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日此地,他竟能看到景蒼,更想不到,景蒼竟會以一種陌生而探究的目光靜靜地看着他。
當日在喙崖之上,他欲與小影同死,卻被池蓮棹阻住,他傷勢過重,情緒起伏間便不支昏倒,清醒後方從池蓮棹口中得知景蒼隨着小影跳下懸崖之事。
這兩年,每次他去斷崖祭奠小影,也會一同祭他,感謝他讓小影沒有孤單地走,但今日,他卻看到了這個已被他祭過兩次的人。
虞茵露見即墨晟直直地看着江濤,目中先是驚愕,後又變成微微的感慨,感慨中又微帶一絲希冀,不由期期艾艾地問:“表哥,莫非,你認得這位江公子?”
即墨晟回過神來,又是微微一怔,隨後瞭然。看着比三年前更爲清逸出衆的景蒼,心中突然唏噓,嗓音低沉地開口:“他不姓江。”
景蒼眸中光彩一現,看着即墨晟不語。
虞茵露大爲高興,道:“表哥,你果真認得他?太好了。”
即墨晟卻不再言語,只回身對門側的侍兒道:“去知會虞掌櫃一聲,就說人被我帶走了。”
侍兒應了聲,轉身匆匆跑去。
虞茵露舒了口氣,如此,北堂嶸便得救了。
即墨晟漆黑如墨的眸子淡淡盯了景蒼一眼,側過身子,道:“隨我來吧,景公子。”
目送即墨晟和景蒼出了門,虞茵露平了平心口,嘴角含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表哥與這位景公子竟是舊識。”
轉身,卻見北堂靜面飛桃花,雙目癡癡地看着門外,忍不住又是一怔。
怔過之後,心中有些慼慼。這些年,她與北堂嶸北堂靜常一起相伴出遊,飲酒作詩,對北堂靜心儀表哥即墨晟之事是有所察覺的。
只是表哥即墨晟卻對北堂靜不屑一顧,甚至都未正眼看過她,如此看來,表哥對北堂靜是毫無情義的,而今看北堂靜如此神色,竟似陷得極深,長此以往,只怕,最終換得的,只會是苦酒一杯啊。
但慼慼歸慼慼,少女情懷,旁人又耐之何?就如她當年心儀北堂嶸,即便是皇上從中阻撓,她不也未曾畏怯過半分麼?
即墨府琉華園,書房。
朱嶠奉完茶,站在一旁靜靜看着窗前即墨晟頎長筆直的背影。
他靜立在那已近半個時辰了,他很少這樣將時間浪費在出神上。
僅僅過了兩年半,他卻已無從猜測跟隨了十七年的主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自從那位影小郡主死了之後,少主變了很多。
思緒翻騰間,他又憶起了那次混戰後發生在驍王府蘅皋殿的血腥往事,一切的變化,似乎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當時,少主身受重傷,命懸一線,王爺親自用自身真氣續住他一口氣,將他帶至宮中,三十幾位御醫其心協力搶救七天七夜,用盡了一切的奇藥秘方,才使少主的情況穩定下來。兩日後,王爺將他送到驍王府蘅皋殿靜養,三十幾位御醫也一同隨行前往。
半個多月後,少主的傷勢已好之大半,只是一直未醒。王爺探視過幾次之後,突然下令,每日在蘅皋殿中,在他的榻前砍殺十人,且不令人清洗殿中鮮血,只說他何時醒來便何時作罷。
一時,蘅皋殿中腥味瀰漫,嗆人慾嘔,府中僕從無一敢靠近,近身伺候少主的三十幾個御醫嚇病了十九個。
近一個月中,在蘅皋殿中人頭落地的人便有將近三百餘衆,整個寢殿的地面都被鮮血浸透,成了色澤暗紅腥臭撲鼻的血池,然少主卻遲遲不醒。
王爺終於不耐,於二月某日晨間,令人將楚老夫人,王妃,池蓮棹,他以及因聽說少主重傷而從北方趕來探視的即墨涵一同押進蘅皋殿,要將他們一起砍頭。
王妃驚嚇欲死,看着牀上的少主不停厲呼:“晟兒!”
三聲之後,少主突然暴起,雙目赤紅地厲喝:“滾!都給我滾!”
他至今仍記得少主看向王爺時那宛若刀鋒一般的冰冷目光,以及王爺轉身時嘴角那絲詭異之極的笑意。
從那往後,王府重歸平靜,少主也開始如以往一般上朝下朝,忙碌於政事,除了戰爭的爆發和因驚嚇致病三月而逝的楚老夫人外,一切都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只有他清楚那件事情帶來的變化有多大。
少主成了即墨一族正式的掌舵人,王爺正式退居二線。
少主接管了屬於即墨一族統領的三十萬軍隊。
少主不遺餘力地培植了自己的勢力,將觸角和眼線伸及各處。
少主與王爺之間的關係前所未有的緊張。
少主對皇帝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強硬。
少主褪去了一切真摯與柔軟的少年品質,蛻變成了一個真正冷心冷情,凌駕衆生,難測深淺的成熟男子。
所以,像此刻這般出神的情態,是這兩年中從未出現過的,但他知道今天少主有理由這樣出神。
景蒼是跟着小影一同跳進怒江的,如今,景蒼生還了,那小影呢?
少主必然正在如斯想。
即墨晟的確在如斯想,只因他,不得不想。
搭在窗櫺上的腕間,一串紫色琉璃瑩潤如珠。他低眸定定的看着它,久藏心中卻從不曾忘的痛楚潮水般一波波地往外涌,漸漸將他整顆心都淹沒其中。
原來,他的心思遲鈍如此,直到失去之後,方纔明白自己是真的在乎。
痛中之痛,是他心中清楚,即使當年就明白,他也終護不了她留不住她,甚至連與她同死都做不到,只能繼續心有負累卻不得不無心無魂地活着,用一生的苦痛悲涼來祭她。
景蒼失憶了,回來了,他有一刻激動,他想,她也許也還活着,也許也失憶了,所以至今未歸。
但他終不是在夢中尋求解脫的怯夫,他記得那日她懸在他掌心的樣子,那時,她已處於垂死前的迷離狀態,那樣的重傷,那樣孱弱的身體,她如何能在冰冷湍急的江水中保得性命?
臨死前對他綻開明媚微笑的女孩,終是帶着一生悵惘不甘,孤獨地走了。
心痛得似被萬箭攢射,他眸中泛淚,十指不由自主地扣緊了窗櫺。
咔嚓一聲,堅硬緊密的楠木窗櫺,竟被他生生地抓下來一截,突來的聲響將身後正沉思的朱嶠驚了一跳。
即墨晟回了神,很快平復了情緒,語調如常道:“阿嶠,明日,你陪景蒼去洲南一趟。”
朱嶠看了看他腳邊印着指印的碎木,俯首應承道:“是。”
百州,洲南王府。
一身白色錦袍的清瘦男子風塵僕僕,向來溫潤沉靜的臉龐此刻佈滿焦急,一邊大步邁進府門一邊問一旁的侍衛志誠:“怎麼會這樣?”
志誠一臉壓抑,忍着悲聲道:“昨日上午王爺覺得身子好了些,便起牀去了寶雁樓,在寶雁樓走了一圈後,又去蒼寂院,就在蒼寂院後面的竹林裡,王爺突然吐了一口血,昏迷不醒。”
男子聞言,眉間的憂色又重了幾分,一邊扯下脖間披風的玉扣一邊大步衝向格政院。
還未進門就隱隱地聽到裡面母親低低的哽咽聲。
他心中一慟,極力讓自己神色平靜地邁進門。
神色憔悴的刑玉蓉手拈錦帕坐在牀沿暗暗垂淚,牀上,面色灰白的景繇雙目無神地看着牀前窗口的某處。
只不過短短兩年多時光,昔日那個威勢內斂,雄霸一方的洲南王竟成了病體奄奄,隨時可滅的風中殘燭。
聽到男子進來的腳步聲,刑玉蓉和景繇齊齊轉過臉來,刑玉蓉拭了拭臉上的淚,聲音暗啞道:“澹兒……”下面的話卻又被淚梗在喉中。
景繇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看着他不語。
“父親。”景澹疾步來到牀前,雙膝一曲跪在牀邊,握住他的手道:“父親,大夫怎麼說?可曾用過藥了?”
景繇微微搖頭,聲息孱弱道:“澹兒,爲父的情況,你是知道的。”
只這一句話,讓景澹所有的話都梗在了喉中,而淚泛了上來。
他知道,自父親從平楚回來後,內傷加上心傷,兩年多來未曾痊癒過,只每況愈下。
景蒼已經去了,洲南王府只剩他們父子兩人,這兩年多父親雖因身體欠佳而不再插手府內府外一切事宜,但有父親在,他心裡纔有底,如今,看着父親這樣而他束手無策,他心中的痛不啻於承受世間最嚴酷的極刑。
“澹兒,剛強些,今後,你的母親,妹妹,還有這府中所有的人,便都要靠你一人照拂了。”景繇握了握他的手,望他能振作。
景澹強抑着悲傷,含淚點了點頭,道:“父親,您放心。”
景繇似鬆了口氣般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行的,我只望你今後不要再自苦,人生在世,很多事不由自己選擇,只能去面對,去承受,豁達一些方好。”說到此處,他的眼中竟也微微泛起了淚光。
景澹心知他又想起了景蒼和小影,當即心中更是悲痛得無以復加,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得抑着哽咽道:“父親,您振作一些。等您好一些了,孩兒還要跟您再對弈一局。”
景繇閉上雙眸,似是十分疲累,嘆息一般道:“我是不能了,待嫣兒從盛泱回來,讓她代替爲父與你對弈吧。”
一旁的刑玉蓉突然控制不住輕泣起來,景澹也是淚珠滾落,悲傷得不能自已。
房中正一片哀慼,門首卻突然傳來了管家小心翼翼卻又有些急促的輕喚:“王妃,小王爺……”
刑玉蓉正哭得傷心,自是無暇理會,景澹拭了拭淚,抑着悲聲頭也不回道:“什麼事?”
“景蒼小王爺回來了。”管家道。
房中三人齊齊一震,刑玉蓉攥着手巾忘了拭淚,牀上的景繇渾身一顫,睜開了眼睛。
景澹倏忽回身,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管家道:“景蒼小王爺回來了,現在就在後院,不過……”
景澹早來到了門邊,見管家遲疑,不耐問道:“不過什麼?”
管家低聲道:“景蒼小王爺似乎……失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