搖搖頭,即墨晟笑而不語,坐在景蒼身側的景嫣垂着小臉,看不清表情,雙頰卻透着些許粉紅。
刑玉蓉笑着斥道:“看看你們幾個,成何體統,當着客人的面便內訌起來了。”
一旁的景繇正正神色,道:“既然人已到齊,便開宴吧。”
隨着一道道美味佳餚不斷地端上桌來,小影很快失了與景蒼鬥氣的興致,不僅自己吃的不亦樂乎,還將即墨晟的碗內堆得如山一般高,其高度,讓即墨晟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不停地低聲道:“夠了夠了。”
於是小影轉移目標,又將今夜看起來有些拘束的阿媛碗內堆得如山一般高。
刑玉蓉見狀,淺笑着對景繇道:“王爺,你看,小影很會照顧人呢。”
景繇擡頭淡淡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只用錦帕擦了擦嘴角,轉臉對即墨晟道:“本王聽聞,即墨公子十六歲登上平楚國財政大臣一位,是平楚國有史以來最爲年輕有爲、政績斐然的大臣,果真是矯矯不羣,人中之龍啊。”
即墨晟放下筷子,恭敬有禮道:“王爺過獎了,即墨晟何德何能可以稚齡爲官?無非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靠祖輩廕庇而已。”
景繇微微一笑,道:“即墨公子過謙了,財政大臣,是何等重要的位置,若非有真才實能,焉能將如此重位坐的穩如泰山。”心下卻暗道:這即墨晟果真非同凡響,不驕不躁,不卑不亢,在旁人的稱讚下,能坦言自己是靠父輩廕庇得以爲官,光是這份坦誠和謙虛,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即墨晟還未答話,身旁的小影卻扯住他的袖子問道:“晟哥哥,財政大臣,是不是指,一國的錢都歸你管?”
即墨晟被她問得點頭不是,不點頭也不是,正在思索究竟該如何對她解釋這財政大臣是幹什麼的,對面的景澹卻接過了話,道:“從淺顯的意義上來說,可以這麼理解。”
“真的哦!”小影興奮地兩眼閃閃發光,看着即墨晟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座金山一般。“晟哥哥,待會吃完飯,我有事找你商量,正事。”她突然十分嚴肅地說了句,然後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低下頭去扒飯。
一旁的阿媛頭也不擡,心中嘆道:“這個財迷,指定是想管少主借錢。天吶,如今才知道,對於財迷來說,不管是搶錢還是借錢,只要是跟錢沾邊的事情,全都是正事!”
對面的景蒼放下筷子,說了句“飽了”,轉身便離席而去。
小影擡頭看看景蒼的背影,問景澹:“澹哥哥,大凶鬼是不是近來食慾不振啊?”
景澹不明所以,道:“沒有啊,他的飯量一向如此。”
“怎麼會?那次在青湖,他明明一個人吃了一鍋飯,還喝了一大盆雞湯,害我和阿媛還有夜靈哥哥都餓肚子呢。你別那樣看着我,我沒亂說,不信你問阿媛。”小影幾乎要跳起來。
阿媛擡頭,很配合地道:“是的。”
這下景澹徹底怔住了,轉頭看了同樣一臉不可置信的刑玉蓉和景繇,景澹回頭道:“也許,那次,他正好幾天沒吃飯了。”景蒼這傢伙,在家裡好像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多吧,除了這個假設,他實在想不出更貼切的理由來替他解釋了。
“有道理。”小影馬馬虎虎地認同了這個可能,她還沒有自戀到真的以爲自己做的飯菜會比這王府裡大廚做出來的更合景蒼那個挑剔的傢伙的口味。
景嫣放下碗筷,站起身道:“父親,母親,即墨公子,你們慢用。”言畢,轉身離席而去。
刑玉蓉微微搖頭,這一對兄妹,永遠也不能指望他們能給客人留下好印象。
“義父義母,小影想邀晟哥哥去觀蘆別院玩幾天,可以嗎?”小影也扒完了飯,擡頭問景繇和刑玉蓉。
景繇淡笑,道:“當然可以。”又轉頭對一旁的景澹道:“景澹,你代爲父好好招待即墨公子。”
景澹應承:“父親放心。”
即墨晟拱手道:“多有叨擾了。”
晚宴過後,景澹剛剛帶着即墨晟來到澹慮院,院中的僕從便匆匆跑來稟道:“小王爺,影小郡主來了。”
景澹搖頭笑道:“這傢伙,是一刻也不能讓人安生。即墨公子,定是來找你商量所謂正事的了。”
即墨晟微微一笑,還未邁步,那僕從卻道:“小王爺,影小郡主是來找您的。”
景澹一怔,轉身對即墨晟道:“即墨公子,容景澹失陪一會。”
即墨晟點頭,道:“景公子請便。”
景澹出了門,卻見小影獨自一人站在門外,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
“小影,爲何不進去?站在這裡做什麼?”景澹走近問道。
小影回身,臉上揚起燦爛的笑容,道:“澹哥哥,觀蘆別院之行,我希望蒼哥哥和嫣姐姐也能同去呢,我們分工協作好不好?”
景澹挑挑眉毛,道:“你去蒼寂院。”自從上次用蛇逼的景蒼道出了小影的藏身之處後,這幾個月,景蒼那傢伙一句話都沒跟他說過。
“好!”小影毫不猶豫地答應着,又怕景澹反悔似的,轉身便向蒼寂院跑去,倒讓身後的景澹微微怔了怔。
來到嫣語樓,迎接景澹的侍女眼眶紅腫,似乎剛剛哭過,景澹心中微疑,景嫣雖性子冷淡,但也從未聽說有苛刻下人之事,緣何這侍女一臉的委屈?
“郡主在樓上嗎?”景澹問。
“回小王爺,郡主已經就寢了。”侍女低着小臉,言語還帶着一絲哽咽。
“郡主今天心情不好?”
侍女頭更低了,輕聲道:“都是奴婢的不是,郡主是着惱奴婢沒有告知她今日府中來了客人之事。”
景澹愕然,景嫣何曾關注過府中是否來了客人?
“既然她已歇下了,你們也早些休息去吧。我明日晨間再來找她。”景澹說着,轉身出門,眉間,還帶着淡淡的疑惑。
蒼寂院。
“蒼哥哥,你不願去,將我趕出去也就是了,這樣點着我的穴算怎麼回事呢?這兩個月我一直安分守己,對你也是尊敬有加,沒有得罪你吧?”小影僵立在窗前,苦着臉看着貴妃榻上一臉悠閒的景蒼,可憐兮兮道。
景蒼瞥她一眼,轉過身背對着她,涼涼道:“我這是罰你在飯桌上掃了我的食慾,村姑!”
小影大眼轉了轉,恍然大悟,道:“哦,呵呵,是那件事啊,我明天就去對晟哥哥說,是人家漂亮姐姐被你拒絕了,可好?再說你不是當場踢了我一腳當做報復了麼?你快放了我吧,都快半個時辰了,也該消氣了吧?”
景蒼眉頭皺了皺,沒有理她。
“喂!大凶鬼!你快放開我,我還要去找晟哥哥呢!上次盛泱之行已經被你耽誤了,這次你再敢誤了我的正事!我饒不了你!”方纔還一臉可憐樣的女孩又換上了兇狠的目光,凶神惡煞地叫道。
貴妃榻上的少年突然起身,一指點上女孩的啞穴,順手一推,女孩便仰面倒在還留着他體溫的榻上,一臉震驚地望着少年烏黑的雙眸,無聲地問:“你想做什麼?”
景蒼在她驚訝而疑惑的目光中自顧自地轉身,向牙牀走去,袍袖一揮,桌上的燭光頓滅,小影只聽見牀上一陣輕響,整個室內便陷入一片靜謐中。
他竟然睡覺了都不放自己走?可惡的大凶鬼!小影氣得直想尖叫,無奈啞穴被他點着,她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咬着牙掙扎半晌,不但沒有掙開穴道,反而將自己累的筋疲力盡。
罷了!小影看看窗扉上的花影,這裡也還算涼爽,就在這睡一夜吧,明日再找那以大欺小的壞傢伙算賬!如此想着,她放鬆了身體,在絲絲涼風中閉上眼睛,緩緩進入了夢鄉。
二更,頎長的少年站在貴妃榻側,垂着晶瑩的眸子,靜靜地看着榻上正在沉睡的女孩,她恬靜的睡顏在月光下朦朧而美好。
若不是心中無慮,她不會睡得這樣沉,這裡,於她而言,是安全而值得放心的吧。
少年嘴角突然浮現一絲笑意,在月光下恍惚如初綻的曇花。
“下次,你再敢爲別人夾菜,我就砍斷你的雙手!聽見沒,村姑!”少年語氣中威脅意味極重,聲音卻極輕極輕。
又靜立了片刻,少年緩緩俯身,似欲去抱那女孩,肩上的黑髮隨着動作傾瀉下來,拂過女孩的面頰,女孩怕癢地側了下臉,細緻的眉皺了皺,終是沒醒,少年卻僵住了動作。
少時,他直起身子,轉身開門出去,門外,傳來他語氣平淡的吩咐:“將影郡主送回寶雁樓去。”
星河月溪答應着踏入月光朦朧的室內,少年卻衣袂飄飄地向後院的竹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