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十日,就在小影離開雪都烈城的第二天,百州陷入了開戰以來最最嚴重的危機之中,一方面,攻入盛泱的各路軍隊還在與詹銳的叛軍激戰不休,與此同時,殷羅國君宴澤牧御駕親征,率領二十萬鐵甲騎兵和十萬黑狼軍如一柄所向無敵的利劍,從洲南直插盛泱。
景澹不到十五萬的軍隊根本無法與之抗衡,苦撐了三日之後,全線潰敗。剔除了擋住前路的最後一塊絆腳石後,宴澤牧的大軍直奔盛泱,百州眼看便要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西嶺和東海的殷羅軍隊很受鼓舞,各自對仍在頑抗的百州軍隊發動全面進攻。
四月十五,墨黎。
這是一座四面空曠的小城,離盛泱僅有三百多裡的距離,宴澤牧的二十萬鐵騎就駐紮在這裡,而十萬黑狼軍則被他派去了東海。
自從楚媚殺了姬申之後,東海立誓要與殷羅死戰到底,所以,他也徹底放棄他們,既然沒有招降的可能,便讓他們都爲他們家族的榮耀——姬申,殉葬去吧。
入夜,宴澤牧獨自一人呆在偌大的將帳中,四十天的時間,他像是換了一個人,蒼白,消瘦,沉默,微笑不再,表情冷硬,唯有那雙目光犀利的眼睛,讓人知道,他還是他。
竟日於漫天的黃塵中急行軍,每到一個地方駐紮下來,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
以前,他習慣有美麗的侍女在左右伺候,可自從……
他低頭看看胸前,傷口早已癒合,細窄的表面並看不出它有多深,只有他自己知道,它究竟有多深。
他記得她曾說過一句話,她說,她沒有殺燕九,可燕九卻還是死了。
直到如今,他才切實地體驗到這種感覺。
有時候,殺一個人又何須非要奪去他的性命,像這樣的一刀,足以。
門外傳來追月的通報聲,他斂去眸中的種種思緒,拉好衣衫,道:“進來。”
一身勁裝的追月進了營帳,跪下稟道:“啓稟皇上,上將軍已查到洲南王景澹的藏身之處,據報,他身邊的部隊已不足五萬人,上將軍請示,是否將其一舉剿滅?”
宴澤牧已在榻前坐下,聽到這裡,執壺斟酒的手頓了頓,然後繼續不動聲色將酒杯斟滿,放下酒壺,擡眸看向追月,問:“詹銳還能堅持多久?”
追月見他不答反問,有些微愣,但很快便又找回了思緒,答道:“至多還能堅持四五天。”
宴澤牧點頭,道:“傳令下去,全軍在此休整七日再出發。”
詹銳不能服衆,保他已沒有意義,就讓他再替他多損耗一些百州的兵力吧。
追月領命,繼續報道:“皇上,午後收到平楚傳來的消息,微風已投靠北堂陌,現在就在雪都烈城。”
宴澤牧眸光一冷,道:“傳令飛光帶領呼烈和雲娜,立刻去把他給我抓回來,記住,要活的。”他和清歌走到今天這一步,怨不得旁人,但清歌腹中孩子的夭折,微風責無旁貸,若不能親手殺他,他心難平。
追月應承,呆在原地沒有動。
宴澤牧斜眸一睨她,問:“還有事?”
追月本來還在等他關於是否剿滅景澹一事給出答覆,見他如此表情,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當即退出了營帳。
宴澤牧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看着桌角的燭火,腦中想起那夜清歌在他懷中邊哭邊問:“……如果你愛我,爲何不能爲了我而放過他們……”心口又疼了起來,他再斟一杯酒,心中有些掙扎,此時開始,是否有些遲了?
四月十日,即墨晟請北堂陌發兵幫助百州對抗即將佔領盛泱的殷羅軍隊,遭拒。
四月十五,平楚雪都烈城,即墨府心芳亭。
深長的庭院中,除了心芳亭中的北堂陌和即墨晟之外,再無旁人。
酒過半巡,即墨晟放下了酒杯,低眉不語。
北堂陌看着他那兩道弧度完美的劍眉,微微搖頭,嘆息道:“有時候,我真的希望,若是你也能如別人般虛僞一些,哪怕只一點點,說不定,就能讓我很開心了,可你總是這樣固執,即便是主動請我喝酒,卻也不肯露出一絲開心的樣子,你非得將你的負疚感都寫在臉上麼?”
即墨晟擡頭,眸中有掙扎有痛苦,但更多的卻是那種彷彿來自生命深處的憂鬱的黑。
“爲什麼?”他問。
他在酒裡下了無色無味的毒,可以讓人在十天之內功力盡失,北堂陌似乎從一開始就察覺了,可依舊陪着他一杯杯的喝,直到喝光了一整壺。
“這是你第一次請我喝酒,我當然不會拒絕,何況,還有你陪着我喝。”北堂陌嘴角勾着輕鬆笑意,道。
即墨晟皺眉。
北堂陌站起身,來到湖邊,看着碧波一片的湖面,仰頭嘆道:“二十年了,彈指一揮間,竟然已經二十年了。即墨晟,你知道二十年前,在這個院子裡,都發生了什麼事麼?”
即墨晟看着他的背影,直覺地感到他今日的異常,不語。
北堂陌回過頭來,笑道:“你定然覺得我這樣問很可笑吧,畢竟,這是你的家。”他重新轉過臉看着湖面,道:“可是,二十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夜發生的一件事,你不知道。”
他伸手扶住亭柱,修長的指節在暗色亭柱的映襯下白得有些瘮人。
“小時候,宮中的生活讓我覺得自己很卑賤,我很想改變自己的境遇,可是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從八歲開始,我每天晚上都從狗洞爬到宮外去,尋找願意、可以扶持我的大臣,那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連去帶回,每晚,我需要鑽十八個狗洞。
每天深夜,我偷偷潛進各個大臣的府中,在暗處觀察他們,瞭解他們,看他們是否適合我,這耗去了我很多時間。
我很早就開始關注你的父親,但要進你們即墨府實在是太難了,九歲那年,十二月二十五,烈城的雪很厚很厚,那夜,雪一如既往下得很大,我終於第一次潛進了即墨府,我不知你父親在哪個院,只好一個院一個院地找過去,我記得很清楚,那夜,我摸進的第一個院子,就是你的琉華園。
書房亮着燈,我趴在窗戶上偷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
我不得不承認,在我九年的人生履歷中,你是我見過的最美最令我心動的人,從來沒有人能如你一般,什麼都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單單一個燈火朦朧中單薄的剪影,便讓我喜歡到無法自拔。我站在你的窗前,一動不動地看着你在燈下寫字,忘了離開,直到凍僵的手腳傳來陣陣難忍的刺疼,我纔想起我進入即墨府的目的。
我找到了你的父親,當時,他獨自一人在汐華園,對於我的擅自闖入,他十分不悅,不問青紅皁白一掌就要置我於死地,我大叫‘幫助我,我將和你的兒子共享天下’!”
他回過身,看着即墨晟明顯泛白的面色,道:“其實,你父親一生最愛的人一共有兩個,一個,是那個女人,而另一個,就是你。”
即墨晟垂下眸,心中有些亂有些悶,他知道父親是在乎他的,可他從沒有想過,父親愛他。在他的印象中,愛着自己孩子的父親,該是如秋肅霆一般,有着溫暖的笑臉柔軟的嗓音,而父親給他的感覺,冷硬而又淡漠,那樣的表情,很難與愛聯繫到一起。
如今想來,或許是因爲語姨的死,使他對父親產生了強烈的排斥,他疏遠他冷落他,從來不願意與他一起閒坐聊天,若說父子間感情的疏漠有錯,也不會是父親一人的錯。
只是,逝者已矣,今生,他再不能向他問個明白,再不能去彌補這一切追回這一切,若說悔,他只悔沒有能推心置腹地和父親好好談一次。
或許,人生就是由無數的失去和後悔糅雜而成的,二十八年來,他失去的又豈止是和父親本該擁有的融洽的感情,細數,已不可計數。
“明日,我就封你爲監國,你想做什麼,儘管去做,我也到了該履行諾言的時候了。不過,有一件事你必須答應我,從明天開始,每隔一天你都要來陪我兩個時辰,述政也好喝酒也好聊天也好,你必須來,可以嗎?”北堂陌問。
即墨晟擡眸看着他,北堂陌笑道:“我不要你親自上戰場。”
“若我做不到呢?”即墨晟眸色平靜。
北堂陌笑容不變,右手一擡,桌上的銀筷應勢而起,如一柄劍般刺穿他的手掌,落在他腳下的石板上。
來不及反應,即墨晟只感到右手一陣鑽心的痛,彷彿那隻筷子穿透的是他的手掌一般。
北堂陌也不包紮,任由鮮血順着手指小溪般向下流。他看着即墨晟,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也在酒中添了點佐料,我厭煩了整日去嫉妒那些你關心保護着的人,從今日起,你也來關心一下我吧,因爲,從今日起,我們不論生死病痛,都休慼相關了。”
即墨晟忍着掌心持續不斷的劇痛,震驚地看着他。
暮色中,北堂陌雙眸明亮如春天的太陽,道:“從今後,我們痛在一起,死在一起,多好。如果,你想與你喜歡的女人長相廝守,你不僅要保護好你自己,也要保護好我。我們將共有這個國家,共有餘下的生命,不過你放心,對於你的女人,我不感興趣。兩天兩個時辰,即墨晟,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吧?”
四月十一,北堂陌在朝上宣佈自己身患重疾,需要靜養調理,遂封即墨晟爲監國,代國君處理舉國一切政事。
四月十二,即墨晟封即墨涵爲援南將軍,帶領三十萬鐵騎和十萬黑甲軍奔赴百州抗擊殷羅大軍,同時,命令伏虎關以南的左丘玄和楚陽大軍全速向盛泱進軍,防止宴澤牧先一步佔領盛泱。
四月末,再生谷寒風呼嘯,一片荒寂。
小影裹着厚厚的棉衣,看着眼前一片蒼涼荒蕪的山谷,想起幾年前它的秀美和靜謐,忍不住悲從心來,她曾覺得,玉霄寒是再生谷山水的精魂,如今,他不在了,這再生谷果真再不復往日的風光。
她踩着漫山遍野的荒草走進山谷深處,四顧,滿目的陌生和頹敗,宴澤牧用大火徹底地毀了這裡,就如毀滅海上春山一般,焦黑的木樁和荒草下面厚厚的灰燼讓這個她曾無限喜歡和懷念的地方面目全非,如今,她辨別橫翠的唯一標識,只有那爲寒氣籠罩的寒山冰沼了。
看着遠處雲霧籠罩下迷濛一片的寒山,再看看腳下這片硯臺一般烏黑結冰的池子,小影難以相信這就是當年盛開着巨大荷花和純淨睡蓮的橫翠池,想起玉霄寒就葬身在不遠處山腳的冰沼中,她抑着心痛向那邊走去,但寒山冰沼的寒氣實在太重了,失了武功的她根本無法承受,還有幾十丈的距離,她就已經面如刀割雙手發僵。
她站在漆黑的池邊,看着那白氣繚繞的冰沼,終究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曾那樣的喜歡過他,如今,他走了,可她竟連靠他近一些都做不到。
涌出的淚水在她凍僵的臉上結成一顆顆冰珠,睫毛被凍成了一片扇子,眨眼間刺刺的疼。
她閉上眼睛,一步步向後退,幻想自己一步步退回了已過的歲月,回到了十六歲,回到當時的橫翠池,回到了那棵紫色的木蘭樹下,回到了他的身邊。
僵冷的簫音斷斷續續地響起,她的手指是僵的,不能準確地按住簫孔,她的氣息是哽咽的,不能連貫地吹出簫聲。
但在她的腦海中,這首曲子是連貫而動聽,那春日的夜晚,她和他一同坐在樹下的大青石上,看着藍瑩瑩的橫翠池,任這百年不變的音律飄過橫翠的每一個角落。
如夢的情思如夢的憧憬,那時只覺得很美,從未想過,一旦醒來,竟是這般生不如死的痛。
玉霄寒……玉霄寒……
這曾是她心中關於美和真的所有定義,如今,永遠的逝去了,永遠的。
心痛得無法忍受,她癱軟了手腳,任由自己直挺挺地仰面躺倒在湖邊。
睜開眼,寒風如刀,撲向她的面頰,她的身體,試圖分割她。
而她也巴不得被它分割,如果離他這樣近的死去,是否會再看到他?
天空是黑的,四周也慢慢地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她真的累了,如果夢中還有一絲光明,請讓她就此沉睡不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