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影見景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愣了一愣之後,猛然想起他失憶了,而自己還從未以真面目在他面前出現過,他可能不認得自己,遂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臉,道:“我是清歌。”
他佈滿血絲的眸中情緒複雜,有些僵硬地伸手,輕輕向她臉頰探來。
她沒有躲,當他的手指切切實實撫上她柔嫩的臉頰時,他緊繃的神情一鬆,直直地向後倒去。
她早已看出他精力透支,剛剛的精神是強打出來的,此刻他心情一放鬆,巨大的疲累和虛脫立刻侵襲了他,所以他渾身無力地癱軟了。
她一把扶住他,讓他慢慢坐在臺階上,身後宴逍也小心翼翼地避着滿地的屍體過來了,看着景蒼極差的面色,問小影:“他要不要緊?”
小影抿脣不語,伸手欲切他的脈,景蒼卻將手一縮,也不看她,搖頭道:“我沒事,只是有些累。”神情卻似有些遺憾。
小影看着他明顯受了傷的面色,微微咬脣,道:“我們出去吧。”轉身一看,四壁嚴絲合縫,哪裡還有他們剛剛進來的石門?
宴逍輕輕“咦”了一聲,不解地看向小影。
小影四顧一番,道:“宴逍,我們找找這牆上是否有機關。”
宴逍點頭,和小影兩人分開兩邊,沿着那厚重的大理石砌成的牆壁摸索起來。
正茫無頭緒,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石壁相磨的聲響,小影回身一看,大廳對面的牆壁上突然開了一道石門,大隊的黑衣人行動迅速地涌了進來,神色冷冽地沿着門的兩側站成兩排。
景蒼突然站起,幾步跨到小影身旁,護在她身前與她一起看着石門入口。
宴澤牧,一襲乾淨而華麗的淺金色牡丹紋錦袍,披着一襲如夜色般濃黑的披風,頸下兩顆紅寶石鈕釦殷紅如血。
他雙目明亮如炬,嘴角噙着幽魅而神秘的微笑,帶着君王般的高傲魔鬼般的氣質,閒庭信步一般悠悠然地步下臺階,身後跟着一男一女。
看着這樣的他,小影心中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暗暗地心驚,卻說不出究竟爲何。
那邊,宴逍卻大喜過望,叫道:“九弟!”疾步迎了過去。
小影驀然地想出聲攔住他,卻見宴澤牧臉上也浮現出一個親切至極的笑容,伸出雙臂道:“六哥。”
極短的時間,兄弟二人便雙臂交握驚喜萬分地重逢了。
小影看着宴澤牧滿臉笑容地握着宴逍的胳膊,心中輕輕舒了口氣,是她多疑了吧。
然而下一幕的情景卻讓她呆若木雞,反應不及。
宴澤牧輕輕一鬆手,宴逍便直挺挺地向後倒在屍堆中,大睜着雙眸,脣角帶血,無聲無息。
她僵立了幾秒,大叫一聲:“宴逍!”幾步飛竄到他身邊,探手一搭他的脈搏,頓時渾身僵硬。
他的心脈已被震斷。
他……死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宴澤牧明明只是握住了他的胳膊而已。
她看着他無神的雙眸,蒼白的臉頰,只覺得難以接受。他剛剛還和她一起尋找牆壁上的機關,憧憬着一起離開這裡回金煌去,他就快做父親了,即將臨盆的妻子還在宮裡等着他,可如今……
胸口一陣劇烈絞痛,她機械地站起身,擡眸看着與她近在咫尺的宴澤牧那笑意不改的熟悉臉龐,艱難地,一字一字地問:“爲什麼?”
宴澤牧淺笑着,語音輕輕:“他自己要來送死,我只好成全他。”
小影盯着他,第一次發現他的笑容這般冰冷,這般血腥,彷如一把鋒利的冰刀,不經意間便深深刺進你的心裡,讓你痛到骨髓裡,涼到骨髓裡。
這她曾看過無數次的笑容,這曾無數次打斷她憂傷的笑容,這曾讓她以爲他永不會生氣動怒的笑容……
原來,卻是這世上最致命最慘絕人寰的誘殺武器。
“焰帝陛下,這兩個人交給屬下來處理吧。”他身後那看來三十出頭的豔麗女子眯着雙眸道。
焰帝?!
他,是黑風王朝的首領,焰帝?!
小影只覺得腦中一陣暈眩,暈眩中,很多事情慢慢地清晰起來。
霖國公荀放爲什麼會莫名奇妙地行刺皇帝,他爲什麼要保宴逍母子,宴逍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很簡單,若聽由國君將宴逍母子治罪,朝中諸多支持荀氏一族的老臣必定會出面擔保,國君不一定會殺了他們母子,既如此,這順水人情何不就由他來送呢?
再者,不管荀放刺駕一事最後查的如何,他想永絕後患,必須要殺死宴逍,怎樣才能做到不露痕跡呢?只有借刀殺人。
他必定是從上次在宴逍宮中的午宴看出了宴逍和她之間的些許端倪,知道只要告訴宴逍她有難,宴逍必定會來救。
如此,宴逍主動請求跟着他一起來剿滅黑風王朝,衆臣如何會懷疑前一天還在極力保宴逍的他會藉機殺死宴逍呢?更有誰能想到,極力主張剿滅黑風王朝的殷羅九皇子,就是黑風王朝的首領焰帝?
這一招,既幫他博得了不計前嫌寬容大度的美名,贏得了人心,又使他巧妙地借黑風王朝這把刀除去了他的王位競爭對手宴逍,也許,回朝之後他還會宣佈已經剿滅了整個黑風王朝爲宴逍報了仇,暗中卻將黑風王朝的衆多手下換了身份,正大光明地入駐殷羅的皇宮,繼續爲他效力。
所謂一石三鳥之計,不過如此吧。
而自己,就是被他用景蒼做餌引來的另一個餌,她這個餌引來的,便是她唯一僅剩,真心相交的朋友——宴逍。
巨大的傷痛和驚怒在她胸中翻騰着,終於衝破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她喉頭一甜,噗地噴出一口鮮血,無力地向一旁倒去。
一直緊跟她身旁的景蒼忙扶住她幾近癱軟的身子。
感覺到景蒼的扶持,她稍稍清醒過來,壓下心中巨大的悲痛,她意識到此刻還不是允許自己軟弱的時候。
她強撐着站住身子,握住腰間的匕首,倔強而冰冷地擡頭看向他,道:“動手吧。”
宴澤牧搖着頭,微微退後兩步,讓開一邊,依然淺笑盈盈道:“你我說好的,你讓我親,我便幫你來救他。”他似笑非笑掃了眼景蒼,繼續道:“我宴澤牧從不賴賬,尤其,從不賴風流帳。你們走吧。”
小影心頭一凜,他如此言辭,景蒼豈能不怒?
果然,她正要轉眸去看身旁的景蒼,卻只見寒光一閃,景蒼驚怒至極地喝道:“混蛋!”劍光如雪,帶着朔風般的呼嘯聲凌厲地向宴澤牧刺去。
小影大驚,景蒼如今已是強弩之末,他如此動怒急攻,只會傷得更重,當下腳下輕點緊隨而上。
卻見宴澤牧倒剪雙手不慌不忙微微後仰,轉眼便鬼魅般飄上了十幾層臺階,他身後那名女子抖開一條銀鏈,瞬間蛇一般纏上景蒼的長劍,而她旁邊的那名男子卻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條丈餘長的形狀奇特的長鞭,揮舞間竟還發出龍吟般的低鳴,朝着景蒼的背上狠狠招呼下來。
小影心中大急,一切皆發生在交睫之間,根本不容人多加思索,她將手中匕首狠狠向那女子擲去,迫得她旋身避讓,同時本能地撲向景蒼的背後。
景蒼被困數十日,多處受傷體力透支,難免反應遲鈍,聽到身後異響,待他轉身時,那猙獰的長鞭已落在小影的背上,他只來得及厲嘶一聲:“小影——”展開雙臂接住小影急速墜落的身子。小影表情痛苦至極,剛剛落在他懷中便昏了過去。
那女子和男子還待欺身上前,臺階上的宴澤牧卻淡淡道:“住手。”
女子和男子毫無異議的立刻住手。
宴澤牧垂眸看着抱着小影坐在地上的景蒼,嗤笑一聲,道:“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你這樣的男人,只配殉情。”言訖,轉身悠悠然出門而去。
殿內的黑衣人擡了宴逍的屍體,跟着他很快便融進了門外無盡的黑暗中。
景蒼緊抱着小影,爲小影微弱的呼吸而心慌意亂,而宴澤牧的話更似一把無情的利劍,深深扎進了他的心裡,自尊和着鮮血一起緩緩地流淌出來。
他心痛欲死,無力反駁。他說得對啊,他保不住自己心愛的女人,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還是這樣。
這次,甚至是她爲了保護他而命懸一線。
“你爲什麼要來?爲什麼要來?”他看着她毫無血色的臉,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門外再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他沒有擡頭去看,如今她已經這樣,他生死都無所謂了,或者說,他此刻已經生不如死。
“少爺!”耳畔傳來一聲驚呼,卻是洲南王府死衛首領司鉞的聲音。
景蒼茫然地擡起頭,滿面淚痕,看着面前突然多出來的幾十人,怔怔地問:“你看,她還能活嗎?”
司鉞低頭看着他懷中的女子,伸手一把脈,女子全身經脈盡斷,死在頃刻了。
他默默地擡頭,看着景蒼道:“少爺,我們回去吧,大少爺很擔心你。”
景蒼眸中的淚又開始洶涌,他垂下頭,低低道:“你們都出去。”
司鉞怔了怔,擔憂地低喚:“少爺,此地……”
“我叫你們都出去!”他猛然如受傷的野獸一般低吼起來。
司鉞掃了眼遍地的屍體,無奈地起身,率領衆人退出了門,守在殿外。
景蒼盯着小影那蒼白的臉龐,她的傷疤不見了,長大後的她這般美麗,今天,他才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樣子,可這一面,竟成了永訣,至今,他都覺得恍如夢中一般,無法接受。
他顫抖着手輕拭着她脣角的血絲,哽咽着低喃道:“你爲什麼要回來?你爲什麼不走得遠遠的?爲什麼?”
控制不住的淚雨一般落在她的面頰上,他擁住她瘦小的身子,懊惱痛悔得恨不能一頭撞死在面前的臺階上,總也好過這樣無能爲力地看着她一點點死去。
小影最初因爲劇痛而昏去,隔了這段時間後,竟又慢慢醒了過來。
她痛苦地皺皺眉頭,睜開雙眸,看見景蒼抱着她痛斷肝腸般地落淚,忍着仍不停侵襲她意志的劇痛,輕喚道:“景蒼……”
景蒼一怔,擡頭看向懷中的她。
小影看着他淚痕交錯的清瘦而蒼白的臉,心中又難過起來,低聲道:“景蒼,我這樣做,不是因爲愛你,我把你當成我的哥哥,我至親的朋友,所以,你不要這樣難過。”
景蒼聞言更加心如刀割,悲傷地看着她,沉默不語。
小影抿脣強行嚥下翻涌的血氣,擡眸看着他,問:“你何時恢復的記憶?”
景蒼眨去掛在眼角的淚珠,艱澀地開口:“那天,龍棲園中,你在宴澤牧掌中跳舞,我認出了你足上的胎記。”
小影心中一陣苦痛,他忘記了一切,父母兄妹,至親好友,都不能喚回他失落的記憶,而她足上那枚連她自己都不怎麼注意的月牙形胎記,卻能令他瞬間找回了遺忘的過去。果真如景澹所說,生命在輪迴中盪滌了一遍後,她卻仍是他唯一不忘的記憶麼?
好難過,若能不死在他懷中多好。
心中如劍刺斧斫,她的脣角卻輕輕地漾起一抹微笑,道:“你何時也變得這般奸猾?白白地欺瞞我這許久。”
景蒼看着她曇花一現般的笑靨,心中苦痛,眸中又溼了起來。
一陣劇痛襲來,她微微皺眉,閉了閉眼,再睜眸,看着景蒼道:“景蒼,你聽我一言,渺雲很好,我死後,你試着去接受她好不好?”
景蒼不語。
她再問:“好不好?”
他突然擁住她,在她頰側哽咽道:“不,我只要你,只要你。”言訖,一陣男人悲傷至極的壓抑低泣。
小影嗅着他衣服上傳來的淡淡血腥味,聽着他極力壓抑的低泣聲,再也忍不住悲從心來,淚水滿溢,她哽咽着低語:“我死過一次了,你能承受失去我一次,就能承受失去我兩次,真的,不難的……”
“不,我從未失去過你,你一直與我的記憶同在。”他微微鬆開她,看着她道。
小影看着他堅忍卻又倔強的神情,不知如何是好。
胸口一陣劇痛,翻涌的血氣強勢地衝出她的咽喉,溢出她的脣角,她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了。
景蒼慌亂而又心痛地擦拭着她脣角不停溢出的血液,擦着擦着,突然自己的身軀也微微一震,吐出一口血來。
小影悲傷地看着他沉痛無邊的眸子,他的眸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求生意志。
她閉上雙眸,心中糾葛片刻,又睜開雙眸,輕聲道:“大凶鬼,我們來賭個誓好不好?”
他默默地拭去自己脣角的血跡,看着她黑盈盈的眸子,問:“如何賭?”
她勉強微微一笑,道:“若是,這次我能活下來,以後,我會試着接受你,愛你。若是,我死了,你要堅強地活下去,爲我找宴澤牧報仇,我要你……提着他的人頭到我墳前來祭我。好不好?”
景蒼定定地看着她水濛濛的眼睛,不說話。
即便他不懂醫術,但他也看出,她傷得極重,若非奇蹟出現,她絕不可能會活了,她這樣說,分明是怕他會如上次一般爲她殉情。
可,要他在沒有她的世界孤零零地活,真的好難,好難。
“怎麼,你篤定我會死麼?”她輕輕撅嘴,假裝不滿道。
“我答應你。”短短的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卻讓人覺得那樣沉重,重到,幾乎連最頑強的生命都無法承受。但他卻因爲不忍心讓她過分牽掛,而,獨自承受了。
小影鬆了口氣般微微地笑了,轉眸,看到滿地的死屍,想起宴逍就死在此地,強烈的痛苦又海浪般席捲而至,她抑着眼淚,道:“景蒼,帶我出去好不好?我不要在這裡……”
“好。”他答應着,極力支撐起已然虛脫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腦中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他踉蹌幾步,終是穩住了身形,抱着她,艱難卻又十分沉穩地,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司鉞等人見景蒼終於出來,以爲他要跟他們一起回去了,通通圍了上來,卻在看到他懷中的女子和他木然的表情時又停住了步伐。
景蒼抱着小影,一步步地移,還未走到石縫,便已無力爲繼,他慢慢地放低重心,席地而坐,讓小影平穩地躺在他懷中,在鷹眼朦朧的火光中低眸問:“這裡好嗎?”
小影艱難地微微點頭,轉眸看向一直跟在景蒼身邊的司鉞等人,輕聲道:“我好像看到晟哥哥身邊的人……”
景蒼擡眸望去,果見王府的死衛中還混雜着五六十個黑衣人,而司鉞身邊站着的那名男子,正是池蓮棹。
池蓮棹見小影重傷至斯,心中正在猶豫回去該如何向即墨晟彙報,如今見小影和景蒼皆看着他,似是有話要說,便走至近前。
小影看着他,微微一笑,道:“謝謝你。”
池蓮棹頷首,道:“影郡主客氣了,在下不過奉命行事。”
小影輕聲道:“我知道,你回去……告訴晟哥哥,洲南很好,景蒼很好,請他今後……不必費心了。”
池蓮棹看看她瀕死的脆弱容顏,聽她這番話,分明是擔心即墨晟爲她所累,想起上次在平楚,他與朱嶠設計逼走了她,心中有些愧疚,輕輕點了點頭。
小影接着道:“還有,不要告訴他……你見過我……”說到此處,她的神情已是極爲痛苦。
池蓮棹看着她,突然意識到,他和朱嶠可能都誤會了她,這個至死都在爲少主考慮的女子,並不是故意要成爲少主的負累的。
小影痛得無法忍受,還未來得及等到他的回答,便慢慢合上了眼瞼。
耳邊傳來景蒼悲傷絕望地呼喚,一聲聲像是要烙進她的靈魂裡,卻依然攔不住她越來越昏聵的意志,漸漸的視覺消失了,嗅覺消失了,聽覺也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安靜黑暗中。
然而心中卻漸漸生出一絲不捨來,她就快死了,可她好想再見一見她舍不下的那些人,她想再看一眼即墨晟,想再看一眼景澹、義母,想再看一眼夜靈陸清遠他們,想再看一眼緋兒,對她說聲對不起,想再看一眼玉霄寒,再看一眼渺雲……
可眼前一個人影也不見,哦,人不能太貪婪了,只能看三個麼?
那就即墨晟、景澹和玉霄寒吧。
三個也不行麼?
那隻看即墨晟和玉霄寒好不好?
只能見一個?
那…………
請讓她,再看一眼玉霄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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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月看了親們的留言,知道有些親還在等待小影變強,在此樓月要再次聲明,樓月描寫的小影只是一個被恩怨情仇糾纏得脫不了身的平凡女子,戰爭的殘酷會讓今後的她不得不做出一些她本不願的選擇,有一些較大的改變,但她永遠也不可能變得很強。
再者,樓月不描寫完美的人,親們如果仔細讀文,就會發現即墨晟、景蒼、景澹、宴澤牧、玉霄寒,包括女主小影,他們都有不容忽視的缺點,文越到最後,這種缺點所帶來的後果會越加明顯,若是有親不喜歡,就不要再勉強看下去了吧。
唉,哪有寫文的人不希望多些讀者喜歡自己的文?樓月今天寫出這番話,也是無奈中的無奈了,請親們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