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景蒼來到屋後,看着不遠處菜地裡正在勞作的兩個女孩。
三年不見,兩個女孩都長高了一些,平楚國的女子身體強健,而百州國的女子多是纖細窈窕,所以雖然阿媛年齡只比小影大一歲,但個子卻比小影高出半個頭。
小影頭髮長了一些,臉蛋瘦了一些,烏黑大眼忽閃忽閃,臉頰上沾着一些泥漬,露在袖子外的嫩臂白皙勝雪,赤着雙足站在田壟裡和阿媛大聲說笑。
一隴隴蔬菜經過兩人的細細灌溉,更加的碧綠油亮起來,澆完菜,水桶裡還有剩水,兩個女孩又在那裡互潑。嬉鬧中,阿媛突然停下來指指小影的身後,小影回身一看,見景蒼站在田邊定定地看着自己。
想起中午的飯全被這個食量跟豬一樣大的傢伙給吃了,小影驕橫地揚起小臉,惡聲惡氣地問道:“喂,你看什麼?”
景蒼低眸,女孩細嫩白皙的腳踩在深色的泥土裡,顯得有些脆弱。他皺了皺眉頭,道:“醜死了!”
小影又被氣到,低頭打量一下自己,幾步竄到景蒼跟前,舉起溼淋淋的水瓢指着景蒼高挺的鼻子,道:“你懂什麼,我這叫荊釵布裙,難掩風華。厚,跟你這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紈絝子弟說了也是白搭,吃飽了撐的沒事前面乘涼去,別在這礙手礙腳。”說着,轉身要走,不料衣領突然被景蒼揪住,一下被他拎到草地上。
小影大怒,一邊艱難地反手去掰他的手一邊叫道:“你這個以大欺小的傢伙,還不放手?再不放手我不客氣了哦。”
景蒼挑挑眉毛,道:“說的好似你跟我客氣過似的。”
小影再不言語,腳尖在地上一點,騰起一腳向景蒼頜下踢去,她近身發難,招式又是凌厲矯捷無比,只此一招,便掙脫了景蒼的掌控並迫得他後退一步。
小影回身看着景蒼稍有些訝異的眼神,自負道:“喂,我可是今非昔比哦,你要想死就放馬過來!”
阿媛在一旁看了也是暗暗叫好,自從小影從喪父之痛中恢復過來後,在爺爺的悉心教導下,醫術和武功都是突飛猛進,連夜靈都說,小影雖然只跟爺爺學了一年的醫術,卻有勝過他學了五年的修爲。
景蒼再瞥一眼她滿是溼泥的腳丫,濃眉緊蹙,道:“我不跟泥猴過招。”說着,轉身便走,氣的小影又要跳腳。
阿媛過來扯住她,道:“誰說過人家遠來是客來着?某人所謂的待客之道難道只體現在飯桌上麼?”小影這才作罷。
花香四溢的山坡上,兩個男人並肩而坐,看着不遠處花叢中正在摘花的明豔少女。
“景蒼這個人雖然難以捉摸,但是因爲他的傲氣,他絕不會把這個地方泄露出去,這一點,你儘可放心。”夜靈道。
孟平低眉,少時,又側頭,道:“這一次我非但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反而給你和兄弟們找了不少麻煩,實在慚愧的很。”
夜靈搖頭,道:“其實我早知道,平楚已沒有你的親人了,你之所以會回去那個傷心地,全是爲了我。我本來就不放心你埋伏在東方家,現在你回來了,也省了我和弟兄們再爲你擔心。我們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什麼麻煩不麻煩,還值得一提麼?”
言畢,夜靈轉頭看着孟平,露出了在他們十個弟兄面前纔會有的戲謔笑容,胳膊拱了拱孟平,道:“你傢伙行啊,短短一年時間,便讓平楚雙姝之一的左丘小姐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你這個不名一文的侍衛。回盛泱之後,兄弟們常說你人不可貌相呢。”
孟平俊臉紅了紅,擡頭再看一眼那比花更嬌豔的少女,眉間略有憂思,道:“其實,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
夜靈頓了頓,道:“關乎情愛的事情,大概是很難分對錯的……”言至此,突然想起即墨晟和小影,便轉移話題道:“如今,平楚東方氏和左丘氏正在全力搜捕你和尋找左丘小姐,左丘小姐的母親甚至到宮中去向自己的妹妹艾榮皇貴妃求了情,如今,平楚的朝廷已發下了海捕文書。你和左丘小姐在這裡應該是絕對安全的,這次我回來,只是探望一下你的傷勢,爲了保密,我走了之後,短時間內不會再回來,我妹妹小影,只能麻煩你代爲照顧了。”
孟平微微皺了英挺的眉,道:“你和弟兄們都在盛泱軍隊裡掙爬奮鬥,我卻一個人躲在這裡,我心裡實在……難受的很。”
夜靈捻着手中的一段草莖,道:“追根究底,弟兄們也都是爲了我。我們本來都是沒有家的人,幹什麼都無牽無掛,但是,現在你和我們不一樣了。左丘小姐的外公是平楚的丞相,父親是兵部尚書的兒子,在平楚地位是何等的顯赫。如今,人家爲你拋棄了一切,和你一起來到這裡過着粗茶淡飯的生活,你要是男人,就不要辜負她。其實,弟兄們心裡都爲你高興,比起刀頭舔血的日子,有一個真心相愛的人,有一個溫暖的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好好珍惜。”
孟平低眸不語,夜靈嘆了口氣,道:“如今揹負仇恨的,唯有我一人而已,其實,我心裡,只希望其他八個弟兄都能和你一樣,找到一個傾心相愛的人,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安安穩穩平平安安地過下半輩子。那樣,我心裡纔算是真正的無牽無掛了。”
孟平怔了一怔,道:“你也說了,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誰會眼睜睜看着你一個人去浴血拼殺。以我在平楚這一年的所見所聞,無論是東方氏還是左丘氏,都不是即墨一族的對手,更遑論,即墨一族本身還有一個十分優秀的繼承人即墨晟。等到現任王儲一繼位,即墨一族的權勢將會如日中天。夜靈,你面對的,是一個極其強大的對手。”
“只要有戰爭,我就有機會,如今,我要做的,就是做好戰前準備。”夜靈眼裡閃動着冰的凌厲和火的焰氣,孟平知道這種眼神的含義,那便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夜,木屋裡早亮起了溫暖的燭光,橫亙在窗前的幾枝薔薇粉色的花瓣頓時被鑲上了一層金邊,越加的晶瑩潤澤起來。
景蒼獨自靠在屋前那棵梨樹下,低頭撫弄手中那支碧綠的玉笛,眉間若有所思。幾片梨花落在他的衣襟和玉笛上,白皙而透明,令他想起了泥地裡的那雙玉足。
仰頭,彎彎的上弦月已經從山坡的那頭升起,花影繁茂的山坡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月光中,花香卻愈加的濃郁起來,隨着夜風在人的髮際眉梢溫柔掠過。
“蒼哥哥。”景蒼回身,見小影披散着極腰的長髮,一身青布長裙,指間拈着一朵粉潤的薔薇,背對燭光站在門側,一雙烏眸在月光下黑如曜石。
她攜着薔薇的幽香靠近,看到景蒼肩上落着的梨花花瓣,又仰頭看了看那一樹如雪的花朵,燦然一笑,道:“蒼哥哥,你知道嗎,等這些花瓣都落盡了,樹上就會長出小小的梨果來。”她握起小小的拳頭,比劃道:“梨果有這麼大的時候,就很甜了。”
景蒼不語,只看着她如梨花般雪嫩乾淨的小臉。
小影走到他身側,小手扶住樹幹,道:“每年都會長好多好多的梨果,我和阿媛怎麼都吃不掉。蒼哥哥,如果你八月的時候來,就能吃到這種酸甜酸甜的梨果了。”
“你不準備離開麼?”景蒼突然問,不帶一絲情緒的。
小影沉默了一下,轉頭看向面對木屋的山坡,聲音極輕,道:“我的親人都在這裡,我捨不得離開。”
景蒼側面看她,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蒼哥哥,你吹一曲笛子給我聽好麼?”女孩突然轉頭,目光盯着景蒼手中的玉笛道。
景蒼怔住,他吹笛,向來是興之所至,從來沒有特意爲某一個人而吹過。
女孩拔出腰間龍紋,刀刃雪亮的寒光甚至超過了夜空中那彎弦月,女孩眯眼一笑,道:“我舞劍相報,可好?”說着,也不等景蒼答應,便獨自擺起招式來。
她舞得流暢而優美,鋒利的龍紋在她的素手翻弄間,猶如一塊耀眼晶瑩的水晶一般,閃着流轉溫潤的光暈。衣裙翩飛,長髮飛揚,裙帶髮梢沾染了片片梨花,說不盡的風流秀雅。
猶如清溪涓流的清脆笛聲不知不覺緩緩響起,伴着女孩優美的舞姿,緩緩流淌在這充滿了春日溫馨的山谷之中。眉目如畫的少年站在猶如細雪飛揚的落花中,眼神如水地看着那輕盈的身影,修指舞動間,音律如月華清風。
阿媛倚在窗口看了半晌,嘴角泛起微笑,低語道:“花如雪,人如月,真乃人間美景。”
另一邊,夜靈卻輕輕掩上了窗子,低眉回頭。景蒼說的對,若真是景繇來接小影,他又有何資格替小影決定是去是留呢?去了,未必不好,留下,未必就好。思來想去,還是愁緒萬千,輾轉了一夜。
次日一早,景蒼要離開。踏着露珠瑩然的青草,小影和阿媛一路送他來到山谷的出口。
景蒼翻身騎上駿馬,看了綠草萋萋的山谷一眼,又低眸對馬下一臉笑意的小影道:“龍紋不是給你舞劍玩的,村姑!”
小影的神情立馬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目露兇光,咧着白森森的牙齒回敬:“要你管!大凶鬼!快滾吧!”說着,一拳揍在他的馬屁股上。
駿馬吃痛,撒蹄向前奔去,景蒼頭也不回,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卻低低傳來:“它會留下永不能消退的疤痕……”
看着那漸漸消失在綠蔭深處的俊挺背影,小影眼中泛起一絲淡淡的惆悵和不捨,一旁的阿媛卻道:“原來,景蒼小王爺是怕你不小心傷到自己。”